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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人家绕——申丑

时间:2019-12-08 09:38:20  作者:申丑
  江石嘲弄道:“我又不是你,不知在哪偷看了哪家小娘子,只知死记在心里。若我相中了施家大娘子,早托爹娘遣媒人去提去,怎会为你们两家的议亲跑腿费心。”他不无遗憾道,“本想着施家大娘子品貌出众,进叔人又好,你勉强也算得可靠,你二人足可相配……”
  卫煦笑道:“你口口声声夸赞施家大娘子,你二人年纪也相当,不如遣了媒人去提亲?”
  江石道:“你莫不是耳背,我几时有这心思。”
  卫煦想了想,又奇道:“虽是同村,我竟不大识得施家的大娘子,她鲜少在村中走动,只听得周遭好些人夸。”
  江石笑道:“我也不大识得她,可见性子安份,她妹妹生得俏丽,一家姊妹差不离,想来生得不俗。既你无意,你我二人在背后多什么嘴舌?她是天仙还是无盐,容不得你我品头论足的。”
  卫煦点头道:“很是,我去取些酒来,年下家中不缺小菜就酒,我请你吃上你几杯?”
  江石道:“你要作陪?”
  卫煦摇头,道:“素酒倒可以吃几盅。”他笑道,“我既与和尚做买卖勾当,多少守些寺中规矩,吃了酒肉上山,总归不敬。”
  事关生计,江石自也客随主便,接过酒自斟一杯,苦笑道:“为了你的议亲,我倒里外不是人。”
  卫煦问道:“这话怎么说?”
  江石笑道:“你家与施家议亲,施家又不是盲目嫁女的,自要看看你的品性,我两头相熟,在中间做个周旋,原本想着明日邀你家去,让施家的小斥侯亲见你几眼。谁知,你另有心思。”
  卫煦心下琢磨,江石戏称的“小斥侯”言语间颇为亲密,施家有女无子,施家最小的女儿才豆丁点大,派不上用场,也只施家二女年岁不大不小,将将合用。卫煦一时也没深思,只以为江石与施家深交,赔罪道:“累你白忙一场。”
  江石笑道:“施家小斥侯生得利爪尖牙,我只想着明日如何圆场。怪我失了周祥,不曾先行过来跟你讨主意。”
  卫煦过意不去,彷徨不安道:“我……这也不是有意相瞒,只有些说不出口……”
  江石摆手道:“无缘不可强求,休再提它。”转而问起生计的事,道,“你家中怎囤积着这么多柴火?”
  卫煦乐得此事揭过,答道:“早先托了里正的福,我只在清水寺送柴,后又送白丘庙,两家庙小,我一人勤快些,阿爹再搭把手,勉强也支应。白丘庙的方丈和善,怜我艰难,写了一封书信给雁来寺,托赖照看我的营生。雁来寺山门、前后宝殿一应俱全,香火旺,又养着好些和尚,火房一日间的烧水做素斋,费得好些柴火。我一人实支应不开,要是推却了又实在可惜,便使钱和村人收柴,囤在家中。虽多一大笔本钱,但也多得一笔利钱,来去还是净赚。”
  江石笑道:“极是,一人只得一双手,能做的到底有限,买进卖出,省了力气,又有赚头。”
  卫煦也笑,又叹道:“我青天白日的锁院门,一着躲些清静,二着也防邻舍抽柴火。左邻右舍,这家割把韮,那家摘把豆,言语一声都算不得。只我这收来的柴火使不得,各抽一把,届时怕不够数。”
  江石笑道:“我家恶名倒占了些好处,白堆院中,都无人敢进来伸手。”
  卫煦大笑出声道:“你家连恶鬼都避走,何况人。”笑后问道,“去岁你常在桃溪来往,可是有什么谋划?”
