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一个为国战死的士兵,连公主头上的一颗珍珠都比不过。
她连忙把发饰摘了下来,觉得自己戴着的都是那些士兵的冤魂。
还有这富丽堂皇的赵王宫,每日的琼浆玉露,山珍海味,好像都变成了那些士兵的血肉。他们的脸被烫的面目全非,在王宫的每个角落里哀嚎着,伸出血淋淋的双手。
他们哀嚎着,从每一寸土地里爬出来,浑身是血,死死盯着她,盯着她头上和耳朵上的珍珠首饰。
他们扑过来,把她一寸一寸的撕碎……
“阿乐,阿乐,醒醒!”
赵常乐被人晃醒,她睁开眼,看到丹河。
丹河一脸关切,
“你做噩梦了?一直尖叫,吓死我了。”
赵常乐喘着气,囫囵点了点头,“做了个噩梦。”
她重新闭上眼,侧身紧紧将身体蜷缩起来。
梦里那些浑身是血的人朝她扑过来,撕咬她,踢打她。他们的命,比她头上的一颗珍珠还便宜,可他们的力量,却让赵常乐无从反抗。
她浑身颤抖,只觉得自己从前十八年的世界全都坍塌了。
可她没有时间能自怜,不多时丹河就叫她起床,是干活的时候了。
今天赵常乐格外勤勉,学会了如何打井水之后,她不用丹河吩咐,自己就打了满满一桶。
虽然那一桶水对她而言还是太重了,可她咬着牙,一步一步挪了回去。
扫地的时候,她也不用丹河多说,立刻埋头苦干起来。
丹河看赵常乐,竟觉得宁伯给自己分配的人还不赖——虽然什么都不会干,但态度好,愿意学,这就够了。
赵常乐无暇多想,她只是低着头,一下一下的扫地,双手紧紧的攥着扫帚,指节都青了,可她都不愿意放松,不愿休息片刻,更不敢休息片刻。
她但凡闲下来一会儿,脑子就不由自主的乱想。
从前戴过的首饰,吃过的珍馐,那都是她最享受的生活,可如今却忽然变了——
珍馐是血肉,首饰是白骨,尸山血海,上面供着她一个公主。
杨错屠戮赵王宫,那些百姓说不定有多开心。
赵常乐紧紧握着扫帚,拼命扫地,仿佛这样才能把昨夜那可怕的梦驱散开来。
就这样低头一寸一寸地扫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只觉得头顶的太阳越来越晒,而眼前的地面是明晃晃一片光,她一瞬间甚至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觉得眩晕。
赵常乐猜自己怕是被晒过头了,再加上昨夜没睡好,今天可能不大舒服。
她正想找个阴凉地方歇一会,却忽然听到有人的脚步声。
她抬起眼,看到杨错正往这边走过来。
他还是惯穿的白袍,不知怎的,今日在太阳底下,赵常乐只觉得他的白袍仿佛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赵常乐连忙低下头来,像一个最普通的奴仆一样,在主人经过时绝不能抬头看。
可低下头时,地面上的阳光却晃进眼睛里,晃的她眼前发黑又发白。
她紧紧握住手中的扫帚,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这才没让她晕过去。
她只希望杨错快点走过去,这样她就可以躲在假山石后的阴凉处休息一下了。
可谁知那身白袍经过时,却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杨错站在赵常乐面前。
他眼力很好,只消一眼,他就能认出见过的人。
纵然面前的人换掉了那身暴露的风尘衣服,如今只穿着一件褐色的葛布衣,头发低低挽着,与府中任何一个粗使仆役没有区别,可杨错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她虽低着头,好似是一副谦恭模样。可偏偏脊背挺得笔直,决然不同于一般奴仆那种卑躬屈膝的模样。
像是婷婷荷叶的杆,又像是一柄容易折断的剑。显出一种脆弱却又顽强的风骨来。
好晒啊……
赵常乐心里只有这句话。
杨错是不是打算晒死她,能不能快点移开尊步,好让她乘个凉啊。
她只觉得身上一层一层出冷汗,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扫帚支撑。
幸好杨错只在她面前停留了片刻,他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朝藏书楼的方向走去。
赵常乐松了一口气,放开手中扫帚,想找个乘凉的地方。
可她才迈了第一步,却觉得脚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然后眼前一黑,便彻底晕了过去。
第17章
富丽堂皇的赵王宫,此时却遍地都是鲜血。
赵常乐脚步虚浮,踉跄的走着。
她一身华丽宫装,长长的裙摆上绣满了金线,缀满了珍珠,随着她的脚步,裙裾掠过地上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那些尸体好奇怪。
有的人是绫罗绸缎的皇亲国戚,有的人却是衣不蔽体的乡野贱民。
他们的尸体躺在一起,不分贵贱。
忽然之间,他们都睁开了眼睛。
那些绫罗绸缎的宗亲死死盯着她,声音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公主,报仇……”
他们声音嘶哑,“公主,报仇!”
