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桑桑听见了他沉重而清晰的心跳,不知怎的,这竟然给了她一些安慰,他们之间隔着猜疑,隔着试探与算计,但在此刻,他是离她最近的人,也是唯一能帮她卸下重担的人。
她在极度软弱的情绪中,贴着他的心跳抽泣着说道:“九哥,求你了,你救救姑妈,救救我阿爹……”
赵启沉默了。心底有一种迟钝的痛感,慢慢地泛上来。她的确在怀疑他,可他难道不值得怀疑吗?她那么害怕无助,他却不能给她任何承诺。
帝王,天底下权力最大的人,却也是最不能自由的人。
但他很快平复了心绪,低下头在她耳边一遍遍安慰:“别哭了,有九哥在,别怕。”
许久,她在他怀里终于安静下来,她终于不哭了。赵启叹口气,轻轻捧起她的脸让她看自己被洇湿的衣服,低声道:“你看,哭得那么厉害,衣服都弄湿了。”
沐桑桑扬起脸来看他,轻声道:“那我帮你洗。”
她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珠,像晶莹剔透的水晶,一下子让赵启的心软到了极点,他微微一笑,叹息一般地说道:“我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可他却突然想到,他是舍得的,否则怎么会背着她做了那些事?
这个念头让赵启惶恐起来,像是要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一般,他急急忙忙地牵了她走去西配殿,推开虚掩的大门,道:“桑桑,你就留在宫里吧,东西我都为你准备齐全了,你安心在这里陪母后,以后我每天都来看你。”
沐桑桑带着一脸茫然道:“要很久吗?太医不是说姑妈很快就会好吗?”
赵启这才想起不久之前当着她的面,太医刚刚说过太后只是劳累伤热,吃了药很快就会痊愈,他怔了一下,忙改口道:“对,母后很快就会好,只是她老人家上了年纪,廉敬又不在京中,你留在这里照顾她岂不是更妥当?”
“好。”沐桑桑乖顺地答应了。
她低着头,轻轻擦掉残留的泪痕,也擦去了对赵启最后的指望。
他在骗她。虽然她没他那么聪明,但她太熟悉他,所以像他看穿她的防备一样,她也看穿了他的顾虑。过去他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但今天她那么伤心的时候,他却只是叫她别怕,却不肯答应救阿爹。
像那些噩梦里一样,他放弃了沐家。也许还不止是放弃那么简单,他早早安排她留下照顾太后,难道他早就知道太后这一病会拖得很久?
夜幕降临,兴庆宫配殿的余霞堂中灯火通明。
宰相吴邕将案上的奏章向赵启跟前推了几分,道:“陛下,御史台接连数日弹劾安国公,陛下为何至今还未朱批?”
赵启摇头道:“再过几天吧,现在为时过早,还不知安国公手中是否还握着什么底牌。”
再过几天,起码等她的及笄礼过了再说,若是搅得她连生辰都过不好,他无法心安。
吴邕想了想,又道:“从眼下的情形来看,安国公还未查觉京中的动向,臣建议在他入京当天立刻会审,探探他手中的底牌,如此把握会更大几分。”
赵启点头道:“好,你与刑部和御史台打好招呼,早做准备。”
吴邕又道:“臣今日听到一个消息,陛下要在宫中给沐氏办及笄礼?”
“是,”赵启笑了下,“老师这么快就知道了?”
他知道这样不妥,从没有哪个臣子家的女儿能够在宫中办及笄礼,可他很想多给她一些恩遇,让她,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待她的不同,这样即便安国公府倒下,那些人也不敢小瞧了她。
吴邕神色严肃:“不仅臣,京中大半的官宦人家都已知道了,明日早朝,御史台多半要进谏,礼部那边只怕也不会答应。”
连这也不行吗?赵启苦笑道:“朕不过是想在宫里办个及笄礼而已,这也引出来这许多埋怨。”
“陛下,礼不可废。”吴邕正色说道,“陛下赐沐氏珠玉玩器都不会有臣子反对,可自来只有公主才能在内宫办及笄礼,沐氏只是臣女,安国公又获重罪,如此僭越之举,臣子们自然要进谏。”
赵启想了一会儿,忽地笑了起来,道:“如今太后重病,朕忙于侍疾,无心理事,这几日就不上早朝吧,有事要议的话就让他们上折子来。”
还有三天就是七月七日,拖过那个时候,直接把及笄礼办完,他们即便进谏又有什么用呢?
