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琳琳看向卢昭,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高兴还是难过,又想笑又想哭。
她忽然想到,也许这次奇遇,和她无关,只是藉由她的手来挽回几个令人不忍的遗憾。
酒席末尾,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花样,带孩子来的都怂恿着孩子去摸卢昭,“将来和卢昭哥哥一样聪明,好不好?”贺琳琳哈哈大笑,看卢昭被围在中间,终于露出了点局促为难的样子。
贺琳琳一笑惹起了注意,邻居好心得把她也拉过去,说“琳琳也去,你更要去了,你明年就要高考了,快去快去!”贺琳琳一下子被推到圈子里,几个只到她腰这儿的小孩子看着她,自觉地让她先摸。
卢昭坐在椅子上看着,几乎是在捉弄她的样子。
贺琳琳硬着头皮,众目睽睽之下摸了一下卢昭放在桌上的手。
摸上去瞬间她就后悔了,她为什么要摸他的手,不该摸肩膀吗?起码上面隔着层衣服。
卢昭的手轻轻地动了动。
贺琳琳摸完,后头排队的小朋友立刻接上,有贺琳琳做例子,他们都跟着摸卢昭的手。
贺琳琳不敢看卢昭,他越笑她越不敢看。
她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地溜了。
街上阳光猛烈,贺琳琳撑起伞,到家时伞面烫手,她也一身的汗。她甩开鞋,赤脚踩在地上,打开冰箱把西瓜抱出来吃,吃了两口又起来去开电扇。
西瓜冰凉的,她抱在怀里,一会儿就不出汗了,她想起刚刚摸卢昭手时候的情景,一想就难堪得不行,狠狠挖了一大勺西瓜,塞进嘴里,冻得脑芯子疼。她怪邻居多事,又怪自己发病,怎么就偏偏去摸他的手?!
他手有什么好摸的,他又不是真能开光!
贺琳琳气愤愤地挖着西瓜,半个西瓜吃完,居然不像往常一样觉得撑。
等到太阳沉下去,贺琳琳去了罗丽芳上班的超市,跟她报道,中午吃了什么,有哪些人去了,顺便买了一点零食当做晚饭。
罗丽芳问她糖和烟拿没拿,贺琳琳这才想起来挂在椅子上的一个红袋子,她当时急匆匆要走忘了拿。
罗丽芳也不怕这是上班的地方,扬着声音骂她:“叫你做个事儿,从来没有做好过!你自己说,你还能干什么?!”贺琳琳理亏,但又实在委屈,不过是一包糖一盒烟而已,她又为罗丽芳感到可悲。
贺琳琳想起以前,她常常为自己生到贺家,做了贺长峰和罗丽芳的孩子感到可悲。
这念头越大越强烈,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可有些时候免不了会有些卑微的幻想。
贺琳琳慢慢走回家,天跟在她脚步后头黑下去,也不是黑,是一种蓝墨水样的颜色,颜色洒的也不均与,这片浓一些,那片又淡一些,像掺了水进去一样。
贺琳琳快走到楼栋口时才发现了有个人站在那儿,她看清是卢昭,不知道他到这儿来干什么。
卢昭等她走近就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就是她忘了带回来的红袋子,里头装着糖和烟。
他说:“别人都拿走了,就你座位上剩了一包。”
贺琳琳接过来,说了声谢谢,虽然已经挨了骂,但有这个总能堵住罗丽芳的嘴,免了后续的唠叨。
贺琳琳又高兴起来,问卢昭假期准备干什么。
卢昭说去B市,正是他报考的大学所在的地方。
贺琳琳问:“你选得什么专业?”
卢昭答:“生物。”
贺琳琳对这个专业不太了解,只是觉得听起来就很适合卢昭。
她点点头,刚要开口,卢昭忽然问道:“你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
贺琳琳说:“还好吧···”她一直记着那道题,便告诉了卢昭。
卢昭问:“你做对了吗?”
本来贺琳琳还有点信心,他这么一问,她居然不敢说了,只能答:“应该对了吧···”
卢昭脸色愈发淡下去,大概觉得她无药可救了。
贺琳琳看见他这幅样子就忍不住害怕,怕到想把自己缩起来,缩到他看不见。
她又忍不住想起自己今天摸他手时的情景。
卢昭看她又低着头,他什么都没说,她就这幅样子来对付他,反而更让人生气。
他并不是来找她错的,他也不关心她的对错。
卢昭这样想着,却开口说:“明天上午你有事吗?”
