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怔了下,二十受宠的程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十一放下自己的花篮,接过二十的那个,说:“去吧,剩下的我来就好。”
二十转向寸奔,拉拉衣裳,做了一个穿衣的动作。她正想,如果寸奔不理解她的话,她该再做什么手势。
寸奔意会过来,说:“二公子今天要出门,你换一件吧。”
她笑着回房换衣。
她虽然现在是个哑巴,和别人的交流依然顺利。从前的二十是一个倾听者。少了话语,也不妨碍别人跟她诉苦。所以,女人们没有因为二十的失声而孤立她。
二十跟着寸奔走,和他保持三尺距离。
去的不是崩山居的方向。
寸奔没有解释。他习武多年,放慢步子也比常人走得快。
二十小跑才能勉强追上。
他察觉到了,索性停住脚步。
二十忘了收脚,险些撞上他的背。她连连后退两步。
寸奔回身:“抱歉。”
她摇摇头。
寸奔寡言,二十无声。两人静默地出了府。
见到门前的马车,二十有了不祥之兆。应该说,只要见到慕锦,就有灾祸降临。他与她,大约八字犯冲。
“二十姑娘。”寸奔说:“二公子在里面等你。”
她回了神。
慕锦爱笑,寸奔冷峻。这对主仆都是一个表情阅遍山水。她看不出所以然。
她踩上马凳,掀开帘子。
迎面劈过来的,是慕锦的一句话:“掩日楼过来几步路,你走了一刻钟。”
二十疾步跟着寸奔过来,其实只花了半刻钟。
慕锦奚落着:“让你放风筝,你躲到树下偷懒,让你踢蹴鞠,你也在一边凉快。床上就更别说了,跟木头一样。杀了你,是不是更痛快些?”
二公子嘴上把二十杀了不下一百遍,光说不练。
二十低头听着。反正她是哑巴,二公子说的再多,她也无需回答。这样一想,这哑巴当的就舒服自在了。
马车走了一阵,马车里静默了一阵。
慕锦这才道出今日之行的目的。他穿了件茶白宽袖长袍,金线绣有几朵云纹。噙一抹笑意,撞几分风流。“带你上浮绒香,学几招伺候人的本事。不指望你生龙活虎,至少也该楚楚动人。”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又没有质疑的余地。她恭敬地坐在边上。
他懒洋洋地说:“过来捶背。”
二十弯腰上前,跪坐到他的侧边,闻到了淡淡的薰香。
以前他多用清凉平静的檀香。薰香更适合目空一切的二公子。
“大力。”慕锦不满意她的动作,“你是哄睡,还是捶背?”
二十发力,狠狠地捶打他的背脊。
他舒服地叹了一声:“你到府里多久了?”
“……”
“哦,忘了你是哑巴。”
片刻过后。
“早知当初。”慕锦没头没尾地说:“就不给你毒药了。”光他一人说话,无聊。
——
民间传,当今太子萧展,成年礼的那一晚留宿在了浮绒香。
多少人仿佛站在太子床边围观过,将这晚成人礼一五一十道出,没有放过任何细微末节。
为何太子放着宫里众多美女,选这民间青楼完成成人礼,老百姓不做深究。皇家的风月,可作的文章太多太多,真伪难辨。老百姓图个嘴皮乐呵,安慰自己,皇城不过如此。
浮绒香是京城第一花楼。
十五是慕锦从青楼赎回的女人。她不愿再回去,抱住慕家这块浮木不放。也正因为十五从小就在青楼长大,若二十要学风月技巧,何必出府?
说到底,又是这位爷折腾人的招数罢了。
马车停下。
寸奔低沉的声音传来,“二公子,到了。”
“嗯。”慕锦睁开眼,和二十说:“捶背捶得我能睡着的,只有你了。你这也是一项保命的技能。想到你还有这用处,我自然留你一命。”
二十恨不得直接拿把铁锤,捶死他算了。
浮绒香小楼建在万碧湖边,岸边柳绿割破了纯白的晴天。湖边停有几艘画舫,甲板上竖着鲜艳的花旗。
二十不曾见过这等阵仗。
慕锦潇洒地展开折扇,说:“这个月有花魁赛。”
二十拖着步子,走得慢,故意和慕锦拉远了距离。她此时离寸奔更近。因此,慕锦的解释她没有入耳。
二十转眼看见,寸奔一路驾马车而来,额上余几滴汗水,几缕碎发粘在他的脸上。
慕锦利落地合上扇子,浅浅一笑,问:“寸奔,你上回相中了哪位姑娘?”
