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斯清笑得前仰后合,谢辽松完全捕捉不到这个笑点,谢斯清便手舞足蹈地给他解释。
商稚言悄悄瞥向谢朝。谢朝用眼神无声询问:怎么了?
商稚言只是笑。
她对谢辽松的印象,从他们第一次在医院见面时开始,不断根据谢朝的故事填充。但现在和谢斯清边聊边笑的中年人,和过往的印象完全不同。
她甚至在吃饭前以为,这会是一顿沉闷、无趣的饭局,谢辽松会坚持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不许任何人在饭桌上说话。但出乎意料,谢辽松对他们的谈话没有半点反感,反而好几次插话,想加入他们之中。
但他很笨拙,很紧张。环坐桌子的四人中,他是家长,是权威,可也是最格格不入的一个。
饭后甜点上桌,是幼滑甜稠的莲子红豆沙。谢辽松告诉商稚言:“这是我们厨师的拿手甜品,你一定要试试。小朝以前很喜欢吃。”
商稚言舀了一勺放入口中,还未咽下,一股浓异气味冲上鼻腔,她一下控制不住,呛了出来。
谢朝吓了一跳:“怎么了?”
商稚言整个人狼狈不堪,鼻涕眼泪齐流,辛辣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最后只能将未咽下的红豆沙急忙吐出来。谢朝扯了几张纸巾给商稚言,端起她的红豆沙闻了闻。在甜香掩盖之下,有若隐若现的芥末味。
“……谢斯亮!!!”谢朝起身大吼。
厨房里爆发出一阵孩子的大笑。佣人忙走出致歉,称是谢斯亮让她专门把这一碗放在商稚言面前的。谢朝知道她是秦音雇佣的工人,从来不敢违抗谢斯亮的要求。这时一个男孩边笑边跑出厨房,奔上楼梯。商稚言满脸都是眼泪,她狠狠擦干了,瞪着那孩子。
谢斯亮冲她做鬼脸,谢辽松气得把餐巾扔到了桌上:“谢斯亮!给姐姐道歉!”
谢朝起身朝楼梯走去,谢斯亮一边喊着“我不”一边跑上楼,留下一串尖利笑声。
商稚言把自己料理好,方才就餐时的愉快气氛已经荡然无存。谢辽松被气得头晕,坐在椅子上喘气,要佣人给他拿药,转头又跟商稚言道歉。谢斯清让谢朝留下,自己上了楼。商稚言没留意楼上的声音,她捏捏谢朝的手,让他注意谢辽松。
谢辽松脸是红的,显然被气得不轻。佣人又是紧张又是害怕:“谢总有高血压,不能生气……”
谢朝:“行了,你去收拾吧。”他接过佣人手里的水杯,递给谢辽松。
谢辽松在客厅里休息了好一阵才恢复平静。谢朝本来已经打算走了,谢辽松看起来状态不好,商稚言拉着他多留片刻,。
“小商,对不起,让你见笑了。”谢辽松说,“我这个小儿子,太顽劣,太难教。要是他有哥哥姐姐的半分好,我也不用这么愁。”
佣人给客人端来新的茶水。谢辽松看出谢朝有离开的念头,忙说起别的话题。他不好问谢朝,生怕又让谢朝不快,便转头跟商稚言聊天:“工作顺利吗?我听阿清说,你现在在做社会记者?”
