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向那十几个下属,道:“把他押回去,等候陛下发落。”
中年人再也忍耐不住,高声道:“傅将军,她是诬陷!属下一直都是奉命行事,根本没有对她无礼,其他人都能为我作证!”
“要不要赌一赌陛下是信你还是信她?”傅澄摇摇头,“别吵了,老实待着,等陛下发落吧。”
中年人很快被押出山神庙,剩下的人神色都是一凛,尤其是先前跟着沐桑桑从采春县出来的那三个人。如此看来,无论是皇帝还是傅澄,对这个神秘的女人都很看重,他们先前对她并不客气,该怎么挽回?是否今后要加倍对她恭顺服从?
沐桑桑心下一宽,看样子,至少这些人不敢再随意对付她了。
只是傅澄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依旧靠坐在墙上,双手放在身侧,看似是撑着活动不便的身体,其实偷偷用右手的指甲在土墙上慢慢抠着字迹。傅澄滑不丢手,不如想法子给赵恒留下线索,或许能被发现。
然而很快,傅澄弯腰拉起她,跟着定睛向先前被她挡住的土墙看了看,捡起地上的石块抹掉还未成型的字迹,摇着头说道:“妹妹不要调皮,否则我就只能让你动弹不得了。”
沐桑桑看着他,淡淡说道:“傅澄,你应该清楚这么做的后果。”
“我挺清楚的,所以才要对妹妹更好些,将来妹妹可要记得在陛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傅澄笑嘻嘻的,伸手挽住了她的胳膊,“走吧妹妹,咱们得连夜赶路,早些绕过抚松郡,找到大军才能安全。”
究竟是在哪个陛下面前替他美言,又是要找到谁的大军才能安全呢?沐桑桑看着他,努力想要分辨他的意图,然而傅澄只是笑着,很快挽了她向外走。
雨虽然停了几天,天气却始终没有放晴,山中的秋夜阴沉沉的,沐桑桑坐在滑竿上,被两个人抬着赶路,傅澄坐在另一幅滑竿上,跟在离她不远的身后,留神警惕着周遭的动静。
沐桑桑闭着眼睛靠在滑竿的短靠背上,思索不定。假如傅澄想救她,那么刚刚就没必要阻止她留下痕迹。但若不想救她,又没必要说那么多含义不明的话,更不必当着属下的面折辱那个中年男人,要知道如此对待下属在军中是大忌,除非他是看出了她的用意,帮着她杀鸡儆猴,让那些人今后对她心怀畏惧。
他做的一切都似是而非,沐桑桑依旧无法判断他的意图。
她放松身体,努力想要入眠。这几天里,她得吃好睡好,尽快恢复体力。不管傅澄站在哪边,把逃脱的希望放在他身上都是不明智的,还是要瞅准时机逃走,至少,要留下什么线索方便赵恒找她。
可在她昏迷的时候,容貌已被改变,里外的衣服全都换了,首饰物品也都不见踪影,如今但凡行动就有许多人盯着,该如何脱身?
第三天午时,太阳短暂地露了面,傅澄抬头看着日色,笑着说道:“好妹妹,已经绕过抚松郡了,等出了这个山口,后面的路就好走多了。”
这几日昼夜都在山中打转,一会儿爬高一会儿上低,颠簸得十分难耐,沐桑桑强忍着心头烦闷的感觉,低声道:“出山后你准备怎么办?”
傅澄看了眼边上跟着的下属,道:“自然是去找陛下的大军了。”
“此处是交战的区域,”沐桑桑道,“有万年城的兵,但更多的是长平的军士,你怎么确定就能找到你想找的人?”
傅澄笑了笑,转头吩咐部下道:“先休息一会儿,去弄些饭食给姑娘吃。”
滑竿落地,沐桑桑靠在椅背上没动,深而慢地呼吸着,努力对抗颠簸带来的不适。傅澄下了滑竿走到近前,弯腰看她,道:“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呢。”
他很快接下腰间挂着的扁银壶,拧开塞子递过来:“放了十几年的浮雪酒,妹妹要不要尝一口?”
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沐桑桑一个忍不住,偏过头干呕起来。
傅澄皱皱眉,很快上前扶住她,左手搭上她的后背,想要帮她拍抚。
虽然傅澄一向轻薄,但像这样亲近的行为此前从未有过,沐桑桑一阵厌恶,不假思索反手就是一掌,低叱道:“走开!”
傅澄正低着头,这一掌擦着他的脸颊甩过,力气虽然不大,指甲却在他脸上划出了细细的一道。傅澄微微直身,很快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我是好意,妹妹何必发火?”
“看来你这项上人头,是真的不想要了。”沐桑桑强忍着不适,冷冷说道,“无论是长平还是万年城,哪一边你能应付?”
傅澄没有松手,轻笑着叹了口气,道:“妹妹好狠的心,我与你也算是自幼相识,为何从来都不待见我?”
