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白尹收起思绪,跪坐在席簟上,对杨错行了端方大礼。
她声音铿锵,一字一句响起,
“我特来给师兄道歉,也是赎清自己的过错。”
“其实那画卷,并非阿乐所毁,是我看阿乐不顺眼,所以做了伪证,想要将她驱离。”
最艰难的话已经出口,剩下的解释就顺理成章。
“昨天深夜,宁葭来找我,说她自己犯了错。她去书房给你送宵夜,结果看到书架上的画卷,心生好奇,忍不住拿起来观摩,结果一不小心烛火燎上了画卷,宁葭忙着扑火,可那画卷易燃,一下子就烧了大半。她惶恐万分,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哭着来求我帮助。”
“我……之前我来你府邸,宁葭总是对我极热情,我和她也算是有交情。我当时看宁葭痛哭流涕的模样,心有不忍,所以想帮她。再加上我不喜你身边那个阿乐,所以……我心生一计,决定把这件事栽赃到阿乐头上,这样好让你身边再无其他女子。”
其实事实并非如此。
实际上是宁葭主动提出可以让阿乐背这个黑锅,胥白尹当时犹豫许久,终于被宁葭一句“您甘心祭酒身边留一个狐媚子”给劝动了。
但她到底心软,念着宁葭往日对她热情的模样,又想着宁葭毁了画卷,一定会受惩罚,没必要再罪上加罪。所以故意替宁葭隐下。
“因此今天早上,我替宁葭做了伪证。可我一日都良心不安,心神不定。下午我去柴房,看到阿乐那样凄惨,觉得自己实在是品德败坏,所以……”
胥白尹说不下去了,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师兄,说到底是我心性扭曲,我连累了一个无辜女子。我父亲一生耿介正直,我却侮辱了他的名声。”
所有的话都说出了口,胥白尹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从没做过什么坏事,唯一的这一件反而成了她身上洗不掉的污点。
师兄会怎么看她呢?师兄那样品行高洁之人,以后恐怕都不屑于与她交友了吧。
胥白尹有些懊丧的垂下头。
可圣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又说行事不愧于天,不祚于地。
便是师兄因此嫌恶她了,她也不后悔,总归她没有昧住自己的良心。
不待杨错回应,胥白尹继续道,
“师兄,索性今日就把话说清楚吧。我打小就欢喜你,这份情谊也从没瞒过谁,你定然知道,只是从不回应我。我知道你只把我当师妹,我也知道你心里只中山公主一个,所以以前我游历在外,也不怎么同你联系,想着总有一天我就忘了你。但后来……”
“后来中山公主殉国,如今三年都过去了,我想着你差不多也该忘了她,所以自己的心思又起来了。这番回国都,我确实是存了和你培养感情的由头。”
胥白尹落落大方,说起这样的话,也并无扭捏之意。
“所以我见到你身边又多了一个女婢,且还是与中山公主颇为相似的女婢之时,我就慌了手脚,一时之间起了心魔,做了这样的事情,诬陷了一个无辜女子。”
暗夜好似盔甲,能让人坚强起来,可胥白尹回顾往事,却还是觉出心酸。
喜欢一个人却不被回应,是最苦的事情了。
她竟一时无法继续说下去,“我——”
“白尹,”杨错忽然开口,黑暗让胥白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有一种陌生的神秘。
“你喜欢我什么呢?”他问。
胥白尹怔了怔,此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乍然被杨错一问,陷入了深思。
喜欢他什么呢?
就像是喜欢林间吹过的风,山巅巍峨的松,又或是喜欢一句“既见君子,云狐不喜”,哪有什么理由。
杨错见胥白尹怔住,轻轻道了一句,
“你喜欢的,不过是我的表象而已,你从不知真正的我是什么模样。”
胥白尹真正喜欢的那个谦和而温良的杨错,死在多年前的初冬,这么多年来,他不过是伪装出了一副皮相而已。
真正的他,真正的灵魂,被他钉上钉子,压进棺材里,埋在不见天地的地底下。
他是阴暗的,丑陋的,蛰伏在暗中的一条蛇。
别人对他的喜欢都是虚假的,他们喜欢的是杨错,而不是姬错。
就连中山公主……就连她喜欢的也不是真正的他,她越是追逐他,越是痴缠他,他就越是想逃避,可却又贪恋她给的感情。
像是雪天里的太阳,知道那阳光是暖的,所以天生想靠近;可却又知道自己不配,所以注定要化成雪水。
不知怎的,杨错忽然想起了那个名叫阿乐的女婢。
其实做了这么多年“杨错”,他对自己的脾性已控制的极好,甚至完美到他自己也时常以为他就是这位谦谦君子的杨错。
可自从他遇到那个名叫阿乐的女婢之后,却好像屡次三番控制不住自己的伪装。
他压抑的阴鸷与恶毒,多次在她面前展露出来,她那双凤眼看着他,好似已故的中山公主在看着他。
若人真有魂灵,中山公主看到他真正的模样,会是什么感受呢?