吴邕知道他是想用一个拖字诀,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赞同,又道:“若只是办一个及笄礼倒还好说,不过陛下,臣斗胆问一问,陛下还是想立沐氏为后吗?”
赵启仍旧笑着,目光躲开了吴邕:“朕与她的婚约乃是先帝遗命,封后之事宗正寺和礼部也都议过了,等及笄礼后,朕会立刻让沐氏进宫受封。”
“陛下万万不可!”吴邕抬高了声音,“安国公父子死罪难逃,沐氏非但不能为后,甚至连入宫都不适宜。自战报传来后礼部已开始重议此事,宗正寺卿不日也会求见陛下祈请收回成命,陛下,罪臣之女不得入宫封妃,此乃祖训,陛下万不可因儿女私情而误了国家大事啊!”
“老师,”赵启的笑容渐渐消失,带着几分苦涩看向吴邕,“她只是个弱女子,沐家的事都与她无关,朕喜爱她,想娶她为妻难道也不行吗?田舍汉还能挑一个自己喜爱的女子成婚,难不成朕连田舍汉都不如了吗?”
吴邕停顿了一下,到底还是说道:“陛下乃天子,肩上担着的是宗庙社稷,势必要舍弃一些凡人的爱欲。”
赵启默然无语,吴邕见他脸色难看,便也没有逼得太紧,许久,才听见赵启吐了一口气,淡淡说道:“及笄礼必须办,封后的事,等礼部和宗正寺提出来时再说。你尽快安排下去,待安国公进京即刻三司会审。”
“臣还有一事。”吴邕道,“近些日子沐旬鹤频频与各部官员联络,暗中拉拢结党,尤其是大理寺几乎跟他同声同气,臣以为最好支走他,否则对会审十分不利。”
“那就支走他。”赵启站起身来,“你退下吧,朕也要去看望太后了。”
他慢慢走在往慈宁宫去的路上,心里一时喜一时忧。及笄礼后他就能娶她了,可如果他给不了她后位,她应该会很伤心吧?该怎么安慰她呢?
“陛下!”张遇急匆匆走来,“太后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像比较喜欢某个男配,你们猜是哪个,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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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慈宁宫中。
太后靠着引枕坐定,吩咐内监:“速去安国公府传沐旬鹤来见我!”
内监飞跑着去了,太后跟着屏退下人,招手叫沐桑桑:“桑儿你过来。”
沐桑桑见她脸色虽然有些发白,精神倒还好,欢喜地走近来道:“姑妈没事了,太好了!”
太后轻哼一声,摇摇头道:“只怕未必。”
她目中流露出几分厉色,压低声音道:“我这病来的蹊跷。从前天开始就头晕目眩,太医也看不出毛病,只管开些不管用的药来搪塞,桑儿,我如今还觉得头脑中昏昏沉沉的,未必能清醒太久,我有些要紧事交代你,你仔细听好了。”
沐桑桑重重地点头。
“宫里所有的人,尤其是皇帝,一个都不要信。”太后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吃的药用的东西,你都要仔细看好,若是有法子的话,从宫外寻个好大夫替我医治。”
沐桑桑心中哀伤,忍不住问道:“姑妈觉得是陛下吗?”
“我无法确定,但皇帝嫌疑最大。”太后道,“我素来健壮,怎会突然病成这样?而我病得不省人事,对谁最有好处?只从这点推想就知道了。”
沐桑桑沉默了。
“桑儿,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太后急急说道,“想法子传信出去,让廉敬立刻回来,有他在,慈宁宫才安全。还有,让你爹也尽快赶路,长弓若是伤势太重没法颠簸的话,就留些人跟着他慢慢在后面走,总之你爹必须尽快回来,趁我还有一口气,早些把他的案子结了,否则我一倒下,没人牵制皇帝,沐家就只能任人宰割。”
沐桑桑含泪点头。
“至于你,桑儿,”太后看着她,脸上有几分不忍,“你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刺探皇帝的动向,及时把消息传出去,让旬鹤有所防范。若是皇帝因为顾念你而体恤沐家,那是再好不过,若是皇帝不念旧情,桑儿,你要学会委屈忍耐,眼下沐家所有人中唯有你能影响皇帝的决断,你,必须竭尽所能安抚好他,即便需要你无名无分留在宫里,你也不要怕,我们已经有所防范,你梦里的情形不会发生。”
“姑妈放心,”沐桑桑哽咽着说道,“我不怕,我能做到。”
太后叹口气,低声道:“难为你了。”
就在此时,她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于是急急地在沐桑桑耳边说道:“若是情势危急的话你就去找张遇,他会帮你,但千万千万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张遇?沐桑桑震惊不已,原来是他!
