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墙壁,比新出生的婴儿脸庞还要平滑还要雪白。路两边的鹅卵石,颗颗饱满圆润微微闪光,简直就和玉石一样。还有府中时不时走过的一列列丫鬟,个个都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就连种着的花草树木,好像都比外面的更加郁郁葱葱有生机。
葛大夫一路走一路在心里惊叹,等他和仆从穿过好几道门后,两个人终于到了目的地。
这宅子真大啊。
葛大夫一边擦汗,一边仍旧低着头进了屋。
屋子里已经有人在等他。
仆从把人领进门就离开了,一个年轻男人从床边抬起头:“你是大夫?”
葛大夫连连拱手点头:“草民就是这且末村里的大夫。不知道府上是何人身体不适?”
薛惊颔首,又让大夫上前:“是……”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是这个孩子。她有些发热。”
葛大夫顺着年轻男人的话往床上望了望,原来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正闭着眼睛睡着。他拱了下手,将肩上的药箱放下,取出脉枕,然后走到跟前。
走近一看,葛大夫才发现小孩子的脸有些红通通。仆从之前已经摆了一张椅子在旁边,他坐上去替小孩仔细诊了脉象,发现并不是普通的伤风着凉。
葛大夫收回手,问年轻男人:“公子,这几天这位小姑娘有没有吃过什么东西?”
吃什么东西?
薛惊说:“只有一些汤汤水水,都是清淡饮食。”
就在一天前,这个小姑娘还是个婴儿呢,喂她吃东西也没有吃进去多少。
不过薛惊不会说这个,他皱起眉:“是吃坏了吗?”
葛大夫考虑一一会儿才回答:“大概是吃错了什么,有些不太克化。开几副方子喝下去就好了。”
说完话,葛大夫站起身,打算找笔墨写药方,但屋子里只有他和坐在床边的年轻男人。他总不能让这位明显看起来是宅子主人的年轻男人帮他找东西。
葛大夫欠了欠身,打算去找外面的仆从要。
但他朝外走了几步,身后的年轻男人却叫住他:“你去做什么?”
葛大夫回过身,朝着年轻男人讪讪道:“不知道贵府的笔墨在何处,草民正打算找人问问。”
“哦。”年轻男人点头,他侧头,“取纸笔来。”
他的声音并不多大,葛大夫还在疑惑,外面的人真的能听见吗?不过很快,葛大夫的疑问就得到了答案。
面无表情的丫鬟奉上了笔墨纸砚,一一在另一边的桌上摆开,还替葛大夫细心地研好了墨。
身后的年轻男人开口:“是我考虑不周,大夫请去写吧。”
葛大夫连忙躬身,然后去桌边写好了方子。
等到被仆从送回家的时候,葛大夫还在暗暗感叹,果然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连伺候的下人竟然都冷冰冰的。反倒是主子待人接物还有些温情。
不过这也不是葛大夫可以置喙的事。只是没想到因为他去过府邸,走在村里遇到和他搭话的人都多了。都是来偷摸问问府邸里的事的。
毕竟是人就有好奇心。
薛惊并不知道这些,他守着熟睡的迟迟,丫鬟熬好了药端进来,但迟迟还没有醒。
想了想,薛惊把她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然后举起装了药的汤匙,慢慢贴着迟迟的嘴唇喂进去。
药一沾到迟迟的嘴她就醒了。小姑娘用力呛了一声,又挥动着手臂把薛惊手里的汤匙格开。
她是被苦醒的。
虽然模样长大了,但似乎迟迟的魂魄还是小婴儿的样子,她还没有习惯这具身体,也不会说话。
薛惊耐心哄着她:“不是难受吗?喝了这个就不难受了。”
迟迟却不听,一门心思避开送到她嘴边的汤匙,在薛惊怀里扭来扭去不肯坐好。
薛惊当然有一百种办法可以轻易就让她安静下来,不过他并不想那么做。
他松开手,汤匙就稳稳浮在了空中。
*
薛惊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办法,用来喂养这个刚刚长成五六岁的迟迟。
“还要。”
薛惊颇有耐心地问:“还要什么?说清楚。”
迟迟盯着碗里的肉丸,又抬头看看薛惊。
薛惊毫不回避对上她的视线。
迟迟撇嘴:“丸丸。”
话音才落,她要的那颗肉丸就徐徐飞到了她的嘴边。
小姑娘眉开眼笑,一口就咬下一半。
薛惊扶着她坐稳,继续像刚才那样的对话,直到迟迟摸着肚子说饱了。
“去散步,然后午睡。”
薛惊说着和前几天一样的话,不过这一次迟迟难得开口了。
她说:“薛惊惊不睡。”
怎么每次都是她去睡觉,晚上也是这样。不管什么时候睁开眼睛,都能看到守在她身边的薛惊。
听到迟迟的话,薛惊摇头:“不睡。”
迟迟想不通,不过她还是乖乖从椅子上爬下来,由丫鬟牵着出去散步了。
让丫鬟带着迟迟活动散步,是薛惊再三思量后的决定。
他不能一直让迟迟只接触自己一个人,毕竟迟迟的身份还有一个是大齐皇储。等迟迟完全恢复之后,薛惊也会带着她返回京城皇宫。
她有自己该担起的责任,薛惊不会瞒着她。
先从身边的丫鬟开始,尽管只是傀儡,但也能练练迟迟的胆量和与其他人的对话。
为此,薛惊还特地在一百多个傀儡里挑了几个,让她们能够说话。
这会儿,其中一个会说话的傀儡,就牵着迟迟的手,慢慢走到了外面。
迟迟的个子还小,步子也小。拉着丫鬟的手,迟迟一面认真走路,一面问她:“柳柳不睡觉?”