赵常乐被吓得后退,可脚踝却被一双如皮包骨的脏手抓住。
那双手属于贱民。
那双手紧紧抓住她,死死拉扯着她鞋上的珍珠,“你们活该……”
他说,“你们死了活该!”
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却都在撕扯着她,仿佛硬生生要将她撕成两半。
赵常乐尖叫一声,再也承受不住,她脱掉华丽的宫装外袍,甩掉鞋子,夺命狂奔……
“父王救我!”
她一边跑,一边哭喊,可偌大宫殿,只有她一个活人。
那些手还不放过她,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抓住她的衣服,他们让她报仇,又或者让她偿命。
一只手抓住了她宫装的裙摆,赵常乐猛然扑倒在地——
“父王救我!”
**
赵常乐猛然惊醒。
入目是高及房梁的书架,书架上层层叠叠,不知摆着多少竹简。
有风从打开的窗户中吹进来,带着不远处小小湖泊的水汽,让赵常乐冷静了下来。
方才只是一场梦。
这是哪里?
赵常乐从噩梦中惊醒,犹有些迷蒙,睁大眼睛又看了看这满墙满室的书架,才慢慢反应过来
——这是杨错的藏书阁。
她负责洒扫的小花园同藏书阁离得近,都在第三进院落里。
而方才她……
赵常乐一下子记起来刚才的事情——她被太阳晒懵了,一下子晕过去,当时周围无人,只有杨错经过。
然后……然后醒来她就在藏书阁里躺着。
莫不是杨错把她抱过来的?
一念及此,赵常乐连忙从地上跳起来,嫌恶的拍了拍自己浑身上下,仿佛被他抱过是一件极肮脏的事情。
可她毕竟刚中暑,此时仍有些晕,连忙扶住书架才没倒下去。
藏书阁有两层,六间开阔,赵常乐方才就是躺在一层的地面上,地面是光滑的水磨石,躺上去十分清凉,所以她的暑意解的很快。
右侧一角是木质楼梯,可通藏书阁二层。
赵常乐站在满室竹简里,想,杨错呢?
他一定在藏书阁里,既然不在一层,那就是在二层。
赵常乐心里陡然一跳。
她环顾一圈,只见藏书阁一层并无任何奴仆,又将脑袋探出窗外看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奴仆。
杨错喜静,更是不喜欢别人近身伺候,他自理能力又强。不像赵常乐,昔年做公主时,若是没有侍女,她连衣服都不会穿。
赵常乐一时激动起来,心脏砰砰砰砰,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
左右无人,这岂不是上天赐予的大好时机,让她今日杀了杨错这个狗贼?!
赵常乐紧紧握拳,才压下了激动心情,冷静下来,目光转而在书架上开始搜索。
她要找个能杀死人的利器。
赵常乐目光扫了一圈,一角看到了一柄刻刀。
刻刀,毛笔,竹简,文房必备三事。毛笔写字,若是写错字了,就需要用刻刀刮去竹简表面一层墨迹,所以刻刀是文人必备。
赵常乐轻手轻脚,将小小刻刀纳入袖中。
若是照着心口直接捅下去,说不定一刀便能了解了那狗贼的性命!
赵常乐凤眸微眯,下定决心,定要今日诛杀杨错。
她深深呼吸几次,将残留暑气全都散出,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楼梯口,手脚并用,不发出一点声音的慢慢往上爬。
**
藏书阁二层,杨错跪坐在临窗案桌后,面前蒲团上跪着另一个男人。
杨错问,“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男人恭敬回答,“线索断了。”
叹了一口气,男人道,
“我后脚刚赶去,可得到的却是那士兵的死讯。他家人说他去打猎,跌落悬崖了。”
“这也太巧合了。祭酒,当年那伙士兵屠尽赵氏,转瞬间消失个无影无踪。到底图什么?若是为名为利,大可直接找国君领赏,虽屠戮降军名声不好,可也能混个官做啊。”
杨错却不说话,于是问句只能消弭在空气里,那男人一时也沉默下来,空气凝滞的仿佛不再流动。
赵常乐手脚并用,刚爬到楼梯顶层,却听到一个陌生男人正在说话。
她一怔,暗道糟糕。
有别人在场,自己怕是杀不了杨错了。
这时,忽听一声,“谁?!”