沐桑桑还想再说,跟从的人却捧着冷肉和麦饼走了过来,鼻端嗅到那股油腻的肉味,心头突然一阵翻江倒海,沐桑桑来不及避让,只在匆忙中低下头,呕一声吐在了路边的泥泞中。
傅澄皱了眉,探手在她额上试了一下,跟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示意部下去拿水。等水送到时,沐桑桑苍白着脸转回身来,傅澄一手扶着她,一手将水送到她唇边,笑道:“妹妹就算嫌弃,眼下也只有我来服侍你了,难不成让那些大老粗上手来?”
沐桑桑没有说话,默默地漱了口,重新靠在椅背上,呼吸沉重。傅澄打了个手势,几名从人连忙抬起滑竿另换了干净地方,又有人用泥土树叶掩盖了秽物,以防暴露行踪。
“此处太容易被发现,没法用火。”傅澄洗过手,拣了一个软和些的麦饼撕成小片,慢慢往沐桑桑口中送,低声道,“将就些吧,等找到军队,就给你做些热食来吃,话说我还从来不知道,妹妹喜欢什么口味?”
沐桑桑没有理会他,只是强忍着肠胃中翻腾的感觉,逼自己吃下那些麦饼。无论如何都不能生病,等出了山,等到了平地上,等遇见军队,只要她有体力,肯定能想出法子逃走。
可不管她怎么忍耐,刚一出山口,忍不住又呕吐起来。傅澄跃下滑竿,快步走来帮她收拾,见她始终没有缓过来的模样,便皱着眉拿起她的手,几根指头搭上去细细听着,似乎是在诊脉。
沐桑桑挣了一下没挣开,闭着眼睛带出几分嘲讽道:“难道你还会诊脉?”
“军旅中有伤病很难及时就医,所以我还真是学过几年。”傅澄放下左手换了右手,神色怪异起来,“好妹妹,你的月事是不是迟了许多天?”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不是有点太狗血了,哈哈~
第122章
突然被问到这么私密的问题,沐桑桑一阵羞愤,用力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便冷着脸说道:“放开!”
傅澄很快放开她,笑了笑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妹妹的脉象好似是有了身孕,不过我这医术粗浅的很,或许弄错了也未可知。”
他这么一说,沐桑桑反而拿不定主意了。细细算来,自生辰前来了月事之后,到如今已经将近两个月,一直没有动静,前阵子事情太多,镇日劳心,再加上她的月事经常延后,所以一时也没往这上头想,可若是按着日子来算的话,从前即便推迟,也从没迟过这么久,难不成真的有了?
沐桑桑心情复杂。在这个时候听到这个消息,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傅澄留神觑看她的神色,摇头道:“冷食是不能再让你吃了,等出了山寻个安全的所在,我让他们给你做些汤水好了。”
沐桑桑心头烦闷,冷冷说道:“看不出你倒有这副好心肠。”
“我对妹妹从来都只有好心肠。”傅澄笑起来,“我也很奇怪为什么妹妹一直都不待见我。”
沐桑桑偏过头去不再理会他,傅澄倒也不觉得尴尬,自去吃了饭净了手,很快又折返回来,道:“好些了吗?该动身了。”
从人们都在远处,沐桑桑抬头看他,低声问道:“傅澄,你到底向着哪边?”
“我一片忠心,可都是为了妹妹好呢。”傅澄走近一步,道压低了声音,“万年城那位近来瞒着上上下下不知在搞什么名堂,我虽然不知道详情,但听说此事非同小可,他之所以冒险派人带走你,是不舍得你跟你那位陛下一起丧命。”
沐桑桑心中一跳,这话与王夫人的话倒是对上了,傅澄说不定知道些什么,她连忙问道:“赵启有什么安排?”
傅澄咧嘴一笑,又恢复了从前那副轻佻的模样:“我怎么会知道?妹妹太高看我了,万年城那位对我没那么信任。走吧,出山后我想想法子给你找个大夫好好瞧瞧,不过妹妹也要谨慎些,万一给万年城那位知道了,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沐桑桑下意识捂住了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她无法确定那里是不是已经有了新的生命,但她知道,无论如何她都得守好了,决不能出一丁点意外。
天黑时队伍出了山口,傅澄找了一处战乱后无主的房屋落脚,放出信鸽往万年城报信,跟着果然给沐桑桑弄了热汤水,沐桑桑见天色已晚,知道今天是没法子再请大夫了,只得忍耐着心头翻覆的呕吐感,一点点都吃完了,闭上眼睛养神。
前面这两百多里地是最后的机会,梁义简和秦太阿都在这一带,傅澄的看管又没那么严密,而且这些天里,傅澄渐渐也不再让人点她的穴道了,如果不是肚子里的情况不确定的话,她本该抓住这个机会逃走的。可如今,她有了顾忌。
逃走已经不是上策,最好是能联络到军队,护送她回去。
要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总会找到机会的。
“安心睡吧,别胡思乱想。”傅澄悄无声息地在边上坐下,笑道,“跟着我还安全些,真要是回去了,说不定被一锅端了。”
“是水,对不对?”沐桑桑闭着眼睛,冷不丁说道,“赵启想挖开澄江,放水淹了长平,他选的是哪里?”
