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采昨日在晋阳县衙外,见清原公主在马上,面纱被风微微掀起,分明下颌是尖尖的,他脸色微变,先是狐疑,继而大怒,“你不是清原公主!”
“啊!”连周里敦也惊叫了一声,险些把桃符的名字喊出来,随即醒悟,忙紧闭上嘴。
程凤今见过清原公主,徐采唤道:“程凤今,进寺里来!”
等了片刻,外头不听见程凤今回应,不只没有回应,连把守寺门的人也没有半点动静,徐采心头一紧,瞬间冷汗涔涔,“你有伏兵?”
姜绍一脸冷淡,算是默认了,“一群乌合之众,还敢妄想挟持公主?”
徐采在军中待了几年,好歹会点拳脚,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抄起匕首就往周里敦脖颈上来了,姜绍毫不留情,又往徐采手腕上就砍,耳畔忽听轻微的“嗡”一声,一支冷箭已经“叮”地射中刀身,姜绍毫无防备,刀身被撞得一偏,正饶过了徐采的一对手腕。
一支冷箭变成了一阵从天而降的箭雨,连徐采腿上也中了一箭,踉跄倒地。
这不是他的人。他随侍公主,不带辎重,也没有这许多的箭。
姜绍顿时警惕心起,横刀当胸,在乱箭中扯过周里敦和桃符,往树荫下仓皇退了几步。
箭雨顿止,寺门大开,一名穿戎装的中年武将被众人簇拥,大步闯进兴龙寺。越过东倒西歪的晋阳团兵,他蒲扇似的大手在徐采肩膀一握,连人往自己身后一拖,算是扔给了左右的侍卫。
“姜都尉,”他插着腰哈哈一笑,“徐采是我的了!我在晋阳城里盯了他好几天,还得多谢你引蛇出洞!”
姜绍紧握刀柄,盯着他,“尊驾哪位?”
“哪位你就不用管啦。”这个人言简意赅,行动举止半点不客气,半胁迫半邀请地把姜绍连带桃符、周里敦三人往自己的侍卫中一推,他说:“走吧,走吧,别在这里闹事了,我送你们出太原。”
“啊!”桃符惊魂未定,一听说要出太原,顿时想起了吉贞。
这名武将瞥了一眼姜绍,见他被卸了兵器,还握着青筋暴起的双拳,满脸提防的紧张状,他摇一摇头,说:“姓杨的娘子已经从邸舍请出来了,就在外头马车上,你们几位也请吧!”
是“请”出来了,还是“绑”出来了?姜绍满腹狐疑,被左右包围,押到寺外,见有一辆简陋的青帏马车,大概也是在县郊仓促间搜罗来的板车,马是骏马,青帏却脏的可以,大概连洗也没洗,就篷了上去。
“殿下。”桃符提心吊胆地喊了一声。
“我无事。”吉贞脸上的愠怒和懊恼被遮得严严实实,声调透过青帏,听起来很平稳,姜绍等人都略放了心,想等吉贞吩咐,吉贞却沉默无言——这些人对她还算恭谨,没有捆绑,但马车一周都是人,严防死守,好像生怕她要跳车逃走。
姜绍、周里敦和桃符都被五花大绑,连带一个重伤昏迷的俘虏徐采,被丢在了另一架连围子都没有的马车上。
“我那些侍卫呢?”车身动起来时,吉贞隔着车帘问外头的人。
“有我护送殿下,不必他们了。”那戎装将领骑在马上,随口敷衍了一句。走了一段,他闷得无趣,扭过头盯着青布车帘,好似刚才在邸舍看见吉贞一张要喷火的双眼,正隔着车帘怒视自己,他忙赔笑,补了一句,“他们满山乱窜,我怕被连累暴露行迹,所以把他们都捆了起来,没死,也没重伤。”
车轱辘碾在山石上,车帘一抖,好像在回应他。
他讪讪地一笑,忙不迭转过头,厉声喝道:“驾!”巴不得眨眼就出了太原地界。
这一赶路,就是一个昼夜,吉贞独自被囚禁在马车里,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对方毕恭毕敬送上来的不是干得要掉渣的笼饼,就是一股怪味的水囊,吉贞想到如厕都不方便,索性连嘴都没张过。反正他们也不管她是喜是怒,是饥是饱,只知道人没哭没闹,就天下皆安了。
整日奔波之后,马车停了下来。天气似乎阴沉下来,吉贞靠在车壁上,略觉有丝寒意,她搓了搓胳膊,掀起车帘,见外头山影幢幢,浓的化不开的阴霾遮天蔽日,如同虎视眈眈的兽在雌伏,只待探爪伸向猎物。
这是又到山脚下了,丛林茂密,因此格外冷些。
“叫我的婢女拿衣服给我。”吉贞吩咐道,一天一宿,她好像就讲了这么一句话,还有气无力的。
戎衣武将怕她有个好歹,便放了桃符进来。
“殿下,这是些什么人呀?”桃符把厚些的夹袄替吉贞换上,在她耳畔哆哆嗦嗦地问,一是冷的,二是被这阴沉沉的山景吓的。
吉贞摇头,她从来没有这么气馁过,完全不想多说一个字。
桃符用手掩着嘴,凑得她更近了,“我夜里睡不着,听见他们在外头聊天,说再往前是白马山,好像过了白马山,就出太原,到井陉关了。”
井陉关!吉贞一震,从车帘的缝隙往外看去,这日都是阴沉的,看不见太阳,也辨不清东西,原来她是往东北行进,过了井陉关,就到河北境内了。
“他们说,怕这两天有暴雨,怕山崩,不敢往前走了。”
“来人。”吉贞提起浑身的力气,高喊一声。
戎衣将领小跑过来。听吉贞喊人,好像还中气十足的,他放松不少。“殿下是要更衣?”他有些不好意思,文邹邹地问。
“折回去,往西走。”吉贞简短地吩咐一句,没和他废话。
“这?”戎衣将领愕然,很快,他以为自己领悟了吉贞的意思,“殿下别怕,我们绕路走,应该能避过山崩,就是路上得再快点,不敢臣赶不及回去复命。”
“给谁复命?”
