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热气腾腾的解酒汤,可等她看清屋内情形之后,“咣几”,托盘掉到了地上。
赵常乐还来不及做什么,那女子就扯开嗓子高叫了一声。
“来人啊!”
**
夜深。
前院宴饮的丝竹之声,因杨错的受伤而猝然中止。
这座府邸的主人长阳君简直要哭出来,怎么这位当朝最炙手可热的权贵,在他府上受伤了啊!还是被他的舞姬打破了头啊!
长阳君胆子小,生怕这件事给自己带来祸患,不敢合眼,守在杨错身边。
大概半个时辰后杨错就醒了,长阳君忙凑过来嘘寒问暖,“祭酒觉得如何?”
殷勤地端起药碗。
杨错爵位乃上大夫,可官职是负责教导国君学习的博士祭酒,他自己也更偏好旁人以祭酒称呼,大约是与他读书人的身份相匹配。
因此了解的人,都称他为祭酒。
杨错头疼欲裂,伸手一模,摸到满头的绷带。
他记起来晕过去之前的事情,那个酷似笑儿的舞姬……
眼前凑过来长阳君那张殷勤的肥脸,杨错低头,看到长阳君双手捧过来的药碗,以及那张脸上战战兢兢的微表情。
“祭酒,您……”
长阳君咽了一口唾沫,“您喝药……”
可杨错只是皱眉,并没有接过药碗。
长阳君肥脸一垮,仿佛要哭——
完了完了,祭酒不接我的药,一定是生气了,我一定完了!
杨错沉默片刻后,这才接过药碗,就看长阳君立刻松了一口气。
他默不作声地将药碗慢慢旋转,直到转到长阳君双手并未碰过的碗沿,这才作罢,将药一饮而尽。
他将空碗递过去,很小心地让自己的手指不与长阳君触碰,轻道一句:“有劳。”
长阳君见杨错被砸破了头,都如此温和,心头松了一口气。
果然祭酒如传言中一样温和有礼,那他就放心了。
长阳君松了一口气,话就多了起来,忙向杨错道歉:
“这说来都是我的错,没管好府里的下人。那个舞姬也太不听话了!被您瞧上承欢,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她就应该乖乖从命,可她非但不从,反而推三阻四,竟然还伤了您,实在是该死,该死!”
长阳君气地脸上肥肉乱颤,
“看我立刻把她处死!您消消气——”
长阳君说的激动,唾沫星子乱溅。
杨错皱眉偏头,避过长阳君的唾沫星子。
他淡淡出声,打断了长阳君的话,“不必兴师动众。”
长阳君一愣,心想不过一个舞姬而已,卖身契都在手里,处死她就跟踩死一只蚂蚁没区别。
长阳君忙道,“祭酒啊,您就是太心软,那种贱民,必须要好好收拾才懂分寸,不然以后每个奴才都要翻了天了!您看——”
长阳君喋喋不休,杨错被砸了本就头疼,一贯维持的君子皮囊也有些绷不住。
他的情绪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于是抬起长睫,一个眼神飘过去,就见方才还喋喋不休的长阳君,立刻不敢说话了。
杨错的面相很温和,可瞳孔却过份的颜色浅淡,因此便显出一种冰雪般锐利的锋芒来。
温和的面相,与锋锐的目光,二者交错起来,便显出那副君子皮囊下的异样灵魂。
长阳君被杨错类同冰雪的目光盯着,顿时不敢说话,只觉得手心冒汗,心头慌张。
说来奇特,朝中人都说杨错是君子文人,从来没习过武拿过剑的。可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看向别人的时候,就好像面前的人都是死人,不带一点感情。
长阳君听说,唯有杀过很多人的刺客,才有这样的目光。
见长阳君终于闭嘴,杨错才收回目光,像往常一样低眉垂眼。于是面相又变得温和平静,又是平时那副君子模样。
杨错静静思索。
方才他对那舞姬起了莫名的情.欲,不仅仅因为那舞姬与笑儿容貌相似。
他猜测,自己一定是中了某种催情助兴的药。
可惜医官什么都没查出来,想必是因为药效发散的快。
催.情.药。
一个酷似笑儿的舞姬。
杨错如今位高权重,确实有不少女人想爬他的床,可如此精心设计,还是头一遭。
杨错直觉,这件事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那舞姬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是想要爬床的话,她的行为是如此矛盾。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甚至还试图伤害他。
如果根本目的不是为了攀高枝,那又是什么?她又有什么更深的谋划?
