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的目的,几乎是昭然若揭了。
盗字之后,肯定是找人仿杨错的字。
而仿字的目的?肯定是写诬陷书信。
赵常乐眸光一闪,想到了谋反二字。
以杨错的权力和地位,怕是只有谋反这样的罪名,才能一口气将他拉下马来。
赵常乐下定决心。
那便与主人合作。
凭她一人之力,想杀杨错,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既然主人主动提供了这个机会,那便忠心与主人合作。
纵然这是与虎谋皮,与狼共舞,便是事成之后主人要她的命,她也认了。
黑齿的话又响在脑海,
“主人说了,不是一般的字迹。杨错写重要文书,自有密文往来。你要想法子盗他密文,然后交给我。”
密文?
赵常乐微微皱眉。
既然是绝密书信往来时专用的字迹,恐怕也不会随便摆在桌子上任人观看,怕是藏的隐蔽。
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在他书房里仔细翻找一番。
**
午休时间短暂便过,赵常乐才在屋里呆了一会儿,便有传话小丫头过来喊,说飞白叫她。
赵常乐不敢耽搁,忙跟着小丫头过去,一路到了杨错的书房外。
杨错已经从宫里回来了。
书房门窗大开,门上悬着竹帘,光影透过竹帘,往水磨石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
隔着竹帘,正堂里,案桌前,那道端方的苎麻白衣隐隐透过来。
仿佛是隔世。
以前她来杨府找他,他多是在书房里呆着,透过竹帘,她只在外面笑着叫他出来玩。
少年面孔青隽,无奈放下竹简,被她拉住宽袖,一路往外面拖走。
笑闹犹在耳畔,可一道竹帘隔开二人,沉重犹如生死。
赵常乐收敛心神,看到书房外的廊下是小小茶炉,飞白指了指茶炉,示意让她开始煮茶。
赵常乐跪坐在茶炉面前,静下心来。
杨错的书房开阔,一明两暗打通,满壁书架上都是他常翻阅的书,并一些政务公文。
经常有官员前来拜访,说一些朝中事。
赵常乐因在屋外廊下煮茶,听不真切,偶尔偏头仔细去听,听杨错在说什么“法度统一”,又或者是“赋税减免”之类的词语。他声音不大,但是说话很有条理。
那些官员同他相谈片刻,然后离去。
然后他复又垂眸,一会儿只是阅读,一会儿又写什么东西,过不了许久,又有官员来拜访,又说什么朝廷正事。
如是一个下午过去了,又一个晚上过去了,杨错好似就没有闲过。
当然,她也没闲。
虽说她是来煮茶的,可杨错又不是水牛,能喝多少茶?飞白也不让她闲着,一会儿让她去跑腿取物,一会儿又让她去传话叫人。
赵常乐忙得连晚饭都没好好吃。
直到月上中天,快子时了,竹帘微动,杨错终于离开了书房。
飞白则对她道,“今天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吃过午饭就过来。”
赵常乐忙点头,将茶炉熄灭,茶具洗净,打着哈欠回了房间。
丹河早睡了,赵常乐也不点灯,就着月色,匆匆洗漱后,直接便睡了。
次日。
因杨错上午去王宫,所以上午赵常乐难得可以睡个懒觉,直到午时才起来。
她径直去了大厨房端午食。
这会儿正是饭点时候,大灶前排队打饭的奴仆很多,排成了一条长队。
等了片刻,终于轮到了她,她端两个陶碗,看到大锅里是稀粥。
终于不用吃噎死人的麦饭了!
从前山珍海味吃遍,却还是最挑食不过的中山公主,此时看到稀粥都觉得美味。
热气从大锅里冒出来,膀大腰圆的厨娘给两个碗里盛满了粥,高声喊着“下一个”。
赵常乐小心翼翼端着碗,亦步亦趋的准备往回走。
因人多,她怕撞到别人,便只是贴着墙根走,谁知刚走了几步路,还没出灶房的院落门,迎面便匆匆走来一个人影。
赵常乐忙喊“小心”,可那人却只是故意往她身上撞。
陶碗摇晃,滚烫稀粥洒了赵常乐一手,手上皮肤立刻变红。
赵常乐疼的惊叫一声,陶碗掉在地上,剩余的稀粥四溅,溅上了一双黑底红鞋。
赵常乐还来不及喊疼,黑底红鞋的主人便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你走路长不长眼睛,直挺挺往我身上撞。”
赵常乐:“……”
那人又喊,“滚烫的热粥就往我身上泼,你当真是心肠歹毒!”