  江石也不相瞒道:“地里刨食全看老天赏脸,纵有好年景,又交得好些粮税,我家本就没有多少良田,这几年家中虽有些积余,阿娘也想着置买田地,只我们村中余的好田,都叫江富户家买了去,剩的也是东一块西一块,地高又咸,总不合意。“
  “阿泯开年上学,将来……”江石顿了顿,他弟弟江泯小小年纪是满腔的雄心壮志,倒是他阿娘对此面有愁容,似不愿江泯学成应举,好在眼下江泯还小倒不必烦忧,只他是个不知足,不甘守着几亩田地度日,道,“我找桃溪蔬菜行的团头吃了几次酒,大宗的买卖须得先经他的手。”
  卫煦坐正身,好奇问道:“你打算做什么买卖?银钱可还趁手?我手上积得一些,你要用,不必跟我外道。”
  江石道:“八字都没一撇,真不趁手再跟哥哥张口。我的买卖……我们这带山上产的好合蕈好松蕈,我去岁春后在桃溪寻摸,合蕈也罢松蕈也罢,多是村人在山中拾了去卖。想着不如使钱问村人收来,拢在一处卖于与菜行团头。”
  卫煦想了想,笑道:“这勾当可做。你与那团可攀得交情?”
  江石道:“我阿爹三教九流识得好些人,那团头与我阿爹虽无十分交情,却也说得几句话,吃得几杯酒,况且这买卖两边便宜,他自不会拒了我。”
  卫煦道:“雁来寺的园头也与桃溪菜行的团头相熟,他们寺里有好些菜地,种了十几亩青菘,寺中吃不完,都卖与了菜行。智和这秃驴,与我极说得来,你有什么不便,与些好处给智和,让他添些好话。他们僧人比我们这些泥腿更有脸面。”
  江石道:“人情用一处浅一分,留着用在刀口处方好。”
  卫煦点头:“这话极是。”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卫小乙在外吃得醉熏熏地回转,江石本要告辞,愣是被卫小乙扯住袖子,要他再吃几杯。江石无法,又吃了几杯。
  卫小乙只当江石海量,见猎心起,他本有几分醉意,份外热情,却不知江石只是个花架子,愣是被他灌得醉了过去。
  卫煦焦急,道:“阿爹,你叫阿石吃成这样,他娘亲责骂如何是好?”
  卫小乙心虚,强辩道:“哪个男儿家不吃酒的?睡上一宿,隔日便好。”
  卫煦无法,只得先将江石扶自己屋中睡下,又让卫小乙也去略躺躺,道:“我去江家跟江叔江婶言语一声,免得他们记挂。”
  卫小乙四仰八叉躺在那,道:“去去,家中有些虾酢,拎一小坛去赔罪,晚间还留大郎在家吃酒。”
  卫煦无奈笑道:“阿爹你莫不也是醉得糊涂了。”他翻出扎着箬叶的小坛虾酢,出了院门直往村尾走去。
  走到离村尾不远处的一小丛竹林处,听得两道声音。
  “阿姊,你看这小篾笼,编得又密又圆,不知阿爹可能编得。”
  另一道声音轻轻柔柔的:“萁娘,片下的篾片可要烤火?鲜竹片下的怕不能编?”
  “不如先砍几竿竹子家去?”
  “你小心些。”
  卫煦听得她们说话,不由一笑,正要走,两个小娘子合力拖了几竿竹子出来,略大的那个可不是他苦苦寻觅的采桑女。
  他愣神之际,这两姊妹已拖了竹子拣了小道走远了。
  萁娘?萁娘?他依稀记得施家有一个女儿便是这个名儿。卫煦刹时真如五雷轰顶,返身往家夺路狂奔。
  偏偏江石却是装醉,他为幼,不好直拒卫小乙,只好装得不胜酒力,等得卫小乙睡下,他从上爬将起来,拿刀在矮桌上刻个记号,大摇大摆地从院门口走了。
 
 
第44章 路遥遥兮
  卫煦一路夺命似得飞奔回家,只差没把五脏六腑给跑来,一气跑回自己屋中,床上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江石,半个鬼影都没,再看桌角,果然有几道刀痕,这是他们少时定的暗号,意为各自归家。
  卫煦气也不是,急也不是,拎着虾酢,又飞奔去江家,江家的阿细和白鹅闻声双双张牙舞爪地扑将出来,一狗一鹅见是熟人收起恶行,亲热地贴上来,卫煦哪有心思陪它们戏耍,连声驱赶。
  阿细呜呜几声,伤心地趴在一边,白鹅却不依不饶,呷了卫煦一口,这才嘎嗄几声,抖抖毛摇着肥硕地鹅屁股走了。
  卫煦揉着大腿,想着定是青紫了一块,忙高声喊:“江叔江婶可在家中?我来寻大郎问事。”
  一时江泯从窗户那探出头来,道:“原来卫家哥哥,我阿兄不在家中,不知去了哪处。”
  卫煦大急:“你不曾见他回来?”