“母后!”赵启惊喜的声音伴着急急的脚步瞬间来到近前,“您终于醒了!儿子悬心了一整天,幸亏您醒了!”
太后微微一笑,道:“让皇儿忧心了。”
赵启拿过案上的药碗,道:“儿子服侍母后吃药吧,看来太医院开的这副药很是对症。”
“太苦,哀家吃了几口就不想再吃了。”太后摆手道,“皇儿,我想找国公夫人和旬鹤说说话,刚刚已经打发人去叫他们了。”
赵启笑道:“是不是有些太晚了?这一来回只怕宫里要下钥了,不然等明天再说?”
太后道:“自家人说话,怕什么晚不晚的,若是过了下钥的时间就让他们留在我这里住一夜吧。”
赵启没再反对,只点头道:“好,那就让旬鹤和国公夫人留一晚吧,正好也陪陪桑桑和您。”
太后满意地一笑,又道:“皇儿,这一病倒让哀家有些后怕起来,看看我也是快五十的年纪,这一次只怕是大症候,也不知熬得过熬不过这关。趁着我现在清醒,你尽快把桑儿的封后大典办了吧,我看明日就很好,正适合办喜事。”
太后拿起沐桑桑的手放在赵启手中,笑道:“明日就入宫册封,哀家要亲眼看着桑儿出嫁。”
沐桑桑含着羞怯带着凄楚低下了头,她明白,入宫一事势在必行,太后是想尽力替她争取皇后的名分。
赵启怔了一下,他固然是愿意娶她的,但明日册封未免太仓促,更何况若是突然宣布,朝堂上反对的声音也极是难办,一个闪失就会前功尽弃。此事急不得,须得想个万全之策,将臣子和她都安排妥当。
他含笑说道:“母后的身体康健得很,何必说这些丧气话?儿子也想早些迎娶桑桑,只是时间太仓促的话怕委屈了她,早先已经吩咐钦天监在及笄礼后选个好日子,母后放心,等选好日子朕定会风风光光地把妹妹迎进宫来。”
太后摇头道:“哀家觉得明日就很好,各色物事都是齐全的,此时开始筹备,让礼部和宗正寺连夜安排,明日一早定然能置办齐整。”
赵启踌躇了一下,道:“国公如今还没回京,只怕于礼不合。”
“有我在就够了。”太后忽地抬头看他,目光锐利,“国公的冤屈必将大白于天下,西疆战事也一定会胜,皇帝,你当着桑儿的面告诉哀家,娶不娶?”
赵启的笑意渐渐消失,总是这样,被人掣肘,被人逼迫,永远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样的皇帝做起来有什么滋味?
他沉默片刻,正要开口时,手中却蓦地一空,是沐桑桑挣开了他,她走去扶着太后,声音柔软:“姑妈,就让陛下自己拿主意吧,我都听陛下的。”
赵启心中一阵快慰,这世上,果然只有她最好。他向她微微一笑,却突然发现她眼角闪过一丝水光,她哭了。
赵启心软到了极点,不假思索说道:“好,就明……”
啪一声,玉枕被突然倒下的人撞落在地,他看见沐桑桑瞬间惨白的脸,太后又晕倒了。
赵启心下一松,至少,他不用在此刻做这个艰难的决断了。
沐桑桑闭了闭眼,虽然功败垂成,至少这一次,赵启没有察觉到她心中的意图。
两刻钟后,太后依然昏睡,沐桑桑忍着泪,抬头看向赵启:“陛下,我二哥怎么还不到?”
“太后这样子,怎么见他?”赵启低声说道,“我已经让传旨的人回来了,等明天有空再说吧。”
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起,纷乱地掠过沐桑桑眼前。此刻她清楚地意识到,赵启不是被情势所迫,他才是想要推倒沐家的主力。帝王忌惮权臣,他是帝王,沐家是权臣。
她在一瞬间斩断了所有对他软弱与缠绵的情思。
“九哥,我想阿娘和二哥了。”沐桑桑泪水盈盈,小声央求他,“明天我想回国公府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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