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没带多少钱……”商稚言说完又立刻改口,“不是,我、我没有钱的……”
她甚至已经感觉到冷汗从背脊滑落。
黑三一言不发,按着她的手让她把钱包收好,将提着的一袋橘子塞进她手里。商稚言木木地接过,塑料袋却破了,黄澄澄的橘子一个接一个落地,滚进树根里。
黑三忙蹲下捡橘子,让商稚言别动。商稚言茫然又彷徨,身边来来往往的学生没有一个她认识的,而校门口的警卫已经皱眉盯过来,神情警惕地靠近。
不能让门卫知道这件事,不能把事情闹大,商稚言急得说不出话,此时终于看到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谢朝。
“谢朝!”她连忙大喊,带着僵硬的笑,“这边!”
谢朝冲她咧嘴一笑,随即发现她面前蹲着一个捡果子的人。
“给你介绍!”商稚言故意放大了声音好让门卫听见,“这是我表哥!”
谢朝骑车滑行到俩人面前,冲站直身的黑三哥伸出手:“表哥,你好。”
黑三点点头,也没应声,看看商稚言,直接把怀里的七八个橘子放进了谢朝的车篮子。
“我在那边跟着一个大哥修车,做正当生意。”他指着斜对面的一条街说,“有时间可以去找我。”
商稚言心想不可能去的,但她乖巧地点点头。
“我有空再去看阿姑和姑丈。”黑三戴上了黑色的鸭舌帽,“回家小心。”
他冲谢朝摆摆手,穿过斑马线,快步离去。远远的,商稚言看见有几块修车铺的招牌摆在那儿,但她不知道哪一家是黑三哥的。
“你表哥这么好,来看你还带橘子?”谢朝笑着问。
商稚言摇摇头,她不太想提。她又朝黑三哥的背影瞥了一眼。黑三已经站在街口,娴熟地点燃一支烟。
“你去哪儿了?”商稚言好奇地问谢朝。
谢朝不是从学校里走出来的,他似乎是去了另一个方向,车头还挂着一个小袋子,里面的东西沉甸甸地晃动。
谢朝轻咳一声,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又像鼓足勇气似的,伸直手把那小袋子递给商稚言:“我去给你买夏天最后一个冰淇淋。”
抵达海堤的时候,袋里的冰块已经融化。虽然入秋,白天的气温仍旧很高,商稚言取出里面的两个三色杯,想起应南乡承诺今年会从北京给她寄雪回来。
学校小卖部的三色杯已经卖完了,而这又是商稚言最爱的冰淇淋。谢朝跑了两家小店才找到她想吃的草莓口味,两人把自行车靠在松树下,坐在海堤边上分享冰淇淋和黑三哥的橘子。
天黑得越来越早了,仿佛天空提前闭上了眼皮,沉沉暮色从东方侵袭而来。西面的夕阳还窝在厚如棉垛的云层里,日晖慷慨,云层全绘上了金边,连海水也泛着薄薄的金色,不停浮动、荡漾。水面的几艘小船像一个个剪影,沉默而宁静。
“丁达尔效应。”谢朝指着云层下方一束束光芒给商稚言解释。
“这些都是小渔船,出不了远海,可以在海边下网捉些小鱼。”商稚言也给他解释。
冰淇淋也融化了一些。谢朝把自己杯子里那块草莓味跟商稚言的原味交换,商稚言笑着问:“你和余乐都不喜欢吃草莓味吗?”