  江泯摇头:“早起出去只没回来过。”
  卫煦没头苍蝇似得转了几圈,问道:“叔叔与婶娘呢?”
  江泯将嘴一撇,气咻咻道:“阿爹阿娘也不在家中,他们只将我独自撇在家中,也不怕拐子来家把我拐走了。”
  卫煦心道:你家阿细如魔似怪,哪个拐子不要命了硬闯进你家拐你。他急着找江石,也无心安慰江泯,匆忙道:“泯弟在家中等你爹娘,我找你阿兄去。”
  江泯眼睁睁看着他一阵风卷进来,又一阵风卷了出去,看看四周,家中只剩得自己和阿细,不由委屈起来,这些人,一个一个自忙自的,自去玩耍,大节下也不捎带着他。
  卫煦生怕江石性急,先行去施家回拒了两家的议亲,以施老娘的行事心性,驳了一次亲,回头重提,怕不是要被迫她几扫帚给打出来。
  那他和施家大娘子岂不是再无可能?
  卫煦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恨不得连给自己几个嘴巴,急中生智,既然一时找不着江石,不如在施家附近守着,他不来便罢,若来,定会被他撞上,到时他跳将出来截了江石回去便好。卫煦当下再不敢耽搁,又一口气跑到施家附近,拣一棵老树蹲在底下守株待兔。
  他这来来去去的奔走,直累得汗出如浆,手里还拎着的虾酢,不小心破了封口,发出阵阵腥鲜,不一会就引来了贪嘴的村童和四处觅食的鸭鹅,一溜围在他的身边。
  卫煦疲于应付,一面擦着额汗一面后怕不已,偶尔看看施家敞开的院门,想起桑树下的那道身影,傻笑了几声,笑几声又悚然而惊:万一江石半道遇着他丈人,转告他的意思,那……那……他的婚事岂不是照旧泡汤?
  他蹲在树底下眼巴巴地对着施家院门,身边又围着好些村童,早引起了阿萁的注意,藏在院门后偷看了一眼,心道:也不知哪个没正事的,蹲在老树下拿吃食引逗顽童?