他马上不说话了,只吆喝着众人起身,速速赶路。
车子启得急,吉贞险些被颠倒,她扶着车壁,脸上顿时挂了一层薄霜,“你敢挟持公主?”
意图挟持公主是徐采,他可没这个胆啊。戎衣将领哭笑不得。
“往回走。”吉贞从发间拔下金簪,昂首盯着他。
“殿下,”对方显然对这种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路数很反感,“何必为这么一点小事就自戕?殿下不要吓唬臣。”
“谁说我要自尽?”吉贞怒斥他,把金簪抵在手臂上,“我只需伤了这条手臂,看你怎么去‘复命’。”
麻烦至极的女人。他束手无策了,万一公主伤了病了,还哪能赶路?又得延医买药,还得减速慢行给她养伤,本来就有个半死不活的徐采了,再加个她,这什么时候能完事!万一再遇到山崩,更不是玩的。
瞪着吉贞的金簪,半晌之后,他翻了一下眼睛,不甘不愿地说:“往回走。”
一队人马,调转方向,缓缓而行。既然遵照了吉贞的命令,赶路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途中有邸舍,就停下来歇一宿,待歇到第三宿,连周里敦也被获准可以不必绑着了。只有姜绍还被捆得蚕茧似的,动弹不得。
夜里,周里敦食不知味地吃了些笼饼,肚子里翻搅,睡不踏实,坐在邸舍院子里,听见外头汾水滔滔,一时惘然,自觉前途未卜,又因这连日的变故而心乱如麻,坐了许久,到隔壁吉贞房里去拜见。
“殿下,”踯躅许久,周里敦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望着地发呆。
“你说。”连日赶路,又饮食简陋,吉贞满脸倦意,实在没精力和他对坐发呆。
周里敦如今已经很会看吉贞脸色了,不敢再耽误,张口便道:“殿下,我看徐采伤得极重,怕是不好,殿下可否命人替他找个医官来?”
吉贞睫毛一扇,看向周里敦,“我听说在兴龙寺他想挟持你,你倒替他求情?”
周里敦眼睛微微一闭,黯然道:“臣无意中诱他进兴龙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若他有不测,臣良心难安。”
吉贞脸色泛白,更显得眉毛浓而高挑,失色的嘴唇微微一撇,她说:“你这意思,是抱怨我了?”
“臣不敢!”周里敦忙撩起脏袍子,跪地请罪。
他自始至终都是低垂着脸,眼睛回避和吉贞对视。吉贞等了片刻,他也没有抬头。
“你放心吧,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徐采死的。”吉贞失望地说,“做人臣子,谁没有违心的时候?你把良心看得太重了,比忠心还重。”
“人若没有良心,岂非猪狗不如?”周里敦激动地说。
“哦?若去兴龙寺的不是桃符,而是我,恐怕我已被徐采掳走。我对你有知遇之恩,你是否会对我良心不安?”
“臣自然会!”周里敦信誓旦旦地说。
“你不会。”吉贞轻描淡写说着可怖的话,“若我被人掳走,你一定会人头落地,别说良心,连滴热血都没有了。”
周里敦猛然抬起震惊的脸。
“周里敦,你给我滚出来。”外头一道隐含愠怒的声音,到了门口。
周里敦登时把徐采和他的伤都忘在了脑后,被这道声音惊得跳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像要确认自己的脑袋牢固不牢固。
“是驸马!”
作者有话要说:
徐郎捕蝉,狗狗在后。
第30章 沙雁争飞(十)
吉贞和周里敦都没想到温泌会夤夜而来。
还没来得及反应,温泌已经一边走进来,一边脱下半臂,随手一丢,身上穿的普通士兵的褐絁单衫。把腰刀解下来放在桌上,他顺势半侧过身,觑了一眼房间深处的吉贞——收回目光,竟见周里敦手摸着脖子,还愣愣地盯着自己,温泌登时脸一沉,“你怎么还在?”
