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泯皱着眉,思索良久,颓丧道:“阿姊念书是为明理,当得返璞归真。比之阿姊,倒显我之浅薄。”他挠挠头,很有点难为情,“我大半为着功名利禄、出人头地。”
阿萁想了想,疑惑问道:“小郎将来要应科举?这哪里便是浅薄?农家春时种下稻禾,不就是图着秋时收谷?”
江泯还在懊恼,被阿萁说了一句,又觉在理,重又高兴起来,待阿萁又亲近几分。推阿萁坐在书案前,要教她执笔写字。
阿萁虽无比渴望,却将手背在身后,摇了摇头:“纸笔价高,我不能碰。”
江泯一愣,高昂的兴致消下几分,他年小,却非无知顽童,纸张笔墨珍贵,自家供他念书本就不易,不好随性放肆。
倒是江石笑道:“如今是书贵,贱者要一贯,贵者七八贯,纸价倒好,家中用的纸又糙又薄,两文钱买得几张大纸。”
阿萁扳着手指飞快地计算,乍听似乎果然贱价所费银钱不多,两文钱可得五张大纸,一张大纸又可裁出六张纸,可如江泯写字,岁小腕力不及,落笔偌大的一个字,一张纸堪堪也只写得一两行。再练写得勤快些,光纸就要好些钱,另笔墨尚未计在其中。
阿萁想到此处,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肯执笔,憨笑道:“我不曾握过笔,费笔费墨费纸。”
江石看她执意不肯,知晓她不愿占人便宜,想了下道:“小郎有练字留下的废纸,一张一张收在那,你只在背面写,不过纸薄,墨透纸背,脏污了一些。”
江泯忙去翻出自己写过的纸张,兴致勃勃道:“阿姊,我教你。”
阿萁好生为难,大感无以为报,江泯还招手:“阿姊快来。”
江石道:“你写便是,也不怕费笔,又不是名工巧匠制的笔一贯方可得。我今年逮过几只黄鼬,剥下皮毛卖给桃溪笔匠做狼豪,一来二去的便与他相熟。我贱价卖他皮毛,他贱价卖我纸笔。”
阿萁这才红着两颊,依言在书案前坐下,看神情举止,只恨不能三衅三沐。
江娘子拿了一小碟桂花糕过来,见江泯教得认真,阿萁学得认真,江石看得认真,她哑然失笑,放下桂花糕招手让江石随自己出去。
江石暗地叫苦,果然,江娘子一路将江石领到屋后香栾树那,问道:“大郎,你可有闯了什么祸事?无缘无故的怎领了施家的小娘了来家?”
江石若无其事般笑道:“她小人家贪玩,躲在古榕下玩耍,撞见我和几个狐朋狗友来往,受了些惊吓,跌了一跤。”
江娘子扫他一眼,笑道:“你只瞒着我罢了,施家小娘子可不像贪玩的。”
江石又笑:“阿娘放心,真不曾闯下祸事。不过,有事要求阿娘……”
江娘子本要应,想想却笑道:“你只先明说,端看的什么事,不然我一口应下,回头又为难,倒是不便。”
江石道:“施家小娘子好生有趣,她爱缠着卫老秀才认字,因她跌跤哭鼻子,我一时不忍,夸了海口,哄骗她道要小郎指点她。”
江娘子吃惊:“小郎才多大,自己读书写字还磕磕绊绊、 一知半解的,如何能教人认字,岂不误人子弟?”
江石笑道:“阿娘想得未免深远,难道施小娘子还要扮作男儿郎去考状元不成?她歪缠着卫老秀才也未见得能学到字,我前几日看到卫老翁翁拿拐杖打他孙儿,嘴里念叨着卫大伯的名字,显是将孙儿错认成儿子。说不得学问也不大通了,千做万,万当千,糊里糊涂,自家说得话转眼就忘个精光。”
江娘子秀眉微蹙,睨他一眼:“施家小娘子才多大……”
江石愣了愣,整张脸涨得通红,两耳几能滴出血来,期期艾艾道:“阿……娘……说什么呢……她……我和进叔交好,自要……看顾三几分。”
“她有父有母,有祖母有亲姊。”江娘子耻笑,“何用你来看顾?”
江石梗了一梗,道:“往常我看那些个堂妹表妹,一人一个令人憎恶,难得施家小娘子有趣讨喜,我拿她当小妹看待……”
江娘子好笑,点头道:“原是如此,这话我且记下。”
江石顿时发急,拒绝之话脱口要出,堪堪撑住,心下有点恍惚,不解自己心下的不悦与恼怒。
江娘子又为难道:“施家小娘子性子爽利又不扭捏,我心下也喜欢。只咱们家与施家从无交集,家中名声恶,又没年岁仿佛的小娘子,施家避忌,许不愿常相来往。虽是农户贫家,没有那些个讲究避讳,只是,她一个小娘子常往自家来,也是大为不便。”
江石笑道:“阿娘不必这般为难,她得空寻巧来家,就让小郎教教她,她有家务缠身不能前来,也休管她,届时只看两相方便。”
江娘子轻斥道:“你们男儿家想事只往简便里想,不理里间的种种顾虑,却不知世情险恶,待女子犹多苛责。村人又好口舌是非,丁点小事尚要传得沸沸扬扬,更兼好些无中生有之徒,不知能编出多少不好的来。”她深思片刻后,道,“晚间我亲送施小娘子回去,看看她家的行事,探探口风。要是她父母祖母都没顾忌,只作两家往来;若她父母祖母不愿,此事便作罢。可好?”
