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这画卷被人毁了。
杨错死死掐住面前女婢的脖子,一点余地都不留。
目光被瘴气笼罩,他毫无怜惜——他要她偿命。
赵常乐眼前变得模糊,她已经喘不过气了,就要这样死了吗?
重生以来数次遇到杨错,他对她都没有一点善意。
如果说刚重生时,赵常乐还无法置信,此时她却彻底不再怀疑——
这就是他,阴冷的,峻刻的,杀人如麻的杨错,却披上一层君子外袍,伪装成谦逊的,温和的,清风朗月的模样。
她喜欢哪个他呢?
那个被伪装出来的君子,还是藏在皮囊下面的,真正的他?
喉间手掌越来越紧,她喘不过气来,徒劳地伸手去掰他掐在喉间的手掌,可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铁了心要杀了她。
她曾经最爱他,可他屠尽了赵氏宗族,如今又要杀了她。
赵常乐喃喃,弥留之际,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我喜欢你那样久,最赤诚的爱,最热情的心都给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无数被压抑的记忆仿佛刀剑,破空而来,穿过他的身躯。
取名为错,错乃磨砺之意,错玉错金,千锤百炼,方能成才。
寒冬,破屋,缠绕在耳边的是母亲的嘶哑声音。
去报仇,去报仇。
不报仇,不配姓姬。
他叫姬错。
王族血脉,断在赵王篡权,屠戮姬姓宫殿的那一天,他是逃出来的唯一的嫡系公子。
此后日日夜夜,他将自己磨砺成一柄淬毒的匕首,终于刺进赵王心脏。
万箭穿心而过,但仇恨已消,他终得自由。
自由了。
若有轮回,愿来世做一书生,再不被仇恨束缚。
再睁开眼,时光倒流,赵王仍端坐龙椅,他却活成了另一个人。
白袍纤尘不染,仿佛再无血迹;
一双执笔的手,从未沾过命。
从此他顶着另一个人的皮囊活着,用杨错的名义去爱,用姬错的名义去恨。
光明与阴暗在他身上,磊落与阴毒在他身上。
他是谁呢?
他是杨错,还是姬错?
头痛瞬间袭来,仿佛斧头要将他的头磔开,杨错松开女婢喉间的手。面前人毫无知觉,倒在了地上。
那双凤眼合上,面色苍白,杨错仿佛看到中山公主撞阶自尽的模样。
如果选择爱她,就不要再复仇;如果要复仇,就不要去爱她。可他太贪心,两个都想要。
头痛欲裂。
疼痛深入骨髓,他浑身颤抖,跪在地上。
第25章
飞白没走远,一直守在书房外。
他心中叹息,非常担心阿乐。
旁人或许不知,但飞白是杨错贴身随从,知道许多杨错的习惯。
譬如那幅画,虽然说常年放在书架最深处,好似只是一件杂物,早已被人遗忘,但若是旁人要碰,甚至只是稍稍变动位置,祭酒立刻就会发现,并大发雷霆。
像是极珍贵,却又触之生畏。
按理来说,那幅画卷放的那样深,是很难被翻找出来的,阿乐又是怎么翻出来,又怎么会把那幅画给烧了呢?
他总觉得阿乐不是那样莽撞的人,她虽然爱走神了些,总不知道在想什么,但相处这段时间起来,飞白还挺喜欢她的。
话少,但不木讷,有见识,也细心,有阿乐在,飞白觉得自己都轻松了不少。
不知道祭酒要如何处罚她啊?以前从未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
会不会直接将阿乐仗毙?
飞白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书房里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像是书架上所有竹简都被扔到了地上。
飞白心里一慌,祭酒莫非在打阿乐?
这……
他悄悄踅到书房前,壮着胆子往里偷瞧,看到书架上竹简掉了一地,满地狼藉,阿乐早已晕倒,毫无知觉躺在地上,而祭酒却跪在地上,极痛苦模样,肩背不住颤抖。
发生什么事了?