贺琳琳答:“没有···”
卢昭说:“那你来我家一趟,把我那些书拿去。”
贺琳琳一愣:“给我···”她想说给她没用,可一看卢昭的神色就不敢说了。
卢昭说:“留着也没用。”
贺琳琳:“那··谢谢···”她不知道该不该道谢,卢昭听起来像是处理废品,她不要,他大概就要拿去扔了。
两人说完这些就再也没有什么好说得,连再见也都不需要,卢昭转身就要走。
贺琳琳多余来一句:“那我明天十点来。”
卢昭说好,他朝贺琳琳身后的楼栋看了看,终于走了。
贺琳琳打量着陈旧的老楼,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卢昭刚才是忘记自己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第9章
罗丽芳下班回家看到桌上放着的糖和烟没说什么,也没问,贺琳琳就也当做不记得了,坐那儿看电视。罗丽芳在屋里转了半天,贺琳琳也不和她说话,一会儿她去厨房切了一盘西瓜端出来,贺琳琳本来不想吃,可最后还是拿了一块儿,罗丽芳这才进去洗澡。
第二天贺琳琳去了卢昭家,她九点多出发,路上走了快二十分钟,到的时候十点过一点儿。卢昭开门时倒没说什么,贺琳琳自暴自弃,反正卢昭也算了解了她本性了,能踩点绝不早到。
卢昭请她在客厅坐,贺琳琳想喝水,又不好意思说,想着拿书也要不了多长时间,待会儿出去买瓶水喝算了,在别人家还是不要太自如。卢昭不知道是看出来了,还是向来这么礼节周到,他去厨房冰箱里拿了瓶可乐出来,打开后递给她,贺琳琳接过来,连忙道谢。
卢昭返身进了房间,一会儿就抱着一摞书出来,码在桌上,人也坐到了沙发上。
贺琳琳打了个嗝儿,可乐喝得太急。
卢昭侧头看过来,似乎想说些什么,贺琳琳赶紧打断:“这么多书啊!”
卢昭嗯了一声,回过头在书堆里翻翻拣拣。
贺琳琳这才有机会不好意思一会儿,她尽在卢昭面前丢丑,搞得好像成了个习惯。
卢昭拣出几本书,说:“这几本是习题册,还有些卷子,你到时候估计也要做这些题,你可以拿这个做个参考。”他后半截儿没说出来,但贺琳琳意会了,可以参考,但不能照抄,现成的答案啊,贺琳琳很挣扎,但面上还是喏喏答应了。
卢昭交待完这些就去找了个袋子,把书装进去,再把袋子系好。
贺琳琳立刻起身告辞,她说着往窗户外头看,这个点儿太阳正猛。
卢昭放下书,也朝外面望了一眼,问道:“你带伞了吗?”
贺琳琳说没有。
卢昭道:“那再等会儿吧。”他坐下,随手打开了电视。
贺琳琳也只好坐下再等会儿。
卢昭家电视是新买的,大平板液晶电视,挂在墙上,贺琳琳家现在看得还是那种背后有个大包的电视,一直要等到她上班后,才出钱给家里换了一个。
卢家装修得像是那种家居广告里出现的房子,干净又新潮,要是罗丽芳肯定会嫌太素。贺琳琳到处打量着,想起自己当年是怎么样羡慕卢昭的。卢昭的生活就是她向往的,父母体面,家境也好,一栋楼里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过他们家吵架,卢昭成绩又好,大家都清楚,他们不属于这栋楼,他们和这栋楼一点相似的气味都没有。
贺琳琳那时还羡慕卢昭总是昂首挺胸地,不怕人家看他,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别人的眼光可怕,她就不行,她老是忍不住想人家是怎么想她的,背后怎么议论他们家的,她太在乎这些念头了。
可现在想想,那些念头其实再正常不过了,她当时正是十七岁,敏感多思的年纪,她本人庸常,家庭算不上和美,父母也艰辛,能享受的快乐有限。贺琳琳就记得卢昭买那辆赛车时,她眼热就忍不住和罗丽芳提了一句,然后被罗丽芳生生说哭了,她倒也没有骂她,只是用一种平淡的语气,反反复复地提醒贺琳琳,她和卢昭不一样,他们家和卢家不一样。
她那时候就幻想,要是她生在卢家该多好,卢昭可以做她哥哥,卢桂平肯定不会骂她,方春英又温柔,还能辅导她功课,她也会变得和卢昭一样优秀。
即使到了现在,她又回到了十七岁,贺琳琳有时候还是偶尔会忍不住这样想。
她不因此苛责自己,这类幻想不过证明她是个人,是人就免不了要艳羡,要妒忌,她相信就连卢昭也会有一些与她类似的幻想。
但卢昭会羡慕谁呢?贺琳琳忍不住猜测,比他成绩更好的?比他家更有钱的?
卢昭突然问她:“你成绩拿了吗?”