杨错一向谨慎,毕竟坐到他如今的位置,想杀他的人非常多。
三年前杨错灭赵有功,拥立新君之后就立刻被封为上大夫,位同宰辅,国家大事小情均在他手中掌控。
朝中有许多人对他不满,在加上旧赵的人想要报仇,他的处境其实并不安全。
这舞姬背后说不定有人指使,说不定是想趁他催.情.药发,神志不清时行刺。
毕竟男人最脆弱,最不设防的时候,可就是在床上啊。
杨错眼神变冷。
现在唯一的突破口,就是那个舞姬了。
刑罚之下,任何人都会说真话。
到那时杨错就知道了,她是单纯爬床,还是另有深意……
长阳君见杨错半晌不说话,心里头惴惴不安。
天地良心啊,祭酒可别借题发挥对付他,他一个不求上进只求享乐的人,没事让舞姬砸杨错干嘛,嫌命长吗?
都怪那个舞姬,她要是早从了祭酒,他哪至于受此惊吓。
长阳君满头流汗,生怕自己不能表忠心,
“我……我这就让人把那个不知好歹的舞姬处死,以解您心中愤怒!若是……若是看上了府中的谁,您尽管带走,我没有二话。”
长阳君好歌舞享乐,平日里专注于搜罗各地歌女舞姬,府中美色如云。
谁知杨错却道,“不必了。”
“那舞姬此刻在哪里?我有事问她。”
他虽是温声询问,一副君子模样,可是心里想的却是——待会要用什么刑罚,才能让她乖乖开口。
心里有个暴虐的声音想,好久没活动筋骨了呢。
长阳君连连点头,“就在柴房关着呢!”
“带她过来。”
第4章
赵常乐砸破了杨错的头之后,迅速有人赶到,将她抓住,捆结实了,扔进柴房里。
她的脑袋磕在地上,眼前一片眩晕,缓了好久,才慢慢缓了过来。
捆她的仆妇最是瞧不惯前院那些花枝招展,风骚浪荡的舞姬了。
如今阿乐落难,仆妇不忘冷嘲热讽。
“阿乐,当舞姬当久了,你连脸都不要了?上大夫的床,你就敢往上爬?”
“你砸破了上大夫的头,知不知道是什么后果?——死!满朝功勋,如今谁敢得罪上大夫?咱们家主君胆子小,一定不会放过你。”
可无论仆妇怎么嘲讽,柴房里就是没反应。说到最后,仆妇自己也倦了,锁上门自己离开。
柴房里的赵常乐,从仆妇不间断的羞辱中,终于搞清了两件事情。
第一,她确实是撞阶了,也确实是自尽了。然而肉体死了,灵魂还在。如今她的灵魂,顶着一个名叫阿乐的舞姬的身体。
第二,赵国已灭,新朝建立。屠戮宫殿的杨错,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大夫。
原身这个舞姬,前一瞬还在床上和杨错“这样那样”,下一瞬她忽然重生,于是誓死不从,砸了杨错满头血。
很棒。
任何一个男人,床第之间被女人这么对待,还是一个身份如此低贱的女人,怕是都很生气。
赵常乐咽了咽口水,心想自己前途不妙。
虽赵常乐不知道这座府邸的主人是谁,但甭管是谁,哪怕是稍微有一点政治嗅觉,都不会轻易的饶恕她,只有这样,才能让上大夫息怒。
赵常乐在地上蜷着身体,麻绳捆得极紧,她的双手和双脚此时都被勒麻了,仿佛有蚂蚁在血液中流动一般难受。
受尽宠爱的中山公主一十八年,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
赵常乐闭上了眼睛,只觉得造化弄人。
既然她有幸重生,就是老天爷觉得她有心愿未了,所以再给她一次机会。
而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想杀了杨错这个狗贼,替惨死的刀下的父王,那么多的赵氏宗室报仇。
报仇?
赵常乐苦笑,她刚重生,性命就危在旦夕,还指望报仇?
上辈子因杨错而死,这辈子还要因他而死吗?
怎么两辈子都跟他扯不断关系了!
赵常乐狠狠咬唇,驱散了自己的丧气。
不行,她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死了。
她才重生多久?怎么能这样浪费第二次生命。
她一定要活下去,要亲自杀了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这样才有资格去九泉之下见父王。
哪怕像蝼蚁一样,她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杀了杨错。
赵常乐在心中刻下这几个字。
可是怎么办呢,杨错是位高权重的上大夫,自己却只是一个低贱的舞姬啊!
