“该。”吉贞“嘻”笑了一声,见温泌要来扯腰带,才扭了一下身子,小声说:“我不方便。”
温泌一摸,果然是。他顿时泄了气,垂头丧气地往后一倒,躺在榻上。
吉贞坐在榻边,侧身看着他,巧笑嫣然,“等你这趟打了胜仗,我请陛下好生选几名绝色的佳人,送给你做妾,怎么样?”
温泌密密匝匝的睫毛盖着眼睛,年轻英俊的脸庞渐渐平静下来,闻言,他眼皮也不抬,只勾了勾嘴角,说:“绝不绝色是其次。你一定要跟陛下说,女人最紧要是温柔体贴,对夫君的话言听计从。这样的美人,陛下赐多少,我就要多少,绝对不推辞。”
吉贞脸一沉,盯着温泌,温泌呼吸稳稳的,只是装睡。吉贞一把将汗巾丢在他脸上,起身要走。
温泌拂开汗巾,从后拦腰,把人拖到榻的里侧,然后转身面对她躺着。仍旧没有睁眼,只把一只沉重的胳膊压在她肩头,不许她动弹,“睡吧。”他带着浓浓的睡意,“明早叫人送你回范阳。”
说送她回范阳就回范阳,半点商榷余地也没有。吉贞不快,却没有发作,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她说:“之前送我回去的那个人是谁?”
“韩约。”温泌没有多解释。
吉贞却早从姜绍那里得知了这个名字,“他不是在云中?”
温泌掀起睫毛,黑沉沉的眼睛看了看她,“我先去的云中。听说晋阳有变,又和韩约一起来了太原。”
“你们之前都藏身在兴龙寺?”
温泌见她问的细,遂解释了几句,“你那些侍卫到了兴龙寺附近,我叫韩约把人撤去了蒙山上。山高林密,就算卢燧自己经过兴龙寺,也不容易察觉到。”
所以他那两天,都在蒙山上餐风露宿?中间还下过雨……吉贞目光落在温泌脸上,也是慢慢的,好像生怕惊动了他——脸倒不脏,从眉宇到脸颊都很光洁,只是下巴生了好些胡渣。
身上穿的普通士兵的麻布汗衫,针脚又粗,质地又糙,上头还染着草色,沾了泥浆。在范阳时,他虽然不讲究,也没有这么落魄过。
温泌好久没再开口,吉贞以为他熟睡了,忍不住抚了抚他隆起的眉骨。
温泌平日是嬉皮笑脸的,睡着之后,总皱着眉头,眉心一点褶皱,倒显得比他真实年纪大了一些。
同样小小年纪肩负重任,他和戴申是很不同的。
印象中,似乎戴申十多岁年纪在宫里时,就总是一副心事重重,又傲然孤冷的尊容。
“你不想走?”她一安静,温泌又开了口,他睁眼看着吉贞,因为睡意朦胧,眼神竟然有点脉脉含情的意思。
吉贞在枕上摇摇头,也不知是否认还是承认,靠温泌更近一点,她把脸贴在他胸前,带点薄怨,“你昨晚凶神恶煞的,我以为你当场就要押送我回范阳了。怎么这会又大发慈悲,还许我多留一日?”
这话里的意思,是不再反抗,愿意回范阳了。
温泌暗自松口气,顺了顺她的长发,在她肩膀和脖子上停留了一瞬,笑着说:“我不是想……哪知道……”他把手收回来,气馁地躺回去,悻悻地闭上眼,“多说无益,睡吧睡吧。”
吉贞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一骨碌翻起身来,“你把我当什么?”她质问,不高兴,但也说不上多生气。
“当心肝宝贝肉。”温泌半是敷衍,半是亲切地说了一句,一只胳膊过来,又把吉贞按倒,连腿也压到了她腿上。“别闹了,”他捂住吉贞的嘴,把她的不满堵了回去,“后来韩约在晋阳城看到一个叫杨撒八的,怀疑是你,回来告诉我——我快被你气死了。”这会气消了,他心平气和地说,“昨天又折腾一晚上,我要累死了。”
“睡吧睡吧。”他是乏极了,手上还下意识地在她肩头拍了拍,像要哄睡一个爱哭爱闹的婴儿,“我让周里敦给你去买玉尖面了——他满腔忠心没处使,去跑腿就成了,别再三更半夜来絮絮叨叨,讨人嫌。”
周里敦是来替徐采求情。吉贞想解释,见温泌已经呼呼入睡,也就闭上了嘴。
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没羞没臊夫妻日常。
第32章 沙雁争飞(十二)
温泌是被韩约从床上拽起来的。
他睡得太沉了,好久都没有这么沉过,尤其还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韩约在房门外焦急地转了无数个圈子,听见桃符还隔着帷帐细声细气地叫“驸马”,他终于忍不住了,冲进去,大手穿过帷帐,揪住温泌的衣领就把人拎了出来往地上一扔。
“天泉!”韩约扯着他的耳朵嚷嚷,“汾阳暴雨,管涔山山崩了!”