商稚言点头:“还在学习,还不是浪潮社的正式员工。”
谢辽松:“社会记者相当累。”
商稚言:“我有很好的老师和同事,工作虽然累,但也挺开心的。”
谢辽松“嗯”了一声,又问:“实习很忙吗?最近在做什么?阿清说上次是你帮她找到了一直给她打钱的人。”
谢朝无意加入他们的谈话,只是松松握着商稚言的手。商稚言简单说了现在正在调查的是工伤事件,但没有提到任何细节。谢辽松却不愿让这场气氛尚可的谈话有尽早结束的可能,谢朝回来的次数太少,能和自己平心静气相对而坐的机会更是难得。
“高新科技园区里的工伤,我也听过一两件。去年底还有工程师猝死的事件……哦,你调查的事情在工业园区?”谢辽松皱眉回忆,“说到工业园,两年前有一件工伤,我倒是有几分印象。有个工人洗外墙的时候从七楼摔下来,幸好五楼有遮阳棚,楼下也有许多泡沫板,加上树和草坪,几次缓冲,他人没事,但受了不轻的伤。”
他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出事的地方与高新科技园区的停车场仅一墙之隔。当时谢辽松刚停好车,便听见对面一连串响声,最后还是他第一时间打的急救电话。
谢朝:“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谢辽松:“你那时候还没回国。”
谢朝:“我是不知道你还帮过别人。”
谢辽松不悦地瞪他一眼:“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商稚言心中微动:为调查林健这桩事情,她把过去五年发生在工业园区里所有的工伤事件全都查了一遍,但没有查到这一件从七楼坠落的事故。
“……这个工人是工业园企业的人吗?”商稚言心中一动,“工业园的上报记录里,没有过这桩工伤。”
谢辽松也想了想:“他穿着制服,是吉阳装配请来清洁外墙的清洁公司工人。”
商稚言一愣:又是吉阳装配。
若受伤的人是外聘清洁公司的人,工业园的工伤报告里自然不可能有他的相关信息。商稚言默默记下这件事,打算回家继续翻找资料调查。
这次会面结束得不太圆满。商稚言最终没见到秦音,也没等到谢斯亮的道歉。回家路上,谢朝不停跟她说对不起。他把车停在光明里的入口,给商稚言买她喜欢的芒果味冰淇淋。两人吃完冰棒,在路边花圃依偎坐下,久久不说话。
“别道歉啦,下次换你来我家玩好不好?”商稚言在他耳边说,“爸爸妈妈都好想见你,他们老问我你是不是真的和我谈恋爱,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不常来我家吃饭。你连余乐家都去了两次。”
“我紧张。”谢朝抚摸她的头发,吻她的耳朵。
“我今天紧张过了。”商稚言不由分说地命令,“下次轮到你紧张。”
生活里有了新的期待,谢朝忽然觉得坏情绪又被商稚言三言两语驱散了。他亲吻他的女孩,想告诉她许多许多话,但他口讷,又觉得说多了商稚言会笑。商稚言静静和他坐在一块,车窗半启,便利店门口的电子铃坏了,每隔一会儿就自动冒出一声“叮”,像是为车里飘出的乐声打节拍。
他们用手指在手背上跳舞,随着变换的乐曲变换舞姿,灵巧又快活。
这天晚上,商稚言睡前本打算给谢朝来个晚安电话,但林健的来电打乱了她的计划。
这是林健第一次给商稚言直接来电。青年声音紧张,犹带一丝怯意,他开门见山地问:“商记者,我现在可以见你吗?”
夜真的太晚了,但商稚言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她听得出林健状态动摇,忙答应和他见面。林健不敢选别的地方,要在浪潮社和商稚言会面,但浪潮社夜晚值班和出入的人也不少,商稚言最后和他约在通宵营业的“时刻”里见面。
抵达“时刻”时,林健已经到了。他选了个可以看到门口和窗口的位置,商稚言进店后扫了一眼,今晚在店内值班的是周博本人。两人打了个招呼,林健顿时站起:“你们认识?”
商稚言:“这里很安全,你放心。”
林健犹豫地坐下,面前的咖啡杯已经空了。周博给他续上后很快闪回橱窗后方,林健看不到他人影,这才稍稍放下心。
“怎么了?”商稚言问,“是手指有什么问题么?”
“不是……”林健啃了啃自己的指甲,小声说,“我再想想。”
商稚言便安静等待他开口。好一会儿之后,林健小声问:“关于工伤,你还查到过什么?”
商稚言眉毛一动,在心中暗暗斟酌。
崔成州给过她两个线人的联系方式,两位都是工业园里的普通工人,但不在吉阳装配。商稚言询问他俩是否知道园区里发生的比较异常的工伤事故,但两个人都笑了:工伤没有异常,至少看上去全都很正常。
但若是提及陈成才,两个线人立刻脸色有变,人也不再那么健谈。
“工业园里工伤事故是不少的,基本都有妥善的处理和赔偿。”商稚言大略地与林健聊了聊,要停口时,她忽然想到谢辽松亲历的那一件,“两年前吉阳装配发生过一次事故,你听陈成才他们说过吗?一个清洗外墙的工人,从七楼掉下来,好在人没事,但受了伤。”
林健喘了一口气,几乎要哭出来似的,肩膀在发抖。
“……原来你知道……”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知道就好……”
商稚言不解:“什么?”