赵常乐拼命思索——
奴仆的命不算命,处死之后都不用通报官府的,跟猫猫狗狗没有区别。
所以奴仆的性命,其实全仰赖主人的心情。
遇到一个宽宏大量的主人,对很多奴仆来说就是最幸运的事情了。
那么,杨错算宽宏大量吗?
赵常乐闭上眼,回忆着杨错。
谦逊有礼,端方君子——这是绝大多数人对他的评价。
赵国举国尚武,他这样君子的读书人极为难得。
赵常乐甚至极少见到他发脾气,他总是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若非他脾性如此温和,父王也不会把她嫁给他。
那么砸破他头的这件事,杨错也许会大人有大量?
赵常乐正想着,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与灯烛的亮光。
柴房门从外打开,暗夜里的灯烛映照下,两个身强体壮的仆妇走了进来。
她们一句话都不同赵常乐说,只是把她脚上的麻绳解开,就将她押了出去。
从柴房往外,不知经过了几个回廊与院落,赵常乐被带到一个灯火通明的正厅里。
一个仆妇进去报信,片刻后,长阳君一声怒斥,“把那个贱婢给我拖进来!”
上辈子的中山公主,从没被人关过柴房,从没被人叫过贱婢,更从没被人拉着胳膊扔进房间里。
所谓重生,可能就是为了弥补那些“从没”吧。
赵常乐苦中作乐地想。
她被两个仆妇拽着胳膊,一把扔进了屋里,地面坚硬,赵常乐的手肘被蹭破好大的一块皮。
她咬牙忍住疼,不让自己叫出来,不让自己示弱。因为她的眼前,是纤尘不染的苎麻白袍。
杨错。
他像是天边云,而她肮脏的如他脚下的泥。
赵常乐吃力的抬起头。
她看到杨错正襟危坐,跪坐在正座上。
苎麻白衣,宽袍大袖,因头部受伤,此时额上缠了一圈绷带,发冠不方便梳起来,便只是随意垂下。
他像是楚辞里的云中君,在云层里俯视众生,峨冠博带,面孔端方,肃穆而正直。
杨错垂眼,看到那舞姬一双惊惶的凤眼,她衣衫裸露,腰部与大腿皆暴露人前,十足十的风尘气息。
除了一双凤眼,并无任何地方与记忆中那个天真娇憨的人相似。
方才若非催-情-药的药效,他怎么会将这舞姬认作笑儿。
一想到自己差点与这舞姬合欢,杨错就不自觉的厌恶的皱眉。
他讨厌别人碰他,更何况这低贱肮脏的舞姬。
想到这里,杨错眼中充斥着戾气,仿佛是山林瘴气,给他君子面庞抹上一层阴翳。
身上这身衣服,回府之后要扔掉,杨错想,被人碰过,就脏了。
杨错身旁,客席上陪座着长阳君,他见杨错皱眉,明显不高兴,立刻就慌了。
于是转头,对着赵常乐就是一顿斥骂,
“阿乐,你这个贱婢,谁给你的胆子,竟敢伤害上大夫!”
赵常乐咽了咽口水——
兴师问罪的来了!
她没有原身的记忆,但此时也猜出来了,这位客席上绫罗绸缎加身的大胖子,一定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
能不能活下去,就看现在的了。
赵常乐吃力地从地上趴起来,她用少的可怜的布料遮住了自己裸露的大腿。
看着面前的杨错,赵常乐下了决心。
不就是求他吗?
为了活下去,她什么事干不了?
“上大夫,我……奴知错了。”
赵常乐弯下脊梁。
中山公主从不向别人低头,中山公主的脊梁如同赵国的骨气,宁愿碎了断了,都不会主动弯折。
可中山公主已经自尽而死了,此时活着的,不过是一个身份低贱的舞姬而已。
“奴虽是舞姬,可并不愿意以色侍人,可当时……当时您强迫奴做不愿意的事情……奴没有办法,奴非常害怕,情急之下为了保全自身,才砸破了您的头,我不是故意的。大人有大量,求您——”
“呵……”
赵常乐忍着恶心,一番哀求的话还没说完,上首杨错就发出一声轻笑。
极为不屑。
赵常乐愣愣抬头,看到杨错站了起来,朝她走过来。
他半蹲在她面前,慢条斯理道,
“你说你伤我,是因为迫不得已。可我怎知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也许你是受人指使,故意来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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