被她称作柳柳的丫鬟,一听到迟迟的声音,嘴角缓缓地弯起来,先露出一个笑容,然后才回答迟迟的话:“柳柳不睡觉。”
薛惊其实就跟在她们身后,不过主仆二人看不见他而已。
听到迟迟问了什么,薛惊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来以后他又要开始装睡了。
于是从这天开始,薛惊就像普通的凡人一样,每日早睡早起,中午还会午歇。
直到一天,薛惊没有跟着两个人出去,他坐在桌边,一只手握成拳搁在桌面上,微微蹙着眉。体内的魔气沉寂了这些日子,现在终于又开始向薛惊抗议。
没有灵气之后,薛惊明显地感受到自己虚弱了不少。不单是因为灵气的流失,更因为他的魔气被打散又重聚。
他隐隐明白自己应该去魔界,那里有充足的魔气可以让薛惊吸收炼化,恢复到从前也不是什么问题。
但他不能去。
薛惊忍耐着体内魔气的暴动,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能感受到从血脉深处传来的对于血肉的渴望。他想杀戮,想不顾一切地破坏,像上次在魔界做的那样,来一个撕一个,直到手上满满都是还冒着热气的血液。
“薛惊惊,柳柳不理我。”
薛惊忽然一顿。
他顺着声音望过去,门口站了一个正在生气的小姑娘,叉着腰,娇滴滴地向着他告状。
没有了。
一息间就迅速平复下去的魔气,犹如海水退潮,没有留下丝毫的踪迹。
薛惊脸上是止不住的惊诧,不是为了魔气的变化,而是对着那个生气的小姑娘。
他犹豫地开口:“迟迟?”
迟迟已经换了姿势,现在是抱着手臂站在那里,听见薛惊喊她,她奇怪地歪头:“嗯?”
门口的迟迟穿着一身嫩黄色的衣裙,确实是刚才她出去前的打扮,但却莫名地变大了许多,穿在如今这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身上,倒正是合身。
第79章 不认识
迟迟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确实是穿了一身嫩黄色的衣裙。薛惊也能确定,门口站着的小姑娘,就是迟迟。
她又长大了一点,样貌也和薛惊记忆中的小公主更加相近,大约再下一次变化,她应该就能完全恢复到原先十六岁的模样。
但是她的衣裙是怎么回事?
薛惊从桌边站起身来,门口的迟迟一见到他动了,立马跑了进来,又对着他告了一遍状:“柳柳不理我。”
“嗯……”薛惊先安慰她,“大概是柳柳认不出你了。”
小姑娘并不满意他的解释,嘟起嘴:“怎么会认不出我?”
连说话都比从前连贯了,确实是一副十一二岁的小孩样子。
薛惊就说:“因为迟迟长大了。”
听到他的话,迟迟的神情迷茫了一瞬:“什么长大了?”
薛惊眼神一动,屋外的柳柳就从房门走了进来。
一见到薛惊,柳柳就对着他禀告:“迟迟不见了。”
她只知道之前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是迟迟,却不知道现眼前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也是迟迟。
薛惊没有回答她,抬起手,一点莹莹的光就从他的手心飞入了柳柳的额间。
做完这些,薛惊对身边的迟迟开口:“再去看看。”
迟迟看看他,又看看门口的柳柳,最后不情不愿走了过去。
“柳柳?”
