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几净的诊所里,上了年纪的老大夫一边慢慢悠悠地拿药,一边慢慢悠悠地摇头,“一天到晚不学好,明明已经在一中读书了,怎么还四处打架惹事?”
在青城很出名,几乎人人都认识一中标志性的蓝白校服。最传统的颜色代表着最优秀的一批学生。
学区内的初高中极多,良莠不齐,打架几乎是家常便饭。
大家早都见怪不怪。
每天都要处理几个打架打到头破血流的少年,老大夫却也是第一次看见一中的学生,不免多唠叨几句:“爸爸妈妈供养你们多不容易......”
懒得解释那么多,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贺寻不吭声。
他沉默着,稍稍偏头,目光落在一旁垂头安静坐着的时晚身上。
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少女鼻尖却依旧带着点儿微微的红。
看起来有些脆弱。
还没等想好该怎么安慰,她就死命拽着他,硬生生把他拽进路边这家诊所。
他从来不知道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力气居然能这么大。
觉察到少年灼热的视线,时晚抿了抿唇。
“大夫大夫!”她没来得及开口,几个男生半拽半扛着一个满头是血的少年飞奔进诊所,“快给他看看!”
“哟。”虽然时晚他们先到,但少年的伤势明显要比贺寻手上的伤严重许多,老大夫眨巴眨巴眼,将手里的纱布和药放下,“要不你自己弄?”
早就习惯自己处理伤口,贺寻正想接过。
“好的。”身侧却伸来另一双手。
方才哭得有些凶,时晚软绵绵的嗓音里带着点儿沙哑:“我们自己来。”
老大夫指挥男生们把哀哀叫唤的少年扛去另一间诊室。
留下时晚和贺寻待在这间诊室里。
垂着头,时晚默不作声,静静地拆开酒精和药膏。
“伸手。”她轻声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诊所里消毒水的味道太浓,贺寻觉得眼前的画面虚幻得有些不真实。
但还是老老实实把手伸出去。
他不想再看见她哭。
万幸,小姑娘并没像先前在街上一样啪嗒啪嗒掉眼泪。只是用棉球蘸了酒精,轻轻替他消毒伤口。
鼻尖是酒精略显刺激性的气味。
贺寻难免恍神。
仿佛回到最初他强行把时晚拉进家里那一天。那一天,按在伤口上的力度也像现在一样,软绵绵、小心翼翼的。
生怕会弄疼他。
然而到底有些不一样。
与那日恨不得马上消毒完然后逃离的窘迫紧张截然相反,如今,少女安安静静坐在面前,垂着眼睫。
柔软细嫩的小手托住他的手掌,棉球轻轻擦过血痕。
酒精渗入伤口,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贺寻整个人却蓦然轻飘飘的,如同坐在虚无缥缈的云端。
“你心疼了?”
尾音不自觉带着笑意。
他嘴角微微上扬。
时晚眼睫一颤。
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继续消毒伤口。
“不许,”直到洁白的棉球沾满血色,她才轻声开口,“不许再这么做。”
姜琦跟她说过,陆媛媛是因为被蛇吓到,这才会滚下山去。
可人流喧嚷的景区内哪里会有那么多蛇?
少年双手上的伤口狰狞可怖,比那日在医院更甚,上上下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略微想深一点,她就能猜到他偷偷去做了什么。
疯子。
所有的正常人都会这么想。
只有疯子才会做出这种事。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要命的疯子,在寂静的深夜里砸开玻璃门救她,在医院的病床边守了整整一晚,而后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徒手抓蛇去吓陆媛媛。
“再这么做,”想到这里,时晚嗓音不禁有些颤抖,“ 你会......你会被开除的。”
这年头学习风气一般,打架斗殴的学生有不少,像贺寻这样肆无忌惮毫不顾忌的却不多见。
哪个学校会要一个抓了一堆蛇把人吓到摔断腿的学生。
“无所谓。”然而,贺寻似乎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啧了一声,他垂眸,视线匆匆掠过自己的手,“开除就开除。”
那晚守在医院时,他的心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刀毫无章法地搅来搅去,血淋淋的疼。
一切因他而起,就算被开除,他也认了。
总之没有人能再伤害她。
敛着眉,少年神情里较先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语气却还是那副漫不经心却笃定的模样。
似乎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别人的话。
时晚咬了咬唇。
停了动作,她把手里的酒精和棉球放下。
然后抬头看向贺寻。
“不可以。”
眼泪早已擦干,眼睛却因为哭得太久依旧有些酸痛,她眼睫轻颤,“你不可以......再受伤了。”
少女嗓音很软。
贺寻一愣。
他偏了偏头,下颌随即拉出一道锋利的线条:“这有什么?”