赵常乐抬眼,面前的人是宁葭,第一天来杨府时她见过,管家宁伯的女儿。
看了看自己被烫红的手背,还有宁葭鞋面上被溅的几粒粥,赵常乐一时无语。
不少看热闹的奴仆也围了过来。
抬眼,对上宁葭尖而细的眉毛,赵常乐不卑不亢,
“我沿着墙根走路,手里端着两碗饭,本就走得很慢,怕撞到别人。可你方才横冲直撞,撞翻了我两碗粥……”
赵常乐扬起手背给宁葭看,
“我的手背因此被烫红,我尚未抱怨,你却开始指责我,贼喊捉贼,青红不分,这是何道理?”
周围围观群众嗡嗡声一片,目光不住往宁葭和赵常乐身上看去。
确实,宁葭只不过是鞋面上溅了几滴粥而已,那女仆自己手都烫伤了。
宁葭瞪眼,“你什么意思,我冤枉你不成?”
她扬手一把抓住赵常乐的手腕,咬牙切齿,
“我就知道你们这种不要脸的女人,惯会装柔弱的!什么中暑晕倒,我呸!不就是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想勾搭祭酒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
什么跟什么,怎么忽然扯上她中暑一事了?怎么又跟杨错有关了?
忽然之间,赵常乐好似想通什么。
赵常乐虽自小受宠,却也不是不经世事,她父王后宫姬妾颇多,姬妾一多,各种乱七八糟的争斗也多。
后宫女人争宠吵架,赵常乐闲来无聊时,也是当乐子看过的。
宁葭这样子,跟后宫女人一模一样。
莫非她喜欢杨错?所以将任何一个接近杨错身边的女人都视作敌人。
见赵常乐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目光好似一下子就看透了她内心那点隐秘心思,宁葭竟有些慌张,不由自主的,目光就不敢同赵常乐对视。
赵常乐看着宁葭,
“你方才说我是故意中暑装晕,证据呢?可有医官证明?我虽只是奴仆,可也不容易随便诬陷。还有,你说我想勾搭祭酒,我又做了什么事勾搭他?自从来杨府,我行事规矩,从未逾矩,‘勾搭’一词,又从何来?”
宁葭声音尖刻,
“你心里就是想勾搭,别以为我不知道!”
赵常乐冷静反驳,
“商君说过:法律诛行不诛心。无论我心里想什么,既然并未付诸行动,又怎能贸然定我罪名?你这是诛心之论。”
宁葭一时噎住,围观奴仆也被赵常乐什么诛行诛心的话搞得晕晕乎乎,虽未听懂,却觉得是什么高深之语。
宁葭当然没听懂什么“诛行诛心”是何意思,她愣住,心中只是惊讶——
阿乐怎么这么有见识?什么诛行不诛心,宁葭听都没听过。
阿乐她不像是一个奴仆,反而像是……像是那种出身大家的贵女。
赵常乐趁宁葭怔愣,不想再和她继续纠缠,拾起地上的陶碗,也不想继续呆在灶房了,一路回到了自己房间。
丹河正躺在炕上乘凉,见赵常乐回来了,爬起来便道,“好饿好饿我要吃……诶饭呢?”
赵常乐将陶碗放在小桌上,脸色不甚好看,“饭打翻了。”
她将方才灶房里的事情告诉了丹河,末了道,“你去打饭吧,我怕又碰上宁葭,不知道又怎么被她为难。”
丹河自然点头,关心道,“你赶紧打井水冲一冲手背,手背都烫红了。”
赵常乐抿唇点头。
她出门,蹲在井边以凉水冲手背,幸得稀粥并非滚烫,不然只怕手背要起水泡了。
那个宁葭……当真有病!
不多时丹河打饭回来,将粥放在一旁先晾凉,自己也过来井边,说,
“你刚才怎么对付宁葭的,我刚去灶房,大家都说你出口成章!”
赵常乐被她逗得一笑,
“什么出口成章,不过用道理把宁葭堵回去了。”
丹河感叹,“能让宁葭吃瘪的人,也不多啦。”
她解释,
“你是不知道,祭酒信任宁伯,宁葭呢就仗着是宁伯的女儿,在府里面也不做什么正经活路,整天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好像自己是什么贵女似的,看谁都不顺眼。”
说着她偷笑一声,凑过来跟赵常乐八卦,
“她喜欢祭酒,所以才为难你!你长得比她漂亮,来府才几天,就到祭酒身边伺候了,她怕你跟她争宠呢!”