二十收回了目光,开始东张西望。
寸奔低首:“回二公子,没有。”
浮绒香楼前,一位大花紫裙的鸨娘,眼里亮如黄金白银,她挥着一条桃红绣帕,热络道:“慕公子!”
那一条绣帕,二十有些眼熟。
“慕公子,欢迎欢迎。”珍娘是浮绒香的鸨娘,年过三十,风韵犹存。脸上涂有养颜粉,阳光下闪着细碎的珠光。“你可终于来了。”
慕锦直接问:“盈盈呢?”
“得知你要过来,她已经准备好了。”绣帕在珍娘的指间翻飞。
二十目不转睛,认出了这是她的绣品。
“嗯。”慕锦看向牡丹花旗的那艘画舫,“盈盈在船上?”
珍娘应声:“是,是。”
慕锦转身走去。
二十跟上。
“哎……”珍娘上前拦住二十,刻薄的眼睛将二十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慕公子,这位是……”
鱼龙混杂的青楼,无奇不有。珍娘见过有男人带女人来逛浮绒香,但这事,发生在慕锦身上,就格外出奇。
“她是我府上的……”慕锦想了想,说:“丫鬟。”
“哎?”珍娘还以为,二公子这是给她送女儿来了。“她要跟着进去吗?”
“嗯。”慕锦上了画舫。
寸奔止步在湖边,抱剑坐在树上。
——
扈盈盈曲膝行礼,抬头见二十,她问话语气和鸨娘一样:“慕公子,这位是……”
慕锦回答也一样:“丫鬟。”
“这可是头一回见二公子的丫鬟啊。”扈盈盈更惊讶了。她只见过慕二公子的护卫,是一个十分俊秀的男人。二公子带丫鬟出门,本就稀奇,何况还是上青楼。扈盈盈几乎以为,二公子是过来砸场子的。
慕锦解释说:“丫鬟要嫁人了,没有男女经验,领她过来涨涨见识。”说得理直气壮,说得理所当然。
其实就是无理取闹。二十面无表情。
扈盈盈手捻绣帕,捂脸一笑:“能让二公子亲自领来,想必是一场盛大的亲事。”话说到这里,本可以结束了。哪知,扈盈盈多嘴加了一句:“是嫁给寸奔公子吗?”
二十愣了愣。
慕锦手执白扇。展开、合上,展开、合上。安静的画舫里,只有那把白玉长扇开合的声音。
“哗啦”,“嗖咔”。
“哗啦”,“嗖咔”。
“哗啦”,“嗖咔”。
……
第12章
听着白玉长扇的一开一合,扈盈盈冷汗直冒。
慕锦笑容可掬,轻巧地把玩玉扇。
扈盈盈自知失言,掩了掩嘴。
过了好一会儿,慕锦说:“寸奔暂时没有娶妻的想法。”合扇的动作干净利落。
“是是是。”扈盈盈赶紧换上迎客的热情笑脸,“二公子,这儿坐。”她转向二十,“这位姑娘,你也坐。”
扈盈盈再也不敢把二十当丫鬟了,可二十深知自己的身份就是丫鬟。她看向慕锦。
他笑意浮在嘴角,利刃藏在眼底。“坐吧。”
二十福身答谢,落座。
慕锦问:“花魁赛的赛绩如何?”
这话题安全,扈盈盈稍稍安心。“也就那样。”
窗外其余画舫传来一阵悠扬的歌乐。
慕锦不喜。
扈盈盈放下了窗户的密帘。
慕锦说:“我今日来,就是保你夺冠。”
“二公子破费了。其实,这些都是招揽生意的名头。这个月花魁赛,到了端午,还有龙舟美人。接着,又到了京城双艳,一年四季能赛上回。名次嘛,姐妹们轮流转。”扈盈盈也是实诚。
“我既然来了,要是风水转不到你这儿,我可不爽利。”
扈盈盈温婉一笑:“这……那我先谢谢二公子了。”
慕锦和二十的椅子靠得很近,他和扈盈盈反而离了五尺远。
不知这对男女什么时候才开始风月之事。毕竟这才是二公子此行的目的。在马车上,二十做足了心理准备,哪怕见到二公子糜烂不堪,她也要保持镇定。
二公子和扈盈盈聊天没完了,客套许久。
二十难免走神儿。
忽然听得扈盈盈问一句:“这位姑娘,好酒吗?”