  阿叶和阿豆正在看施进片竹篾片,好给她们扎竹笼、小灯笼。
  “今岁十五不得出门,阿爹给你们好看的灯笼。”施进笑着哄三个女儿。
  阿豆欢喜地直拍手,道:“阿爹扎个大大的红灯笼,挂在院门口,让村人都眼馋。”
  施进大笑:“好,阿爹给你扎个磨盘一样大的灯笼。”
  陈氏在旁掩嘴笑道:“夫郎休要哄她,豆娘还小,不知好赖,真个缠着你要这般大的灯笼那可怎生好。”
  施老娘呶嘴,道:“离十五还早着呢,就做起花灯来。市集上的花灯扎成花,扎成桃,扎成仙女,扎成兔儿,你哪有这手艺,也只扎得长圆扁的,蒙了红纸还有点喜意,要是蒙了白……”再说下去可不吉利,施老娘自家也笑着住了嘴。
  施进被自己娘亲取笑也不生气,道:“我粗短的指头,只扎得红灯笼。”
  阿萁偷笑,边低声跟阿叶道:“门前老树下围着好些村童,也不知是村里哪个无事闲慌的在那与他们玩闹逗趣。”
  阿叶笑道:“咱家院子地偏,往常还没有这样的热闹。”
  阿萁笑着道:“阿姊你不知道,那人不知怎的,还招了好些鸭鹅伸着脖嗄嗄乱叫。”
  阿叶轻声道:“二妹,不好取笑他人。”
  阿萁轻道:“我不曾笑他,我只笑那些鸭、鹅。”
  阿叶笑着嗔她一眼,浑然不知,一墙之外那些笑闹是为她所起。只可怜卫煦,蹲得脚发麻,忍着村童的七嘴八舌,又险些踩了一脚鸭、鹅粪便,望穿秋水也没瞧见江石。
  卫煦在这边煎熬,江石却独自一人又溜进了后山。山中清溪源头是远山瀑布下的一方寒潭,弯弯绕绕,又没入山野中。
  万事有始就有终,山溪既有来处,自也有归处,沿着溪岸越往里走溪水越浅,最终成涓涓细流消失在一片浅石滩,浅石滩过去又是一处湖泊,这处湖泊又生支流,最后流入长河之中。
  江石顺着溪岸一直走到浅石滩,果然找到了江娘子放的那盏莲花灯,烛火已熄,花灯漂流几里却仍旧完好无损,他除去鞋袜,挽高裤腿,渉水到浅石滩中间捞起花灯,花灯内里满是蝇头小字,既写着祭文以求超度亡灵,又报在世人的平安近况以慰亡灵哀思。
  “竟是……”江石抿紧薄唇,心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盏花灯留不得。这里虽然人迹罕至,难保有樵夫、行脚僧、误入的经过此地,还是小心为妙。他想到此处,捡了些枯柴,从怀里摸出火石,将花灯烤得半干,投入火中,看它整个化作灰烬,这才踩灭火堆,慢吞吞地返回家中。
  江娘子和江大抛下二子在外消磨了一日,傍晚才归,江泯嘴撅得半高,哀怨道:“阿爹阿娘说要祭坟,嫌我小沾上不好的,不带我去也就罢了,只是谁家祭坟从早起祭到日将落的。还有阿兄,也不知去了哪处,不带我去玩。”
  江娘子粉面飞红,歉疚道:“晚上蒸白糕蘸桂花糖吃可好?你阿兄许是会友,怎好带你?”
  江泯喜甜,虽两眼发亮,还是有些闷闷不乐。江大大笑,一把拎起江泯扛在肩头,驮着他在院中连回跑了几趟,道:“你阿兄有个鸟用,瘦伶仃的肩,可能扛着你戏耍?找他作甚,随他去随他去,阿爹陪你玩耍。”
  江泯哈哈大笑,江大背宽肩厚,不是江石这等少年人可比的,坐在上面又稳当又舒适,当下将那些不满抛去九霄云外,乐得眉开眼笑。
  江石一回来就看到家中炊烟起,自己阿爹扛着弟弟戏闹,阿细跟着后头又跳又叫,江泯玉白雪捏的脸上无忧无虑,不染尘世一点哀愁。江石倚在院门口,只感心头温烫,一片馨宁。
  卫煦在施家外头守得天擦黑,连着身边讨要吃食的村童、鸭鹅一一归家的归家,回笼的回笼,只剩他独自一个与一地的萧索。
  再守下去,怕要被人当贼打,卫煦依依不舍,顶着乱蓬蓬的发,拎着空空如也的虾酢坛子,一步三回头地先回家了一趟。卫小乙还在那呼呼大睡呢,完全不知儿子有如油煎似得在那苦熬。
  卫煦欲哭无泪,摇摇卫小乙,卫小乙搓脚挠头就是不醒。
  为终身计,不如再上江家一趟,他就不信江石这混赖子一天到晚不归家的,他定要告诉江叔,要他好好管教管教江石。只是自己好似刚从腌菜缸里将将捞出的模样,浑身散发着新鲜的酸臭味,这般上门去又实在没个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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