赵常乐恨不得翻白眼。
丹河继续八卦,
“不过要我说,宁葭完全是自作多情。她也就有本事欺负府里的其他女裨罢了,碰到了小胥夫子,不还得恭恭敬敬?”
“小胥夫子?”
这名字赵常乐还是头一次听到,颇觉新奇。
丹河点头,
“对啊,小胥夫子,祭酒的未婚妻啊。”
第20章
入夜。
替飞白跑了一下午的腿,此时赵常乐跪坐廊下,正对着面前的小小茶炉。
手背上被烫出的红已好了许多,只是碰上去的时候还觉得有些刺痛。
她看着茶炉上的火光出神,忽然听到一声——
“师兄,师兄!”
杨府入夜后极安静,偶尔一声鸟鸣都显得突兀,更何况这一句“师兄”。
赵常乐被这一声惊回神来,心中疑惑来人是谁。
杨错喜静,尤其读书时不喜人吵闹,来人要么是不懂规矩,要么就是同杨错极为熟悉。
赵常乐转头,往月门洞看去,只见一个紧身黑衣的青年男子进了院落。
他约有七尺,一身紧身黑衣,袖口裤腿皆束有绑带,腰间仗剑,神态疏阔,活脱脱一副游侠儿模样。
满身风尘仆仆,显然是赶远路回来的。
听不到回应,他又扬声叫了一句,
“师兄,我赶了一个月的路才回来的,你快来接我啊!”
飞白连忙从书房里出来,一路小跑到那黑衣男子面前,嘘声不断,“您声音小点啊,小胥夫子,别喊啦!”
赵常乐忽然怔住。
小胥夫子?
杨错的……未婚妻?
赵常乐细看,见她虽然是男装打扮,但胸脯仔细看去,还是能看到曲线柔美。
这时书房竹帘掀动,杨错走了出来,他站在台阶上,面上含笑,一脸重见故人的欣喜,只是故意沉着嗓子,
“聒噪。”
小胥夫子大笑,两三步跨上台阶,
“许久不见,激动嘛!哎呀师兄,越水当真好玩,我一去一年,不知涨了多少见识。”
杨错笑,大袖一展,将胥白尹引入书房,
“路上劳累,进来坐。”
赵常乐跪坐廊下,见他二人身影入了书房。
往日安静的书房立刻热闹起来,难得见到杨错这样爽朗模样。
小胥夫子……杨错的未婚妻……
一个名字忽然跳入脑海——胥白尹。
杨错的师妹。
杨错的师傅,乃是中原大儒胥子。
杨错十五岁那年,从兰陵读书归来,一道回国都的还有胥子。
胥子乃中原大儒,父王虽重武,却也不会轻视他,便聘胥子入书房,给诸位公子教书。
杨错是胥子关门弟子,自然也一同在书房中,只是他课业远领先旁人,便只充作助教。
赵常乐抓住一切机会要同杨错见面,便央求父王,说她也想跟诸位哥哥们一道去读书。
父王被她缠烦了,便答应了。
赵国虽男女大防并不苛刻,但满室男眷,只她一个女子也太过了。幸好胥子有一独女,与赵常乐年纪相当,因此父王便点了胥子独女做她伴读。
那便是胥白尹。
胥白尹虽是女子,却与赵常乐迥然不同,她自幼好学聪敏,遍读诸子百家,且性格疏阔爽朗,不输男儿。
及笄之后胥白尹便不喜被拘束在闺中,一人一马,仗剑行走山河,在各地去采风,乡间诗歌被她编纂成册,颇受文人欢迎。
上书房的那几年,胥白尹虽还未及笄,却已经比赵常乐学问高深许多。
经常同杨错一起讨论什么书啊字啊,赵常乐一句话都插不上,憋的她气闷无比。
她那时莫名嫉妒胥白尹,吃她的醋,常同杨错发脾气。偏杨错待她并不热情,只是冷冷淡淡。
所以经常是她一个人生闷气,闷过许久也不见杨错有什么动静,于是她只好又消了闷气,主动找他玩。
那一日春光正好,正座案桌后,胥子眉毛胡子皆花白,又喋喋不休什么《春秋》《礼记》。
窗外春光漫进来,赵常乐不住分神往窗外看——
好想去踢蹴鞠啊……新作的胡服干净利落,用来踢蹴鞠最好不过了……或者去骑马也好,这次可不骑小马驹了,要父王那匹大马——
“中山公主……”
“啊?”
猛然被点名,赵常乐回过神来,看着正座后,胥子一脸肃穆,
“老夫刚才讲的那段,公主听懂了吗?”
赵常乐点头似捣药,
“听懂了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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