江石作揖:“儿谢阿娘妥帖安排。”
江娘子奇道:“咦?你谢什么?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你唤我阿娘,你我是母子,你与施家小娘子不同姓不同族,三杆子都捅不到一块,哪当你来谢?”
江石被打趣不过,灰溜溜地走了。
屋里阿萁小心翼翼地写了几个字,虽无形无法,横不平,竖不直,趴趴软软,怪形怪状,心中却满溢喜悦。江泯又拍着手将她夸了又夸,连声道:“阿姊好悟性,我不及阿姊多矣。”
阿萁虽知江泯夸大其辞,也挨不住一个小仙童迭声夸赞,又是羞涩又是高兴,抬头惊见日已整个偏西,实在不能再耽搁逗留,再多的留连不舍也只得起身告辞。
江娘子牵了她的手道:“伯娘送你家去。”
阿萁道:“不敢再叨扰伯娘,伯娘家中也要生火炊饭。”
江娘子笑道:“你只听我的便罢,我只问你,你家谁做主?是你阿爹呢还是你阿娘,或你家祖母?”
阿萁虽不解,还是老实答道:“家中是嬢嬢当家呢。”
“啊呀,我听了几年还是听不惯嬢嬢这个称呼,难怪都道乡音难改。”江娘子逗趣道,“那我便问了你嬢……嬢,只说我心中喜爱你,讨你来陪我说笑。”
阿萁笑开来,心里的快意高兴无以言表,别过脸,偷偷拭去眼角的一点泪:“阿萁谢过江伯娘,江伯娘有事,只管差遣我。我会爬树摘果子,也能布蟹笼抓螃蟹,也识得好些菌子,我还天生力大,提得水,也能砍柴……”
江娘子怔愣,被她说得有点酸楚,浅笑着摸摸她的脸:“伯娘见你啊……好似见到故人。全不用你做这些,你来家,跟小郎认认字,陪我说说话。”
阿萁敏慧,心里好奇江娘子嘴里的故人是谁,看她神色,莫名又知她并不愿提及,反握住江娘子的手,只感她手掌柔软,指间生有薄茧。
江娘子吩咐江石江泯看家,又取那袭紫罗盖头来兜在头上,嫌有晚风,索性连着面容也覆在里头,她秀美的眉眼在轻透的紫罗后,隐隐绰绰依依。
阿萁看得出了神,心道:江伯娘真是个美人。
第33章 恶犬之过
阿萁借口找阿豆溜出家门,阿豆都回家了,她却没见人影,施老娘忍不住念叨开来,直叹家中孙女儿小的顽,大的弱,不大不小的没轻重。
阿叶担心,时不时到院门口张望,阿豆偷偷叹气道:“我再贪玩都知道饭时要回家,嬢嬢这般凶,晚了些些就要发火,二姊怎不学学我?”
阿叶哭笑不得,忧道:“你二姊不是贪玩的,我怕她遇着事。”
施老娘守在灶间,等了等,还是不见人影,拍着围裙擦着手出来问道:“萁娘还没回?死丫头皮肉痒,等她来我拿竹条子抽她。”
阿叶轻声道:“二妹以往从来不会晚归,定有什么事给绊住了。”
施老娘想想确实如此,扬声喊道:“大郎,大郎,你去村中找找萁娘……”
施进在里间应了一声,直接从后院绕了出去,陈氏自认二女儿懂事,孕中本就多思,又在外听几耳朵年底多乞儿多拐子,自己倒先怕将起来。
施老娘还絮叨着要打阿萁,道:“吃得痛方长得记性……”
阿豆让阿叶弯腰,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大姊,你别怕,我把家里的竹条藏了起来,待会二姊回来,嬢嬢就算想打二姊,都寻不到竹条。她要是用自家的巴掌,嬢嬢自家也疼的。”
阿叶捏捏阿豆圆圆的两颊,道:“你藏了竹条,家里还有掸子、竹棍、尺子,嬢嬢真要打,哪样不能打?”
阿豆吃惊地瞪圆了眼,过后拉拉阿叶的衣角,道:“那……那……待会二姊回来,我去抱了嬢嬢的腿,大姊带了二姊一路坐船去外婆家里避难。”
阿叶愕然,连忙摆手:“豆娘,挨打也不好跑去外婆家里,快收起这想头。”又矮下身问她,“以往你挨打,不曾说要避去外婆家,是不是近几日跟哪个顽皮小郎学坏了?”