藏书阁安静,杨错身影却比声音还快,犹如一柄剑,从窗边直扑赵常乐面前。
赵常乐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面前一阵风,然后身体便不听使唤,仿佛被一股大力,直直往楼梯下推去。
一阵叮咣,赵常乐摔下了楼梯。
仓皇之中,袖中刻刀割伤了她的小臂,但赵常乐咬牙忍疼,不敢表现出一点异样,生生忍住了。
她后背撞了好几下台阶,小臂又被刻刀所伤,中暑余韵犹在,此时苍白一张脸,瘫在楼梯口,抬起凤眸,看着杨错。
杨错……速度好快!
他刚才明明是跪坐在窗边的,离楼梯口有十几步,可他前一瞬刚听到楼梯口的动静,下一瞬便出现在她面前,将她直接拍飞!
赵常乐余悸未消——他好厉害!
别说自己手里只有一个小小刻刀为武器,便是她手里有淬毒的匕首,怕是都杀不了他。
幸好自己没有轻举妄动,否则今日杀不了他,丧命的人反而是她自己!
赵常乐忍着小臂疼痛,将刻刀紧紧藏在袖子里,心中却更加疑惑——
他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厉害?
赵常乐抬眼,仰视着站在二层楼梯口的杨错,他还是宽袍大袖,三寸竹冠巍巍,一副君子模样。
可赵常乐却越发看不透他。
杨错站在楼梯口,一手负在背后,俯视跌落底层的女裨。
她一身粗布葛衣,底层光线不明,她其余五官届隐在暗处,唯有一双眉眼好似生辉。
杨错记起来,那是方才那中暑晕倒的女裨,他将她放在一层阴凉处散热。
想必是刚醒过来,便上楼来看看。
杨错警惕心略下去。
方才倒也并未说什么格外机密的事情。若是当真机密,也不会在藏书阁谈。
于是杨错忽视了赵常乐,转身回到窗口,复又跪坐下来,对面前男人吩咐,
“继续找,说不定还有当年参与过此事的其他人还活着,只是动作要快,万一都被灭口了就不好了。”
男人点头抱拳,从楼梯处下来,路过赵常乐时,看都不看一眼。
于是藏书阁内一时只剩赵常乐与杨错二人。
格外安静,只有赵常乐因为疼痛而略微明显的喘息声。
赵常乐忍着疼,心想自己跌下楼梯这一遭,怕是后背成片青紫了。
她无暇顾及后背淤青,连忙将刻刀轻轻放在一旁隐秘处,再不敢在身上携带,然后将右手袖口处绑带重新绑了一番,紧紧裹着方才小刀伤过的皮肤,确保没有血迹渗出,这才松了一口气。
赵常乐有心想直接离开藏书阁,却又知道,身为奴仆,贸然窃听主人说话已经是大不敬,更何况中午中暑时杨错算是帮了她,于情于理,作为一个普通奴仆,她都要当面感谢他一番的。
赵常乐按下心中颓丧,忍着疼,又上了楼梯。
临窗有一案一席,杨错却并未在案前,此时他站在高达房梁的书架旁,翻检着竹简,似在找书。
二层再无其他奴仆,除此之外,只有角落里一个小小茶炉,茶炉上似在煮水,但也并无煮茶童子。
纵然只有杨错一人,但赵常乐却再也不敢轻视他。
当她以为他是谦和君子时,他便露出暴戾一面;
她以为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时,他便武功深不可测。
这个人……这个人太可怕了。
还有希望报仇吗?
赵常乐盯着书架前杨错的身影,一时间只觉得满心颓丧。
此前她想的简单,以为来杨府了,只要呆在杨错身边,日久天长,总能取了他的性命;
可如今一想,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她心绪万千,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杨错看了许久。
杨错从架上拿下一卷竹简,忽然抬眸,浅透眼眸便同赵常乐对上。
他似有不悦,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有事?”
赵常乐慌忙忙移开目光,低头道,
“中午中暑,多谢祭酒救我。”
杨错只道,“嗯。”
然后拿着竹简,正襟危坐,在案桌前坐下,摊开竹简来,一副看书模样。
赵常乐一时觉得尴尬,自己应当就该离开了吧?
可……
以后要如何杀了他呢?
今日这样二人独处的大好时机都无法杀了他,往后她难道还能指望扫地将他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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