温泌脑子还有点木,只觉得手上空落落的——那只手之前还在吉贞温暖柔软的胸怀里。
他用力扇了自己一把,顿时清醒了,在地上打个滚翻起身,登上皮靴就往外走。
桃符闪避到边上,看着两人风一般地掠过,她惊魂未定地呆站了一会,嘴里念念地,“这不是将军,这是土匪呀!”上前一看,吉贞也醒了,长发垂肩,拥着锦被,也被韩约直接上床抓人这举动给震惊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殿下再睡会吧。”桃符理了理凌乱的帷帐。
“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吧?”房里没有更漏,桃符望着天色,不确定地说。
吉贞下了床,走到窗边一看,黄汤一样的天,远处的蒙山雾气更重了,不见了奇峻的轮廓,成了混混沌沌的一团。没有雨,但湿气很重,风拂过肩头,有丝凉意。
“殿下,吃点东西吧?”桃符说。吉贞从昨夜到此刻,已经滴水未进了。
桃符拿着托盘过来了,早上周里敦送来的玉尖面,动也没有动过,都凉透了。平时这种吃食吉贞是不碰的,出门在外,也只能从简了。
拿起犀箸停了停,又放下来,吉贞吩咐:“用食盒装起来吧。”把地上温泌丢下的褐絁单衫拾起来,捻了捻,也是薄薄的粗绸,没什么厚度。吉贞索性叫桃符把自己的翠帔取出来,帔子上缀了鸟羽,软融融的,华彩灼灼,能挡风,也能遮雨。
把翠帔抱在怀里,吉贞说:“走吧,跟去看看。”
主仆二人,连同被韩约解了禁的姜绍,找到了汾水河畔。汤汤的河水自北而来,昨夜细雨浇得河岸泥泞。河边有石人孑然而立,被河水淹到了齐胸的部位。
吉贞下了马,深一脚浅一脚到了河畔。这几年灾害频发,河工都成了流民逃散了。温泌手扶着石人湿漉漉的肩头,正在和韩约说话。几名士兵用笊篱网兜把沿河飘下的竹木水签兜起来,呈给韩约,韩约捏在手上看了几眼,塞进袖子里,对温泌道:“这两天水位涨了不少,汾阳距此不过百里,有飞报今夜之前估计也能赶到晋阳了。”
“拦下来,别让卢燧察觉。”温泌说完,见有点鲜艳的东西挂在水草上,随波摇动。他涉水而去,把那东西拾起来,是一只精巧的丝履,凤目缀的明珠被水洗过,熠熠生辉。
“这是……殿下的鞋子。”桃符喜出望外,拎着裙子小跑上前。
“你们怎么来了?”温泌胳膊抬高一点,没有把丝履给桃符。他回首见到吉贞,拧着眉从水里走上来。
靴子浸湿了,晚风吹得单薄的汗衫贴在臂膀上,他不在意,把拾来的鞋子拧干了水。小小的丝履,堪堪有他掌心那么长。
他递给吉贞,笑了,“物归原主。”
吉贞见他高兴得仿佛发现了意外之财,也不好说不要,只能用指尖掐着鞋帮,拎在手上。湿透的丝履,沉甸甸的。
“等不到明天了,你们这就走吧。”温泌指了指天,“天不好。”
“你最近都在河东?”吉贞问。
温泌点头,“邸舍人多眼杂,你走之后,我还回兴龙寺。”
吉贞紧走几步追上他,“晋阳县令失踪了,卢燧不疑心?”
程凤今和徐采一样,被韩约留了活口,在邸舍的房间里被人严加看管。温泌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疑心归疑心,伏汛一来,他顾不上那么多了。”
“你们要水淹晋阳?”姜绍在河畔看了一阵水势,突然转过身问韩约。
韩约脸皮一紧,不太确定地看一眼温泌。
温泌脸色也冷了,黑沉沉的眼,带着压迫的力量,他警告似的瞪了一眼姜绍,“做你自己的事,别乱打听。”
姜绍不怵,耳边哗哗的水声掩饰了他迅疾的心跳,他像自己腰间悬挂的横刀,急于出鞘,简直有些激动了,“臣手下有五十精兵,每个都可以一敌十,能够助使君一臂之力。”
“精兵?”韩约“哈”笑了一声,那个意思很明显:你那五十名可以以一敌十的精兵这会还被绑的粽子一样,在蒙山脚的野地里呢。
姜绍没把韩约的嘲笑当一回事。“我知道韩将军人多势众,不过太原城池坚固,易守难攻,光卢燧手下就有团兵上万,你即便五千人马全部从云中调来太原,想要破城,也没那么容易。”
韩约成竹在胸,“我自然不会那么蠢,去和卢燧硬碰硬。”
“所以你要引汾水去淹晋阳?”吉贞又问一遍姜绍的问题。
吉贞问话,韩约不好再敷衍了。他闭上嘴,脚步渐慢,躲到了温泌背后。几人离开河岸,到了路边树下。此刻的乡间尚且风平浪静,马儿静静地在吃着初夏的新草。
桃符把食盒取出来,递给温泌,“驸马,这是殿下特地给你留的。”把翠帔拎起来,桃符别过脸笑,“还有这件衣裳……我们行李里没有驸马的衣裳,所幸殿下这件帔子很宽大,能遮风挡雨……”
韩约憋不住笑,捂着嘴背过身,又想看温泌穿上那翠帔是什么脸色,扭着脖子偷偷回头看。
温泌把翠帔用两只手展开,在眼前荡了荡,深深浅浅的鸟羽流光溢彩。他哭笑不得,把翠帔对着吉贞晃了晃,“你让我穿这个?”