傅澄许久才道:“原来你知道了?”
他的语调郑重了几分:“皇帝肯定也知道了,呵,那位的运气可真是不大好。”
那位,应该是说赵启了。沐桑桑依旧闭着眼睛,声音越发冷淡:“傅澄,说老实话我实在不太明白你在折腾什么,难道是前几次他让你吃的苦头还不够吗?”
傅澄轻声笑了起来,悠悠说道:“好妹妹,你难道不应该感谢我吗?那位的筹划虽然我并不知道详细情形,但我猜大约正是这一两天就要发动,好妹妹,若不是我把你带出来,到时候妹妹可就玉石俱焚了。”
“你以为陛下会让这种事发生?”沐桑桑反问道,“傅澄,你还有活命的机会,只要把地点传回去,陛下应该会饶你一命。”
“这我可就真帮不了妹妹了。”傅澄轻描淡写说道,“那位近来多疑得很,行事都瞒着人,我也只不过是常在禁中,根据那位近来召见的人勉强猜测到这一步,事实如何我一无所知,说不定,连我那个推测也是错的。好妹妹,我如今只能竭尽全力,保住你安然无恙,其他的实在是有心无力。”
沐桑桑冷冷一笑,睁开了眼睛:“傅澄,你最好想清楚了,你想着左右逢源,到最后只能一头也不占,变成丧家犬。”
傅澄看着她,目光闪烁,许久才低声道:“身边有钉子,我也是身不由己。”
沐桑桑没再说话,只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赵启多疑多思,这些随从中也许真的有他安排下的钉子,只是傅澄此人她太了解了,如果他有心相助,绝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他应该是在观望,想看看赵启的筹划能不能得手,若是成了,他将她押送回万年城,自然能讨赵启欢心,若是不成,看在他一路护她周全的份上,赵恒起码也不会要他的性命——倒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傅澄太不可信,还得想别的法子。
夜色渐渐变成漆黑,除了守夜的人,其他人都已经睡得深沉,一片寂静中守夜人恍惚听见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急忙拿起火把四处查看时,却见所有人都合着眼睛呼吸绵长,并不像有动静的模样,显然是自己听错了,守夜人很快重新回到门前把守。
沐桑桑悄无声息地将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手心里藏着的,是一小段烧焦了的树枝。
她睁开眼睛,看着仿佛没有边际的漆黑色,心中一阵怅然。离开长平已经三天了,他肯定很焦急吧?真盼着他能顾惜自己的身体,再不要不眠不食了。
澄心堂中。
“陛下,沐家大公子陪着沐侍郎出城去找皇后了,”苌虹近前禀奏道,“带的是国公府的卫队,大约有数十人。”
赵恒眼前摆着一摞摞文书图册,短短数日见他整个人便瘦了一圈,眼中也有了红血色,此时他一边批阅奏折,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派一队夜卫追上去,务必护他们周全。”
“是!”
苌虹转身欲走,却见一个内监急急走来,躬身说道:“陛下,安国公夫人着人送来了一个字笺,说是突然出现在国公府的,国公夫人不知是谁留下的,故而送来给陛下定夺。”
苌虹忙接过来双手递上,赵恒瞟了一眼,却见只是一张两指宽的字条,上面用平平板板的字迹写着一句话“其雨淫淫,河大水深”。
“云相,你看看。”赵恒抬眉说道。
苌虹连忙又递到云增面前,云增扫了一眼,道:“应当是提醒澄江之事的,大约是从万年那边传来的字笺。”
这时候把消息递到安国公府却又不肯露面的,多半是太后。说到底骨肉连心,长平若是遭灾,沐家这些人难免都被殃及,太后与娘家人感情亲厚,只要知道了,怎么能坐视不管?
赵启此计虽狠,却未免流于下乘。万年城中大半的朝臣在长平都有亲眷,一旦真相大白,那些人岂能安心跟着他?却也是顾头不顾腚的打法。
“让暗夜想法子把皇后被劫的消息传递给太后。”赵恒道。
先前太后的态度并不明朗,所以他没有联络那边,但从这个字笺来看,太后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赵启掳劫威逼自家侄女,有太后插手,或许能有转机。
云增答应着,又听赵恒跟着问道:“河工队那边进展如何?”
“还没有消息,按时间推算,秦太阿应该很快就能收到陛下的旨意了。”云增道,“大约明天一早,大军就能护送河工队继续排查险情。不过陛下,所谓君子坐不垂堂,如今汛情危急,还请陛下尽快移驾到东山行宫,在那里坐镇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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