从小摔摔打打长大,更严重的伤势也不是没有过,这点儿小伤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只要没进医院,在病床上半死不活地躺着,那就都是小问题。
压根没把手上的伤当回事,贺寻语气轻松。
然而。
他话音刚落,时晚声音瞬间抬高,语气里陡然带了几分恼怒:“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从来都是温温软软的语调,这是时晚头一次这么恼火,态度更是分外强硬。
贺寻不禁怔住。
愣了几秒,他偏头去看她。
“你不能再受伤了。”十分笃定地说完这一句,时晚抿了抿唇,又不自觉挪开视线,盯着诊所洁白的瓷砖地面,“你要......爱护自己。”
这件事她其实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一段时间。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贺寻好像并不怎么在乎自己,甚至也不在乎别人究竟会怎么对待他。
最初处理鞭痕只是用快过期的白酒简单地消毒,被钱小宝奶奶当众甩耳光也毫不在意。而如今手上满是狰狞的伤口,却根本不知道包扎处理。
仿佛对他来说,只要有一口气,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最简单地活着就已经足够。
为什么会这样呢?
时晚想不明白。
虽然恼火陆媛媛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麻烦,她却更生气贺寻这样随随便便对待他自己。
这个人。
抿着唇,少女心里是说不上来的恼怒。
怎么就不知道先替自己着想?
越想越生气,时晚也不继续处理伤口,向来明媚生动的小脸冷下来,垂着眼睫,一动不动坐在原地。
莹白指尖绞在一处。
贺寻张了张嘴。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隔壁诊室传来少年撕心裂肺的哀嚎,衬得这间无人说话的诊室愈发寂静。
嫌他是个只能拖后腿的累赘,恨不得他和那个一年见不到几次面的男人一起死掉,记忆中,沈怡永远都是冷冰冰的表情。只会一边砸东西一边破口大骂。
自然不会说这种话。
而贺家的人更是同贺子安一样,提防他会图谋贺家的财产,个个希望他赶快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贺寻长到十七岁。
从懵懵懂懂的稚子长成眉目锋锐的少年。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么说。
第31章
处理完男生头上的伤口,转身回到这边的诊室,一踏进门,老大夫不由眯眼直笑:“哟,怎么我出去这一小会儿,你们俩就拌上嘴了?”
诊室内,少女板着小脸,坐在椅子上咬唇不吭声。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而一旁眉眼凌厉的少年难得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处境十分为难。
开诊所这么多年,这种场景老大夫早就见怪不怪。
再嚣张再嘴硬的男孩子,到了女朋友面前也只有乖乖挨训的份儿。上一秒还在和兄弟们吹嘘自己以一打十的丰功伟绩,下一秒就因为被闻讯赶来的小姑娘拽着耳朵而哀哀告饶。
听见老大夫含笑的调侃,时晚抿唇,抬眸看了一眼同样神色不太自然的贺寻。
谁要和他拌嘴。
她才懒得和他这种疯子生气。
这么想着,时晚准备付药钱。
却又听见老大夫不紧不慢的声音:“以后多看着点儿你男朋友,他们这个年纪就是爱瞎胡闹。”
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手弄成这样。
“不、不是!”闻言,时晚蓦然一惊,“我和他不是......”
什么男朋友!
她只是看不下去贺寻这么不爱惜自己而已。
“哦。”压根儿没把她的话当回事,老大夫眯了眯眼,“以后会是的。”
倘若没什么瓜葛,哪里会专门陪着对方跑一趟诊所。
年轻人总是这么口是心非。
“......”根本没想到看上去一本正经的老大夫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时晚被噎住。
恰逢此时,身旁一直沉默的贺寻低低笑起来。
嘴角微微上扬,少年压抑不住的笑声里带着几分藏不住的狡黠。
这个人!