柳柳果然像前几天一样,听到迟迟的声音,先笑了笑,然后对迟迟说:“是我。”
虽然现在认识她了,不过迟迟还是有点不高兴,她问:“为什么刚才不理我?”
因为柳柳只是一个制作不怎么精密的傀儡人。
但薛惊还不想迟迟现在就知道这些,他拦下迟迟的话:“不是说了吗?是因为你长大了。”
迟迟回过头。
薛惊说:“你瞧瞧你的手,是不是比刚才变大了一点?”
何止是一点,原本肉乎乎的小手,这会儿已经细长了不少。
见迟迟盯着自己的手若有所思,薛惊问出了那件他从刚才就关心的事。
“迟迟。”
听到薛惊喊她,迟迟将注意从自己的手上拉了回来。
“你的衣服,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
迟迟或许可以使用组成她身体的那些灵气。
这个认知,让薛惊有些不知所措。
他以为灵气只是能重创一具身体,让一个人能再一次获得生命,但没有想到,竟然会因此改变迟迟原本的体质。她似乎再也不是一个纯粹的凡人了。
在且末仙山的时候,无用说每个修士都依傍灵气而生。那么靠灵气重活的迟迟呢?
薛惊花了两天的时间来重新审视这件事。
如果迟迟真的不再是凡人,她的皇祖父和皇祖母会接受她吗?大齐的子民会接受她吗?更重要的是,可以调动灵气,也就意味着,迟迟或许以后会和他一样,永远存在这世间。
迟迟她自己,会接受吗?
薛惊想得头疼,这两天里,连迟迟来找他,他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
十一岁的迟迟自然不高兴,现在的她并没有之前明帝与王皇后十五年悉心教导的记忆,她不高兴了,自然要生气。
柳柳来禀告,说迟迟把院子里的兰花都拔光了的时候,薛惊正坐在窗下。
他闻言一顿,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迟迟把兰花都挖出来了。”
薛惊眉头一皱:“用什么挖的?”
当然是手。
迟迟站在一堆连根带土的兰花中间,裙摆被她撩起塞到腰上,不过就算这样,还是沾了不少泥沙。而她的两只手比裙子的情况还要严重。甚至连原本白净的脸上都抹了几道泥。
薛惊的眉毛就没有松开过,他问:“把这些东西挖出来做什么?你不喜欢它们种在这里吗?”
迟迟磨蹭着脚上穿着的软鞋,嗫嗫道:“……不是。”
薛惊于是回头,对跟着他一起出来的柳柳说:“种回去吧。”
柳柳应下。
迟迟听到了薛惊的话,也看到了薛惊的反应。她在原地站着,眼睁睁看着柳柳朝她走过来,然后蹲下.身,准备将那些被她□□的兰花全都种回去。
柳柳弯腰下去的时候,迟迟小声地向她道歉:“对不起,柳柳。”
“既然知道是错的,为何还要做呢?”
薛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身边,迟迟有些惊慌地回头。
她的脸红红的,是刚才用了全身的力气挖兰花,鼻尖额头都有细细的汗。
薛惊抬起手随意替她擦了擦,又握起她的手看了看。果然,全是泥。
他叹了口气:“进来,我替你弄干净。”
薛惊活了一千多年,加起来叹的气都没有这一个月的多。
孩子可真不好养。
柳柳被留在院子里种花,迟迟乖乖跟在薛惊身后,和他一起进了屋。
屋子里已经有其他丫鬟准备了热水帕子,薛惊坐到原来他的位子上,迟迟也坐了下来。
薛惊将帕子浸进热水里,微微绞干,然后沿着迟迟的脸一点一点擦过去。
他擦了一会儿,忽然停了下来,问:“帕子太热了吗?”
怎么越擦越红了?
迟迟连忙闭上眼睛摇头,又伸出自己脏乎乎的两只爪子。
薛惊于是没有再问,拉起她的手放进温水里仔细清洗。
洗着洗着,银盆里的水越来越脏,迟迟的手倒是干净了,连手指都变长了。
薛惊并没有抬头,他用帕子仔细擦干迟迟的手,然后开始替她修剪清理指甲。等这些都做完了,他才放下东西,缓缓将目光落在与他面对面的少女身上。
迟迟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薛惊忽然定定地望着她。不过她虽然有些害羞,却还是直视他,没有躲避。
“那个兰花……”迟迟也向他道歉,“因为你总是盯着它看,都不理我。不过我以后不会这样做了。真的。”
“……对不起,薛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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