“……那件事,跟才哥有关系,是才哥他们做的。”林健咬了咬牙,发着抖,朝商稚言亮出自己仍包扎着的小拇指,“其实才哥……才哥一开始,是想砸断我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照例请假一天,本文即将完结,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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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MisaTango、妄想战士典典典、陆林证婚人川川、冷杉、湛湛生绿苔的地雷。
谢谢Tsunaly、赵生、有生之年的营养液。
请大家吃又甜又滑的莲子红豆沙吧!(没有芥末
第59章 陈成才(2)
坠楼的清洁工人名为杨一青,不是陈成才或林健的同乡。他所在的清洁公司承包了整个工业园区的外墙清洁,一来二去,结识了陈成才。
林健并不清楚陈成才当时是怎么跟杨一青沟通的。他只知道,这件事,陈成才当作一个“成功经验”般炫耀:发生在杨一青身上的工伤事件是陈成才和杨一青共同策划的。
杨一青坠楼的位置,除了有几层遮阳棚之外,落地点是一片草坪,,那一日草坪上还堆满了泡沫板,这些全都提供了缓冲。坠落地点是杨一青和陈成才商定的,泡沫板是陈成才提前放在那里的,一切自然而顺利,杨一青获得了二十多万的赔偿。
这二十多万中,陈成才分走了八万。
商稚言问:“杨一青很需要这笔钱吗?”
林健:“对,当时他想买房,相亲结婚。我听才哥说,杨一青早就恢复了,伤势对他一点儿影响也没有,他生活得挺好。”
商稚言:“你见过杨一青吗?”
林健:“没有。”
商稚言:“你完全信任陈成才说的话?”
林健又犹豫了。但这次他没有犹豫太久,目光在自己的小拇指上游移:“我一开始是信的,后来……后来我开始怀疑。尤其是那天我无意听到他们聊天,提到如果因工致死,能赔偿好几十万。”
他有些激动:“我妈是文盲,我爸只有小学文化,他们什么都不懂的。家里亲戚来往不多,陈成才这两年春节回家都会上门拜年,给我爸妈送东西,他们信他。如果我死了,如果陈成才当我爸妈的代理人去索偿……我不知道这几十万,他能拿走多少。”
录音笔正在录制,商稚言想起了与陈成才在一起的那些人。
“陈成才身边的那些也是你的同乡?”
“有些是,有些不是。”林健想了想,“陈成才原本跟我商量的是砸断手。砸断手他说能赔四十万,他们帮我跑上跑下,也不求太多,让我给五六万辛苦费。”
“他们是谁?几个人?”商稚言问。
“其实,包括陈成才在内,主要有三个。”林健说出了另外两个人的名字。
商稚言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你为什么会答应做这样的事情呢?”
“四十万,太多了……我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年轻人小声说。
四十万对他来说是一个从未敢想象的天文数字。纵然除去给陈成才等人的六万元,他还有三十四万,按他现在的工资,至少要不吃不喝五年才能攒到。
这是其中一个诱惑。
陈成才还拿自己给林健当例子。他也受过工伤,刚开始工作的时候,那厂子还不如吉阳装配这样正规,他摔断了手,可现在全好了,除了皮肤上一道疤痕,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伤筋动骨一百天,也就是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我什么都不用干,医疗费和营养费全是吉阳装配出,我是白挣这么多钱啊。”林健大口喝下咖啡,苦得他直皱眉,“……我不像你们城里人,我,我能吃苦,我不怕痛,所以我敢做……但是我……我现在怕了。”
“你怕什么?”
“才哥……陈成才,我觉得他很可怕。”
实际上,林健是被蒙骗的人。他只知道陈成才那几个人非常熟悉工伤赔偿的条例,而且非常善于制造工伤事件。他不是唯一一个,除了杨一青之外,还有另外两位在工业园里其他企业工作的老乡,也在陈成才的指点下,通过小小的工伤事件,获得了大笔赔偿。
而当然,陈成才和另两个伙伴,也从中分得了一杯羹。
商稚言又问:“难道除了你们,没有其他人知道这样的事情存在吗?”
“当然有,但是,没人会说的。”林健抿紧了嘴,“敢做这种事情的,都是不要命的,不好惹。”
“你惜命吗?”
林健低下头,许久才传出低低的呜咽之声。
“我太蠢了……太蠢了……”
周博从柜台后面探出脑袋,向商稚言投来询问目光。商稚言悄悄摆手,示意他先别过来。林健哭得浑身发抖,商稚言知道,他不仅后悔,而且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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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回到浪潮社上班,商稚言第一时间就去找崔成州汇报。
崔成州起先还不太乐意听:“你不是打算独立采访吗?我只做指点啊,我不帮你。”
但等商稚言把录音播放出来之后,崔成州的脸色就变了。
他原本确实有猜测过,是陈成才制造了林健的这次工伤。但他确实没有想到,陈成才做了不止一次,而且目的是制造更严重的伤情。
“陈成才的伙伴还有另外两个人。”商稚言说,“一个是在车间里拍视频的工人,另一个是维修部的人,那天就是他去检查机器的。维修部的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只有参与了这件事情的人才知道,他也是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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