一定会嫌恶到恨不得立刻离开吧。
杨错收回心思,极为认真,
“白尹,你所了解的,只是我的一面而已,你只因为这一面而喜欢上我,却很有可能因我的另一面而厌恶于我。天地之大,有许多大川大河,我也不过是行经路上的一个小小土洼而已,不要在我身上耽误你。”
这算是非常明确的拒绝了。
胥白尹自然听懂了,她该及时退后,让二人保持师兄妹的状态,不然,若是她再纠缠,怕是以后连师兄妹都做不了了。
自然是有些失落的,可其实又早有预感。
胥白尹忍住心中酸涩,故作爽朗地笑道,“你将我形容成大川大河——”
她笑,“你们一个两个,对我的期望怎么这么高啊。阿乐说我是该翱翔天际的鹰,不能自断翅膀,像鸟雀一样局限在枝头;你又将我比作大川大河,不该流连一汪水洼。我从前天天被我爹骂做惫懒,你们就该在我爹坟头将方才的话给他说一遍。”
胥白尹开玩笑,谁知杨错闻言却是一怔,忽然反问,“鹰?那女婢是这样形容你的?”
好熟悉的话。
中山公主这样形容过胥白尹。
她说胥白尹是翱翔天际的鹰,她却只是被供养在金色笼子的鸟雀,虽然有荣华富贵,却没有自由。
她天性活泼,可偏偏被公主身份束缚,除了国都,她没有去过任何地方。
杨错偶尔去游学,她就一脸艳羡,要他写许多信给她,好似能透过那些信看到此生都看不见的山川湖海。
那时杨错鬼使神差,许诺她成婚之后,他不会束缚她,会寻许多理由带她出去玩。她双眼一下子就亮起来,激动的恨不得立刻嫁给他。
这女婢……好像啊……
杨错竟有一瞬间晃神,闭上眼,仿佛那女婢的眉眼与中山公主重叠了起来……
他捂住额头,忽然觉得头痛万分。
第28章
胥白尹见杨错忽然头痛,忙问,“师兄,你怎么了?”
胥白尹的惊呼让杨错回过神来,他神态颇是狼狈,声音有些虚弱,
“没……没什么,我没什么。”
她已经死了,便是旁人同她再像,也不是她。
她死在他面前,带着化不开的恨意。
杨错狠狠按住眉心,冷静下来,知道自己要处理眼前的事。
阿乐无罪,却白白被他迁怒,是他的过错,要好好补偿;
至于宁葭……宁葭……
杨错一开始就不想留宁葭在身边,奈何她是宁伯独女,宁伯又是杨父的老仆,碍于情面才不得不如此。
“飞白。”
听到杨错在叫,飞白忙进了书房,躬身立着,听杨错吩咐道,“把宁伯和宁葭叫过来——”
但话音刚落,却听书房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雄浑嗓音响了起来,“祭酒。”
一听这声音,杨错立刻将其他事情暂时搁置,命他进来。
来人是一个黑衣精壮男子,话不多,开门见山道,“祭酒,查到了一条线索。”
杨错猛然前行一步,神色是胥白尹从未见过的严肃,
“备马!”
说罢便往外走,一刻都不留。
**
□□骏马长鸣,离弦之箭一般射出城门,行过郊区,便是宽阔田野。
此时已彻底入夜。
行进方向,是国都西面的一座小城西岗,西岗下辖有一个小乡村,在山坳里,颇是荒僻。
纵不眠不休赶过去,也要花一日半。
紧跟着杨错的黑衣男子提议,“祭酒,夜深不好赶路,要不歇一歇?”
杨错却猛然扬鞭,马儿吃痛,又狠狠往前一窜。
多年调查,眼看真相就在眼前,他一刻都不愿耽误。
三年前,到底是谁屠戮赵王宫廷?
那一批屠宫之人如此诡秘,行动迅速,杀尽赵国宗室,又一把火烧了所有罪证,然后干干净净的撤离。
若非此事……若非此事,她怎会愤恨撞阶自尽?