飞白屏息,杨错却已察觉他的到来。
他捏紧拳,闭眼,将所有情绪压下,冷声道,
“让她滚。”
嗓音极哑。
飞白怎敢反驳,连连称是。
祭酒的意思昭然若揭——杨府再不容阿乐了。
明日就叫人牙子过来,将阿乐卖了吧。
飞白叹息,想,这也不算坏事,放在其他府里,怕是阿乐犯这样大错,会被杖毙而死,如今只是发卖出去,也未尝不是好事。
哎,希望阿乐下一户是个宽厚人家。
**
其实一开始,赵常乐并不喜欢杨错。
第一次见面,初冬二人在湖上泛舟,小舟侧翻,他为救她险些溺毙,此后高烧多日,她心怀愧疚,便常去看望他。
可多接触几次,却发觉杨错的性格并非她喜欢的类型。
杨府下人都说,郎君自从落水高烧之后,性子好像一下子变得死寂了。
赵常乐不喜欢死寂的人。
宫里头死气沉沉的人多了,后宫里无望熬日子的妃嫔,被生活搓磨的麻木了的奴才。无论太阳多好,都驱散不了他们身上的灰暗。
落水之事过去几个月后,杨错身体慢慢好转,赵常乐愧疚减轻,便也同他关系淡了,不爱再找他去玩。
生活里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才不想只陪着无聊的他。
中山公主喜欢有趣又新鲜的事情,譬如纵马长街,譬如狩猎荒野。
那样刺激,可也那样危险。
十三岁那年,她遇到了刺客。
剑光只在一瞬间,有人从天而降,一剑斩断她的马头,鲜血喷了她满身,她叫都叫不出来。
下一瞬,剑刃搭在她脖子上,轻轻一划,纤弱脖颈便是一道血痕。
而她身后数骑侍卫被围攻得正紧,救不了她。
赵王治下,世情不稳。
反叛各地都有,打着前朝姬姓的名号,意图推翻父王统治。
可父王是天生统兵帅才,叛乱虽此起彼伏,却一一被他平复。
于是刺杀又时有发生。
宫闱深深,要闯进去太不容易,取不了赵王的命,那退而求其次,不妨取公主的命,以此警告赵王。
刺客以剑抵着公主脖颈,刚冒出杀意,可下一瞬,却觉出身后有一股更大杀意。
匕首破空而来,不知从何处,快如闪电,直直扎在刺客后心。
颈间剑落,赵常乐只觉得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上马匹,瞬间跃出数丈。
赵常乐被他抱在怀里,马儿夺命狂奔,她背后之人紧紧抱他,身躯修韧。
她抬起头,看到杨错侧脸冷峻如武神。
他仿佛盾牌,将所有危险隔开。
她的心忽然剧烈跳动。
杨错无暇看她,身后刺客已然追来,剑光一闪,他抱住她偏过身子,躲了过去。
他拧身,左手抓住刺客胳膊,将他身子横拉过来,右手袖间滑下匕首,杀意迸发,匕首直直插进刺客心脏,然后一拧,赵常乐听到血肉的声音,那刺客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句呼喊,就那样死了。
血溅出来,赵常乐愣住。
母后说杨太傅独子杨错最是好性子,温和敦厚,谦逊让人,不会欺负她的,定能一生一世同她相敬如宾。
可……这个眸光狠戾,下手狠辣的人,是他吗?
一双手盖住她的眼,声音响在她头顶,“不要看。”
他手上有血腥的味道,但指节修长,分明是习字的一双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甩脱剩余刺客,挟她下马,扬臂,狠狠抽了马儿一鞭,而后朝反方向走去。
他行了几步,转身,看到中山公主并未跟上。
她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前一瞬,觉得他将所有危险隔开;下一瞬,却又觉得他就是危险本身。
杨错冷声又寡言,“找个山洞。”
刺客还在,人数极多,不能贸然出去。
公主一夜不归,明日必有侍卫来找。
赵常乐抱膝缩在山洞一角,目光不住朝杨错瞥去。
匕首带血,被他放在身侧,他手上沾血,白袍上亦溅上血迹。
他那样文雅,分明是天底下最远离杀戮的一个人,可他出手那样狠戾,却又是离血腥最近的一个人。
他排除危险,他却是危险本身。
他身上有一种矛盾的气质,像夜,危险,却又吸引着她。
赵常乐不住瞥他,忽然被他抓住目光,他抬起眼眸,浅色瞳孔直直望过来。
赵常乐心头又是一跳。
可杨错很快垂眸,一副不想同她说话的模样,语调客气却十分疏离,“公主受惊了,休息吧。”
赵常乐讷讷无言,看他出了山洞,背对她坐在草间。天地空阔,而他背影寂寥。
颠簸一日,赵常乐很快睡着。但睡得并不安稳,她梦见有人追杀,剑架在她脖子上,恨不得割断她的头……
然后有一双手落在她眉间,轻抚了抚她的眉心,她觉得很安全,滚过去,碰到一件柔软的衣服,蹭了蹭,然后熟睡过去。
杨错身体僵住。
月光下,少女躺在地上,额头抵在他身侧,蹭了蹭他的衣服。
她睡的正香,不知又梦见了什么,唇角竟还微微翘起,带了笑意。
是一张从未受过苦的脸。
她是无辜的,所以仇恨并不应牵扯到她身上;
但她是赵王之女,所以他不该接近她。
他狠了狠心,将她推到一边去,不让她碰他。
结果片刻后她又滚过来,枕着他的衣服。
他又推,她又滚,又推,又滚……
最后杨错无奈,靠在墙壁上闭眼,刻意忽略身侧那一团。
次日,赵常乐醒来时,侍卫早都赶到,她躺在御辇里,摇摇晃晃被抬着往王宫里走。
昨夜怎么睡那样熟?