贺琳琳回过神,说:“还没有,明天去拿。”
卢昭哦了一声,眼睛盯着电视。贺琳琳看了看桌上的可乐,犹豫了一下,伸手过去拿,凑巧卢昭也刚好去拿遥控器,就搁在可乐旁边儿,两人手碰到了一起,不过就是指头擦了一下,双双尴尬起来。卢昭停顿了一下,还是把遥控器拿来了,等他离开,贺琳琳才拿起可乐,罐子外头挂了一层水珠,早就不冰了,她喝一口,甜的发腻。
阳光并没有衰弱之势,贺琳琳肚子已经饿了,她坐不下去了,说:“那个,卢昭哥,我还是先走吧···”她想找个理由来说明她必须要走,可卢昭并没有非要留她,她自己想多了。
卢昭站起来,拎起装书的袋子,走到了门口,贺琳琳跟在他身后,门一开,就伸手去接他手里的袋子,卢昭却没给她。
他换了鞋,说:“我送你下去。”贺琳琳虽然觉得没有必要,可也没有拒绝。
他们进了电梯,贺琳琳等了一会儿,卢昭按了一楼,数字从十三开始往下递减。
卢昭问:“你那天怎么找到我家的。”那天,他们都知道是哪天。
贺琳琳答:“听说的。”她没说是听她妈说得。
卢昭也没追问,贺琳琳想起来,那天她为什么来他也没有追问,她为此庆幸。
卢昭回忆那天只剩下一些画面和温度,其余的话语和表情,全都躲藏了起来,他就记得她来了。
电梯提示,到了一楼。
夏天实在是逼人言而无信,不管先头鼓起了多大的决心,一到外头都恨不得立刻缩回去。贺琳琳接过袋子,和卢昭道别,咬牙走了出去,她刚走了一步,就确定自己待会儿要中暑。
后头上来一个人拉住了她的手腕,他手心里仿佛藏着什么东西,贴着她的皮肤在跳。
贺琳琳转身,卢昭却放开了她的手。
她感觉那块他碰过的皮肤比先前还耐不住热了。
贺琳琳看着他,卢昭说:“你等等,我给你叫辆车。”
贺琳琳就笑,笑得比刚才要大方得多,有意一样,又说谢谢,却忘了推辞,其实他们不熟,她应该推辞的。
他们走到街边的树荫里等出租车,街上刚刚走过一辆洒水车,路面蒸腾,积聚在一起的水珠反出刺目的光。
有两三辆出租车过去,但里面都已经坐了人,司机根本不停,热贺琳琳也不急,也不觉得那么热了,热现在是次要的,她难耐别的多于高温。
贺琳琳笑道:“天气太热了,车都不出来。”
卢昭没有接话,还看着街上,贺琳琳低头看了看袋子里的书。
“我骑车送你吧。”卢昭回头对她说,也不需要她同意就往回走。
二人又回到楼下,卢昭把车子骑出来,把袋子挂在车龙头上,贺琳琳再坐上去。
风扑到脸上是不烫人的火,卢昭就像刚才的树一样,投下一片荫凉。
“你往里躲。”他说。
“哦?哦··”贺琳琳应着。往里躲,哪儿是“里”呢?她揪着他腰上的衣服,面朝着他,他就是“里”。
衣服就像和他的肉连在了一起,都被她揪在手里,卢昭突然渴起来,最好现在下一场大雨,夏天要有一些无常的大雨才对,光是热不够。
到家时,贺琳琳请卢昭上来坐坐,卢昭当然拒绝了,贺琳琳再三道谢,说:“那下回···”下回什么呢?她一下子哽住,下回再找他玩儿?他们并非玩伴,也过了再这么轻易约定的年纪。
他们再不是邻居,又并非朋友,他要去过接下来崭新的人生,跟她截然不同的人生,已经没有下回了。
贺琳琳把手里的书徒然地往上提了提,希望卢昭补上后面的话。
卢昭没有下车,手还扶着车龙头,他朝哪儿看了看,又转过头说:“你明年就要高考了吧。”
贺琳琳说是。
他问:“你假期要去补课吗?”
贺琳琳一下子从云上落到地里。
“补吧,应该要补。”她态度不太积极。
卢昭过了片刻才说:“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我手机号你知道吗。”他语气淡得听不出来到底是不是个问句。
贺琳琳道:“我还没买手机···”她是班里为数不多还没有手机的人。
卢昭说:“你先把号码记下。”他说了一串数字,贺琳琳喃喃念了几遍,怕是上个楼梯就要忘光,联想到她的数学成绩,卢昭怀疑她是天生对数字不敏感。
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支笔,贺琳琳奇道:“你随身带着笔?”
卢昭说:“习惯了。”他有个坏习惯,或是诅咒,书包里的笔永远在掉,他费笔比费纸多,后来他干脆就在身上随时放支笔,这支最后其实也会掉。
卢昭拿着笔,尚在犹豫往哪儿写,贺琳琳已经伸出左手,摊开掌心。
“写这里。”
她是川字掌,三条互不搭界的线,居然就代表了人的一生,卢昭不信。
他一只手抓住她的手指,一只手拿笔,在川字的底端写下了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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