吉贞拿翠帔时倒没想那么多,一看韩约那个表情,怕是温泌更是宁愿冻死也不肯穿它了。她哂笑一下,把翠帔接过来,指尖顺势在他手背上一拂,还是温热的,不到要冻死的地步,稍微心安了些。
可就她指尖羽毛似的一拂,好像拂在了心弦上,温泌反手将吉贞的手握了握,嘴里说着,“看看,不冷吧?我什么时候冷过?”却把翠帔往肩头一搭,很随便地穿了起来。
锦绣华服衬着一张目秀鼻挺的脸,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翎羽的色泽,像个长得有点过于英气的小娘子。
“咳,”为防自己笑出声来,韩约清清嗓子,尽量不往温泌身上看,“殿下,天快黑了,臣这就命人备车送你启程吧。”
温泌急着要和韩约赶往兴龙寺商议军情,上了马,垂头一看,吉贞还捧着食盒,两眼欲诉还休地看着他。她的翠帔在肩头,密茸茸的翎羽隔衣传热,从腰到背,轰的一下好像烧了起来。
真热。
他扯了扯领口,笑着摇摇头,对韩约道:“姜都尉要留,就让他跟着你吧。”
韩约有点为难,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要再额外拨派人手护送公主去范阳,就更捉襟见肘了。而且战乱一起,河东河北遍地乱民,还得派重兵护送。
“殿下也先留下吧。”温泌被期盼已久的一句话,顿时解除了所有人的心事。
吉贞眉开眼笑,把食盒丢给桃符,踩着脚蹬,被温泌拽了一把,像春燕一样落在马背上。
温泌往前探了探,把缰绳握在手里,吉贞乌黑的发丝拂过他的臂膀,他在她耳畔吓唬她:“兴龙寺没有锦帷,也没有绣褥,你能行吗?”
吉贞白生生的脸侧过来,瞟他一眼,“不是还有你吗?”
温泌莞尔。其实刚才是头脑发热,刚一答应,就后悔了。但既然话已经出口了,他也不是那种瞻前顾后的人,索性把必然会引来的种种麻烦丢之脑后。只有一点,他叮咛吉贞,“那你要扮男装,别让士兵们知道你的身份。”
一说扮男装,吉贞立即想起了秦住住。她一阵反感,“我不喜欢穿男装。”
温泌瞪着她的后脑勺,“你还是回范阳吧。”他简直有点恳求的意思了。
“哼,我偏不。”吉贞得逞地晃了晃脑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温泌把翠帔解下来,丢在她头上,催马疾行。
一行人离开河滩,驱马踏上高地,韩约掣缰,调转马头,指着远处急流的河水和连绵的西山,对姜绍道:“姜都尉,你看。”韩约原本就是个豪爽的人,温泌既然已经许可,他对姜绍便少了许多戒心,“龙城这个地方,两山夹一河,水深土厚,地势险要,的确是福地,也是险地。我们此刻,在岚州下游,晋阳上游,这段汾水,汇集天池、屯兰各个支流,水势更壮。出了此镇,有山峰阻挡,河道迂回,正合适拦截。在你们到太原之前,我已经抢夺了上游堤坝,日夜赶工,将堤坝加筑蓄水,再佯做攻城,在晋阳城外改道,只等伏汛一来,开闸泄水,上游急流奔腾而下,白龙倒灌,水淹晋阳。等城墙被洪水连日浸润,不堪一击,再联合岚州横野军攻城。卢燧虽然号称手下团兵一万,其实都是些流民街痞,乌合之众,依此计,晋阳城一日可破。“
姜绍默默听着,认为韩约的计策可行。幸而周里敦此刻不在,否则必定要哭天抢地,为晋阳遭遇水灾的百姓而鞠泪了。
“殿下,”姜绍转过头来对吉贞道:“臣这就回邸舍去,把周里敦打发走吧。“
“徐采能动吗?把他也搬来兴龙寺。”温泌总算想起了这事。
韩约扬起马鞭,想了一想。他把徐采掳来之后就丢给了医官,没再过问。兴许这会人死了呢?他抹了抹额角的冷汗,笑着说:“可能动不了。他腿上要害处中了箭。“
“腿不能动,手总能动吧?“温泌想起抓了戴申宠信的手下,顿时在马上手舞足蹈,“借他一张嘴,给我好好骂一顿卢燧这个老家伙。再拿程凤今去把左夔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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