她以为自己受了惊吓,会一夜不眠。
可能杨错在身边,她觉得很安心吧。
她从御辇中探出头,向后看去,长长的侍卫队伍尽头,她看到杨错骑在马上。
他同别人刻意保持距离,只是遥遥缀在队伍后面。
阳光从他背后透过来,将他侧脸照出一圈光。
赵常乐笑。
那是她的驸马呀。
**
赵常乐从晕厥中苏醒过来,已知道了自己即将被发卖出去的事情。
人牙子明日过来,于是被卖之前,她暂且被关在柴房里。
又是柴房。
赵常乐自嘲的苦笑一声,苦中作乐想,自己重生这一遭,跟柴房真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她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脖子,觉得嗓子生疼。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的要被杨错掐死了,朦朦胧胧地还在想,若是这次死了,不知还会不会又附魂到另外一个人身上。
发卖出去……
赵常乐叹气。
原以为盗字成功,一切顺利,可没想到忽然冒出画卷被毁一事,将她卷入。
主人现在应该在仿照杨错字迹,伪造书信吧。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兴许过不了几天,黑齿就会交给她一封伪信,让她偷放在杨错书房里。
然后她就可以等杨错被诬陷入狱,等他人头落地,自己大仇得报。
赵常乐怎么能甘心,眼看报仇一事就要大功告成,她怎么能甘心自己半途而废。
不行,一定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不能被发卖出去,她必须留在杨府,留在杨错身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声音,然后门被打开,进来一个人影。
“丹河!”
赵常乐惊喜万分。
丹河提着食盒,满脸担忧,也不顾地上脏乱,跪坐在她面前,“你吓死我了!”
丹河又是担心,又是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能把祭酒的画弄坏呢,我就知道你笨手笨脚的!”
她气得拍了赵常乐的肩一下,“我提心吊胆,生怕你被杖毙,幸好祭酒宽宏,没要你的小命!笨丫头,你就不该去煮茶,乖乖跟我一起扫地好了,还没有这么多事!”
骂了赵常乐一通,她又瞪了赵常乐一眼,但眼眶微红。
赵常乐知道丹河是关切她,只是关切的方式不同罢了。
她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意。
重生以来这样久,她第一次感受到别人毫无保留的善意。
丹河又狠狠拍了赵常乐一下,“笑什么笑,你还笑得出来,没心没肺!吃点东西吧!”
将食盒打开,赵常乐惊讶。
断头饭么?这么丰盛。
平日都是粗糙麦饭或者稀粥,难得今日竟四菜一汤,有荤有素,简直丰盛的异常。
见赵常乐惊讶,丹河忙解释,“这是小胥夫子让我给你送过来的,她——”
赵常乐脸色变了,“胥白尹?”
她立刻将手中饭碗放下。
胥白尹于心不安,想要弥补她?
若是想要弥补,为何不直接将真相说出来?
她想起胥白尹一身曲裾长裙,垂着脸对着地面,一副郁郁模样。同往日潇洒爽朗的模样截然不同。
或许她做伪证陷害她,真的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可赵常乐自己的生活都够苦了,并没有心情去体谅别人,她又不是圣人。
她垂眸,看着食盒中丰盛的菜色。
“丹河,帮我一个忙好么?”
“我要见胥白尹。”
第26章
柴房门关上,胥白尹站在赵常乐面前。
赵常乐正襟危坐,跪坐在灰尘满地的地面上,明明是粗陋柴房,她肩挺背直,好似是王座之上受人敬仰的公主。
她抬眼那双凤眼,目光冷静而通透,胥白尹忽然避过眼神,只觉得心虚,不敢同她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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