阿豆轻哼一声:“我常挨打,才不怕呢,二姊只挨过骂,没挨过打,她定然害臊,不敢见人。”末了,又补上一句,“嬢嬢打人很痛的。”
阿叶失笑,起身倚着院门,琢磨待会如何给阿萁求情,阿豆眼尖,远打远就看到自己的阿姊被一个袅袅娜娜,走路有如轻风扶柳的妇人牵在手里。她惊得张着嘴,一溜烟似得往灶间跑,边跑边喊:“嬢嬢,嬢嬢,有客来家。”
施老娘一愣,骂道:“胡说八道,晚天夜来,哪个客这时辰来家。唉哟,你一小娘子,成日跟只皮猴似得,大后如何是好。”
阿豆跳着脚:“真有客来,穿着绿衣裳,戴着盖头,牵着阿姊往家来呢。”
施老娘大为奇怪,看阿豆不像胡言乱语,解下围裙,拍掉身上沾的浮灰,对着水盆抿了抿鬓角发髻,问道:“哪个客?你可识得?”
阿豆摇头:“不识得。”
陈氏追问:“打哪来的?可是码头那边来?”
阿豆眨眨眼,道:“我只看见有客来,不知道她从哪来。”
施老娘这两日看陈氏是百般不顺眼,挑刺道:“豆娘豆丁点大,又笨,你问得这般细,她哪里知道……”牵住阿豆的手,自言自语,“也不知哪家没眼色,踅着饭时上门,我添碗添筷,锅中没饭,不叫茶饭,又是我家的小气……”
外头阿叶不擅待客,看到江娘子来,慌得没了手脚,硬撑着上前行了一礼,脸红声细:“阿叶见过婶娘,不知婶娘是哪家……”
阿萁抢声道:“阿姊,这是村后头的江家伯娘。”
江娘子细看阿叶几眼,笑夸大:“小娘子好生文气。”
阿叶还在思索村后的的江伯娘是哪家,猛得想起村后头荒僻,除去卫家祠堂就一户人家,住着恶人,养着恶犬、恶鹅,劣迹斑斑。她暗暗着急,生怕妹妹受了欺负。
施老娘迎出来时,看到江娘子也大为吃惊,一愣之后,换上笑脸,道:“怪道灶间房梁挂下好一只蟢,蟢网都打了头、原是有客来。侄媳家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不是老婆子还未老得糊涂,险些儿认不出来。”
江娘子撩起盖头,行云流水地福了一礼:“冒冒失失地上门,还望施伯娘不要见怪。”
“不怪不怪,快快,家来坐坐。”施老娘连声招呼,将江娘子让进堂屋,叫阿豆搬竹椅,又吩咐阿叶倒碗清茶来。
江娘子大方谢过,看温温柔柔站在一边的陈氏道:“这是弟妹吧?生就好模样,温婉贞静,施伯娘好福气。”
陈氏被说得满脸通红,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半天才道:“当不得嫂嫂这般夸,我……我实没什么长处。”
施老娘的嘴差点歪到天边去,等歪回来再将嘴角向上拉出个笑脸,先对陈氏道:“儿媳,你许不识她,她是江大江有平的娘子,她的大儿前两日还和大郎一块在山上猎得野猪。”也不管陈氏回不回话,又拉着江娘子仔仔细细地端详,笑夸,“我也不过早些见着你,打眼只知是个生得俊秀的女娘,倒不曾想这般标致,真是白白便宜江大这个赖子。”
江娘子笑:“拙夫为人虽鲁莽,真真不是恶人,只他生得凶,又不会说话,旁人看他相貌,听他口气,就拿他当贼寇看。”
施老娘拍腿大叹:“我儿也生得凶,吃了相貌的亏,别家看他生得五大三粗,捏得拳头比小儿头都大,自家心里先怕,回头反怨你凶横。”
江娘子明眸流转,笑道:“施伯娘是个通透人。”
阿萁立在一边和阿叶打着眉眼官司,一个挤眉一个抛眼风,阿萁扯扯阿叶后衣襟,偷偷摆了摆手。
江娘子仿这时才记起正事,拉过阿萁道:“此次来,我是为赔罪来的。”
施老娘笑问:“侄媳这话从何说起?”
江娘子温声一叹:“老伯娘不知,我家养得恶犬,生就狗脾气,形容又恶,过路人乍见尚且要受它惊吓,何况它兴起故意撩拨……”
阿萁垂眸,心里疑惑:江伯娘这是说的阿细还是说的江阿兄,听起来像在说阿细,又像指着江阿兄……阿细可没吓过我。
“你家小娘子打我家院外经过,白受了我家恶犬的吓唬,跌了一跤脏了外袄。”江娘子歉声道,“施伯娘可不要打骂她,实是我家的过错。”
阿叶和陈氏听得心惊,拉了阿萁的手,关心问道:“可有被狗咬着?”
阿萁笑道:“没呢,一根头发丝都不曾伤到,倒是我自己大惊小怪,阿娘阿姊放心,丁点事都没有。”言下默契地将江石这一节掩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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