二十这才见到,扈盈盈不知何时抱了一个酒坛子。
二十既然是慕锦的丫鬟,能不能和主子一起喝酒,也要听他一句话。
慕锦代她回答:“不了。”
“二公子。”扈盈盈又说:“这一坛浮绒香,是我让珍娘给你留的。”
“也就你们这里的浮绒香,才是真正的美酒佳人。”慕锦话中有话。
扈盈脸色微红,“二公子见笑了。”
既然提到了美酒佳人,接着想必要步入正题了。二十把腰板挺得更直。
然而,那双男女又聊起了酒。
扈盈盈说:“百随的酒太辣。”
慕锦说:“东周的酒太甜。”
瞧这架势,似要高谈阔论一番。
无聊至极的二十,唯有将眼睛放在扈盈盈的绣帕上。
这也是二十的绣品。原以为见不到买家,谁知今天这么巧,一遇就是两。
更巧的是,顾着闲聊的慕锦居然捕捉到了二十失神的空档。他眼眸一转,问扈盈盈,“你这丝绢,绣工挺精致的,是在哪儿买的?”
二十眼睛亮了起来。虽然二公子品行不端,但是自幼玉食锦衣,他觉得精致,肯定是非常精致了。
扈盈盈扬了扬绣帕,“二公子对女儿家的东西也有兴趣吗?”
慕锦摇着扇子,“刚才见珍娘也有一条相似的。”
“嗯,这是自东周而来的布品和绣艺。”扈盈盈将绣帕拉开给慕锦看,“才摆出来就被抢购一空了。珍娘靠着关系才买到的,分给了花魁赛前几名的姐妹。”
东周?二十有些疑惑。
慕锦故意说:“想必价格可观。”
扈盈盈附和道:“是啊。”
布匹确实极好,但不是来自东周。每月,马总管给二公子的侍妾添置新布。二十不做新衣,而是将布匹绣成绢帕出售。二十的绣品被冠以东周的名号,哄抬高价。然而,她分得的银两,不过是普通刺绣的价钱。
慕锦了然,低下声:“没想到你还留了这一手。”
二十暗叫不妙。他就是某天拿起看了几眼,哪料竟认得她的手艺。
“一个小陪寝,月月吃慕家的,穿慕家的,用慕家的,还偷偷攒钱,居心叵测。”慕锦声音更低,靠得更近,吐气在二十的耳畔。
二十强作镇定,看他一眼,满脸无辜。
扈盈盈指尖缠着绣帕,揣摩着二公子的真正来意,以及,那位丫鬟模样的姑娘,是何身份。
刚才也是扈盈盈糊涂,慕二公子嘴上说这是丫鬟,但二十的衣裳布料皆是上等丝绸。哪家的丫鬟能有这般优待?
慕二公子挑选妾室,像是用尺子丈量过的一样,眉目均匀,动静皆宜。眼前这位,说好听些是小家碧玉,可不是上人之姿,如何入得了二公子的眼?见他俩亲密的姿态,扈盈盈觉得有些不寻常。
诡异的寂静过后,一声惊叫从外面传来,“着火了!船着火了!”
扈盈盈一惊。
这时,外面的丫鬟跑了进来,惊惶地道喊着:“扈姑娘,兰姑娘的船冒烟了!”
扈盈盈掀帘。
花旗为玉兰的那艘画舫浓烟冲天,火苗暂时没见着。船舫之间相邻极近,如若真的火势蔓延,必是连成一片。
“二公子,我们快走吧。”扈盈盈连忙带慕锦和二十出去。
逃生的人群如果不想跳湖,只能往相邻的画舫跑。一个肥重的男子跳上了扈盈盈的这艘船。巨大的冲力,使得船只颠簸了下。
扈盈盈一个趔趄,眼见就要滑倒。
慕锦及时搂住了她的腰。
她焦急地说:“真的着火了。”
玉兰画舫这时起了大火,尖叫声此起彼伏,一个狼狈的男子来不及穿上外衣,跳进了湖中。
火焰遇风,直往扈盈盈的画舫吹,将慕锦和扈盈盈逃生的路给挡了。
四周陆续有跳湖的人,扈盈盈拽了拽慕锦的袖子。
他拖着她,继续向甲板走。
她拉住了他,“二公子,来不及了,跳湖吧。”
慕锦笑笑,“我护你上去。”
话音刚落,肥重男子没站稳,撞到了慕锦。
船只摇摇晃晃,晃得慕锦连同扈盈盈,一起落了水。
二十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二人掉了下去。
寸奔就在岸边,应该会及时赶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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