“周郎中是朝廷命官,驸马怎么对他大呼小叫?”吉贞可以对底下人颐指气使,可见温泌对自己的人毫无尊重,她很不高兴地走出来,玲珑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直线。
“哐”一声巨响,温泌把腰刀砸在桌上,扯了扯单衫微皱的领口,他一副堂而皇之的嘴脸,“周郎中,我们夫妻要歇息了,就不留你了。”他对周里敦呲了一下雪白整齐的牙齿,“河东多山岭,虎狼遍地,深更半夜的,别乱走动。”
“是,是。臣这就告退。”周里敦总算找到说话的机会,头快垂到胸膛前,随意一拱手,就要落跑。
“回去也告诉姜绍,即刻收拾行囊,我们稍后启程。”吉贞冷不丁丢过来一句。周里敦险些在门槛上绊倒,大惊失色地回首看吉贞。
“启程去哪?”温泌眉头快挤在了一起。
“回京。”
“不许走。”温泌断喝一声。周里敦身形一僵,狼狈地立在门槛边。这是走呢,还是不走?
吉贞眼里,耳里,都当没温泌这个人,提起声音叫了一声桃符,她靸鞋就越过温泌往外走。温泌眼疾手快,横过来挡住吉贞去势,手在纤腰上一揽,吉贞被拥进他怀里,脚步错乱往回退。
“你跑回京干什么?”温泌的声音陡然柔和下来,他一俯首,正对吉贞的云鬓,他在她耳畔窃窃私语,“流言蜚语已经满天飞了,你是闲话没听够,还是当我脸皮果真那么厚?非要这个关头跑回京?别人还当你心急如焚,要赶去对戴申投怀送抱了……”
“混账。”吉贞被他这轻佻的话冒犯得不轻,没等说完,抬手就要去掌他的嘴。
温泌抬手一挡,先是微怒——吉贞动不动就要掌嘴的习惯,他屡屡告诫,总是改不过来。继而见她转过来的一张正脸,面色微白,眼下发乌,温泌要针锋相对的心又歇了,擎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把掌掴硬是改成了爱抚。
刚才还仇敌似的两个人,突然就成了一对交颈的鸳鸯。室内的灯光太旖旎,被卡在门边的周里敦屏住呼吸,踮着脚离开这个是非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好心地替他们在外头合上门。
门声轻响,温泌也不在乎,眸子被烛火映照着幽光,他低了头,脸上轻佻顿消,微笑道:“我信你回京是担心陛下与太后,别无他念,请你也替我想想,别让我这个新晋的驸马都尉成了朝臣的笑柄。”
他新生的胡渣扎手。吉贞指尖在他脸颊上不过停了一瞬,就收了回来。
“我替你想,你怎么不替我想?”吉贞冷冰冰的,见他手臂微松,立即躲到一边。桃符没来,她一时半会,也想不起自己有什么贵重的器物,漫无目的地来回踱着,留给温泌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
懒得去一一收拾了,她随手拿起枕边的金簪,往发髻中一别,嘀咕一句:“言而无信,无耻小人。”
无耻小人环臂当胸坐在桌边,一脸不快地看着吉贞的举动。
“你非要走?”想要稍微讨好一下的心荡然无存,温泌对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简直无语。
吉贞把鞋子穿上,目不斜视往外走。
温泌脑袋跟着她转,转到门口了,见吉贞抬手推门,分明是一去不复返的姿态,温泌拍案而起,蛮不讲理地说:“姜绍擅自离开范阳,我要问他的罪,他不许走。车、马,都没有,你要走就走,我不拦着。”
“好。”吉贞漠然望了他一眼,双手拉门,径自走了出去。
温泌哼一声,岿然不动地坐在室内。没听见周里敦和桃符的声音,吉贞的脚步声也很快听不见了——她穿的软底鞋,猫爪似的,落地无声。温泌凝神聆听了半晌,丁点动静也没有了。
他眉头越蹙越紧,霍的起身,快步赶到廊下一眺望,吉贞竟然连桃符和周里敦都没有喊,身单影只,就着夜色,头也不回地往邸舍外走了。
温泌气得要吐血,随手抓了一名起夜的士兵,往吉贞的方向一指,“多叫一些人,跟着她,快去!”
那士兵睡眼惺忪的,被温泌一脚踢得两眼圆瞪,不敢耽误,立即召集数十名值夜的士兵,跟在吉贞屁股后面亦步亦趋,不知道是要去哪,跟到什么时候。反正就遵照温泌的命令,两眼盯着吉贞的后背,麻木地走吧!
一行人,漫无目的,梦游似的,没多大功夫,连灯笼荧荧的光都看不见了。温泌先是觉得荒唐,继而愤怒,最后狠狠在冰凉的廊柱上一拍,不屑一顾地自言自语,“想叫我去寻你,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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