如果余乐也在这里,她可以得到三块草莓味冰淇淋。
谢朝忽然之间有点儿恼怒,还有些说不清楚的黯淡。“我不清楚他的事情。”他敷衍回答。
沙滩上有小孩在放风筝,线断了,他开始在沙上打滚哇哇乱哭。但很快他又发现了新的乐趣:沙面上许多小蟹爬来爬去,动作迅速地钻进一个个小洞口,看样子十分狡猾,值得探索。
海堤比沙滩高出一截,还未涨潮,两人高高坐着,看沙滩上各色各样的人如何消磨时光。
商稚言告诉谢朝自己这次考得不错,还把数学卷子给谢朝看。谢朝很认真地过了一遍,点点头:“有90分。”
商稚言顿时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了,不用把大姐给余乐。”
谢朝抬头笑了笑,抄出一支笔帮她画正确的辅助线。他面露笑容的时候,那张满是冷淡表情的脸会产生有趣的变化,仿佛隐藏在他身体里的孩子,这时候才突然显露出快乐活泼的本色。
“余乐想让嘟嘟和大姐生小猫。”商稚言很不乐意,“大姐还是小姑娘猫,不能这样。”
“大姐都那么胖了。”
“再胖也是小姑娘猫。”商稚言说,“再说大姐的老公是大哥,不能这样。”
谢朝很喜欢她说“不能这样”时的腔调,她也只是个小姑娘,有一些还说不清楚但已经成型的原则,有一点点小小的固执,并不让人讨厌。
“你跟余乐和徐路关系很好吗?”她问谢朝,“老看见你们在聊天。”
谢朝身为插班生,坐在垃圾筐旁,是全班的最后一个学生。他前面是余乐和徐路,俩人一下课就开始聊天说话,要是余乐不出去,能足足聊十分钟。有时候谢朝也会被拉扯进他们的谈话之中,听余乐聊NBA,或者听徐路聊她挚爱的东方神起。
虽然大部分内容谢朝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兴趣,但他其实挺中意听他们瞎聊。
商稚言告诉他,徐路和余乐从初中开始就是同桌,高一时总算分开了,结果高二分文理,徐路和余乐同时进了重点班。徐路个子足有一米七,不得不一直坐在后排,阴差阳错地又和余乐成了同桌。
“徐路对猫毛过敏。”商稚言说,“所以她不喜欢我。”
谢朝心想,那余乐家里也养猫啊。
他没认识商稚言之前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全因为徐路。开学之后商稚言常常会来找余乐,不是把书给他就是催他还书还钱,偶尔诓余乐一两根烤肠。
他们的位置靠窗,每次一看见商稚言过来,徐路立刻起身:商稚言来了,我得躲一躲。
谢朝会抬头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让班上最彪悍的姑娘也怕得遁地溜走。他记住了商稚言的名字,还记住了她表情丰富又快乐的模样。
商稚言正津津有味地偷听刚才放风筝的小孩和他爸爸的谈话。小孩捉了一桶小蟹,但不知道这是不能吃的,拎着桶子要求父亲给他煮。但他爸孜孜不倦,还在坚持搞理想教育:“宝宝,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呀?”
小孩:“我要做螃蟹。”
他爸:“不、不行,你是人!”
小孩:“那我去抓螃蟹。”
他爸拎着他离开了海滩,经过坐在海堤时,挺不好意思地瞪了眼树下那两位大笑的中学生。
“你长大了想做什么?”谢朝忽然问。
商稚言倒是坦然:“小时候想当老师或者科学家,现在不知道。你呢?”
谢朝喝完杯子里最后一点儿融化的汁水:“我要做机器人。”
商稚言学刚刚那位老父亲:“……不行,你是人。”
谢朝大笑:“我要学机械工程,制造机器人。”
商稚言对这些并无概念:“变形金刚吗?”