这件事折磨了他整整三年,费尽心思追查当年真相,可被他查到的人一一暴毙。
如今好不容易又查到了相关之人,他必要亲自前去审问。
杨错有预感,他很快就能查清一切了!
**
夜,公子息府邸。
公子息坐在案桌之后,却明显气息不稳,他好似极暴怒,却死死压着自己的情绪,苍白瘦削的手紧紧捏住案桌一角,手背上青筋暴起。
良久,公子息咬牙,“等不及了,三日后行事。”
桌上并排放着两片丝帛,丝帛上都是那种古怪的姬姓王族文字,就连笔迹都一模一样。
只是一片丝帛是杨错亲笔所书,是当初赵常乐盗出来的。
另一片却是模仿杨错字迹而成的伪信,丝帛上只寥寥数语,内容却触目惊心——
六月初四,国君出行狩猎,杀之。
公子息将丝帛捏在掌心,苍白面容此时都是狠戾。
“不能等了,我要他死。”
“让黑齿那边开始准备。”
**
赵常乐是当夜被放出柴房的。
丹河拉着她又笑又跳的,好像死里逃生的人是她自己一样。
她一边狠狠拍着赵常乐衣服上的灰,一边絮絮叨叨,“我就知道宁葭是个坏坯子!”
骂了宁葭好几句,又道,“快快外衣脱了洗把脸擦一擦身上,柴房脏死了,不洗干净不许上床!”
赵常乐擦洗了一遍,还想问更多,比如宁葭是否受到了惩罚,她自己是否可以继续留在杨错身边?
但夜色已深,丹河明显是困了,赵常乐擦完身子,拧身一看,丹河已经趴在炕上睡熟了。
赵常乐将薄被给她盖好,自己也躺了下去,很快便睡着。
但她却睡的并不安稳,她的梦纷乱复杂,一会儿是少年时自己同杨错亲密说笑,可转过脸,他却一脸阴鸷的要将她掐死;一会儿又是宫殿之前父王穿着盔甲,却被乱军围攻,鲜血遍地,杨错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拉着她不让她去救父王。
梦里她求他放过她,可他却无动于衷。
就这么一夜过去,赵常乐睁开眼时,已是阳光明媚的新一天,看天色,大概已是快午时了。
这会儿丹河早上的洒扫活计该结束了,果然赵常乐刚这么想着,就见她进了院子,将扫帚放在院子里靠着墙角,然后进屋,狠狠打了个哈欠,扑在炕上。
“我困死了,得睡会儿……”
丹河又打了个哈欠,在炕上滚了滚,抱怨道,
“你昨晚到底做了什么梦啊!说了一晚上的梦话,一会儿尖叫一会儿哭,吓得我一宿没睡着。是不是昨天关柴房里,你吓到了?”
赵常乐听的皱眉,“梦话?我说什么了?”
她都不知自己有说梦话的习惯。
丹河道,
“你梦里一直喊祭酒的名字,‘杨错杨错’,还喊什么‘我恨你’之类的,我都快被你吓死了,好几次你梦话喊的太大声,我都把你的嘴捂上,生怕别人听见。”
赵常乐闻言,面色瞬间苍白。
她怎么能把自己所想说出口呢!
她一把抓住丹河的胳膊,“我还说什么梦话了?”
丹河被赵常乐掐的疼,龇牙咧嘴,
“没说什么了,翻来覆去就说什么‘我恨你’。”
丹河面容严肃警告,“我知道这件事是祭酒冤枉了你,可咱们是奴仆,总不能对主人心怀不满,知道吗?”
丹河只当是赵常乐还咽不下被冤枉的那口气。
赵常乐囫囵点了点头,其实根本没听进丹河的话。
没有人知道她多么惶恐,她极怕自己露出任何马脚来,暴露她其实并非阿乐,而是已故的中山公主这件事。
白日里她小心翼翼,往日所有公主的习惯都被她抹去,她成了一个谦卑至极的奴仆,对人下跪,弯下脊梁。
杨错往年同她太熟悉了,她不敢露出一丝破绽。
这具身体原先是舞姬,身材也是纤浓有度,当得起一声尤物,可她自从来杨府之后,又是想要复仇,又是被主人胁迫,又怕自己不慎暴露重生一事,心头压着的事情实在太多,竟然迅速的消瘦下来。
有时候对着水盆,看着水波中的人,因脸庞瘦削,颧骨便凸显出来,愈发显得冷厉。
可她怎么能控制自己不说梦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思虑太重,只怕要将自己生生逼死。
若是有一天她说梦话,暴露了她真正的身份,被杨错发现了,她又该怎么办?
杨错会怎么对她,会不会直接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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