时晚一下气得不行。
她好心拽他来诊所,他倒反而这么促狭。
更糟糕的是,还没等她气多久,隔壁诊室的男生们搀着自家兄弟走出来。
“人家都有女朋友陪,老五你不行啊!”方才来得匆忙,没注意外面是什么情况,蓦然见到一个妹子,男生们不由纷纷调笑,“只有我们这帮爷们陪你!”
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说话没什么顾忌,多打量时晚几眼,随即一脸羡慕地看向贺寻:“兄弟,你也太有福气了吧!”
向来以为一中只有戴眼镜死读书的学霸,没想到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
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看着就招人疼。
时晚的脸瞬间红了。
这年风气还保守,加上她脸皮薄,面对一群男孩子嘻嘻哈哈的调侃,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并不解释什么,嘴边噙着笑,贺寻就看着小姑娘的脸越来越红。
最后连额头都沁上一层绯色,终于忍不下去。
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出诊所。
“行了,赶快去哄哄吧。”早已见怪不怪,老大夫呵呵一笑,又叮嘱一句,“以后自己小心点儿,可别再让人家这么担心。”
贺寻眼神微暗。
想起方才小姑娘难得恼火的模样,他敛了笑容,淡淡应了一声。
跑出诊所,也不知道往哪里去,站在路边,时晚脸颊滚烫。
不多时,背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心里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实在不想听贺寻会说什么,她伸手,将自己的耳朵捂得严严实实。
一副我不听你说话的模样。
贺寻才压下去的嘴角禁不住又微微上扬。
这姑娘。
觉得好笑,他走到她身后,温言去哄:“松手。”
简直跟个小孩子似的。
既生气贺寻不爱护自己,又恼火方才在诊所里他一个字儿也不解释,时晚不搭理他。
继续坚持捂住耳朵。
这个动作并不能阻隔什么声音,没多久,耳畔便响起略显低沉的笑声。
还有少年无奈的嗓音:“胡闹。”
接着,手腕一凉。
害怕弄疼瓷娃娃一样的小姑娘,不敢用什么力气,贺寻只是轻轻捉了她的手腕。
时晚蓦然一僵。
这个姿势到底有些暧昧,整个人如同被圈在怀里,僵持一会儿,闻见熟悉的草药香味,她想放下手。
然而贺寻这时却不肯松开。
“我答应你。”风吹动树梢,在时晚看不见的角度,少年一贯凌厉的表情此时分外柔和,“以后不会再受伤了。”
再简单不过的几个字,说出口却耗费极大的力气。
从来没对谁许下过这样的承诺,贺寻自己都觉得极其陌生。
垂着眸,视线里是少女幼弱纤细的脖颈,他眼神渐暗。
辨不清里面的情绪。
“哦......”没想到贺寻会在此时说这个,时晚有些反应不过来,“好的。”
片刻后,觉察到自己依旧被半搂半抱地圈在对方怀里,她挣扎两下:“你......放开我。”
早间拥挤的公交车上这样做也就算了,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这样做算什么。
这次还算比较讲理,她一挣扎,手腕的桎梏便松开。
头顶却传来含着笑意的声音。
“那你以后别再哭了。”盯着小姑娘依旧微红的眼眶,贺寻强忍着低头亲上去的冲动。
他语气有些凶,“看上去丑死了。”
*
他才丑呢!
怎么也想不到贺寻居然会说这种话,时晚气得要命。
在跑去公交车站前,她实在没忍住,狠狠踩了少年一脚。
回到家里却还是恼火得不行。
“谁惹我们晚晚了?”
今天时远志夫妇回来的也早,在客厅陪时辰和豌豆玩,抬眼看见自家女儿鼓着脸的模样,向洁不禁笑道,“让你爸和你弟弟收拾他去!”
“喵!”
懒洋洋窝在时辰怀里,豌豆十分赞同。
举起一只小爪子。
“没......没谁惹我。”
时晚连忙摇头,匆匆进房间放书包。
这要怎么说?
跟爸爸妈妈告状贺寻说她丑?
简直不知道对方到底在想什么,时晚深吸一口气,努力劝说自己不要和贺寻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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