谢朝:“虽然国内还没有,但是国外已经有很多医疗机器人团队了。有的机器人可以帮助医生断症,有的还能够替代医生动手术。”
商稚言还是头一回看到谢朝会对某件事情流露出这么强烈的兴趣。和那晚上他跟自己分享家里的事情大不一样,谢朝谈到自己以后想做什么的时候,脸上是满布光彩的。他谈论理想,谈论自己对机器人和高级机械的理解,谈论它们的前景与可能带来的伦理冲击。
很多内容商稚言当时还不能完全理解,但她在未来的许许多多年里,都对那一刻的谢朝充满感激。
谢朝是第一个在她面前这样谈论理想的人。
他仿佛完全笃定,自己可以考上国内最好的机械工程专业,可以读研读博,可以制造出令世人震惊的医疗机器人,他可以改变这个行业的未来,甚至创造出新的未来。
要是余乐或者应南乡在商稚言面前这样谈论,商稚言可能会笑,可能会怀疑。但她毫不怀疑谢朝。
谢朝是坚定的,谢朝什么都能做到,他想抵达的地方,最终都可以稳稳迈进。
有那么一瞬间,谢朝的神情刺痛了商稚言。在饱满的谢朝面前,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瘪了的气球,像那只断了线后落进大海的风筝,只能随着海浪起伏流动,没有选择路径的余裕。
最后是谢朝停了口。他尴尬地笑笑:“对不起,这些很无聊。”
“不不,很有趣,非常有趣。”商稚言忙说,“你说的都是我没听过的事情,再多说一些吧。”
“你该回家吃饭了。”谢朝说着站起身,“下次我带一些相关资料给你看看。”
他朝商稚言伸出手。抓住他的手时,商稚言头脑忽然一凛——她想起自己从海边把谢朝拉回岸上的那个晚上。
“谢朝,”她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跑进海里?当时已经那么晚了。”
和谢朝相处的时间长了,她很快察觉,谢朝虽然不太爱跟人来往,很少说话,但他并不善于——或者说不愿意掩饰自己的情绪。
问出这个问题后,商稚言便见到谢朝神情发生了急剧变化,上一刻令他眉目生辉的神采消失了。
谢朝没有回答。他收回手,转身走向自行车。
“我送你回去。”这是谢朝这一天说的最后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赵生、冷杉的地雷。
谢谢泪奔的桃花、沈老师的教鞭、赵生的营养液。
谢谢大家。
第11章 明仔(1)(捉虫)
几天之后,月考成绩出炉,同时光明里坏了一个多月的路灯也终于修好了。
《浪潮周刊》的社会新闻板块上有每周问政栏目,由记者代替市民向主管部门提出问题,主管部门会作出回应。
光明里的路灯和一直没修好的下水道井盖,是由记者崔成州向市政部门提出的。
商承志认为这是自己的功劳:“是我给周刊打的热线,那天正好是这个记者值班。他声音听起来脾气不好,办事情都几干脆。”
商稚言印象里似乎看见过这记者。谢朝闷声闷气送她回家那天,在光明里的公车站旁,她看见一个陌生男人拿着一个指头大小的机器,正跟路边摇扇子的老头老太问问题。
路灯亮了,井盖修好了,但这件事情似乎太小,还不足以让那位大记者写成一篇社会报道。商承志很失落,他没能拿到报料费。
但这失落很快在家长会上得到弥补。数学老师点名表扬商稚言,说她是进步极快的榜样,掌握正确的学习方法比闷头瞎做题更有效。
商稚言这一次月考排名167,数学分数97,终于跨过了及格线。
这次月考难度比九月份高一些,但商稚言的选择和填空题准确率上升,数列大题拿了满分,进步非常快。此外其他几门也有不同程度的进步,单科排名全都比上一次考试跨了好几十。
商稚言切切实实拿到成绩条的时候,怔了很久。
谢朝说下学期她的数学能达到120,这个目标看起来,似乎并非遥不可及了。
谢朝仍旧是理科第一名,比第二名的余乐高出六分,差距不大。余乐心有不甘,挟持谢朝和他的钱包,让他请自己吃了几天烤肠。
十一月的天气越来越有热带城市的分明感:白天温度接近三十度,晚上便骤降到十几度,学生们开始穿上冬季的校服外套,但谢朝还没买。他穿着短袖校服熬了两天,成功感冒,校运会开幕那天又一次因为疑似中暑而在校医室躺了许久。
商稚言来探望他,发现他虽然躺着,但手里还举着本黄冈题皱眉思考。
谢朝和余乐做题的风格与商稚言大有不同。平时三人在天台上学习的时候,商稚言常常惊讶于这俩人可怕的做题速度。他们使用草稿纸的频率并不高,做选择和填空题的时候甚至不会落笔,只是盯着题目飞快看一眼便过去了。
数学卷子的大题两人会耗费更多的时间,但也常常是一边转着笔,一边凝神盯着题目,一言不发。偶尔谢朝会短促地说一句话,商稚言有时候听得懂,余乐则永远在第一时间了解他的想法,立刻回答:“对。”
她怀疑两位学霸是靠某种神秘脑电波沟通的。
一张数学卷子,没有写几笔,他俩就做完了。而这个时候商稚言往往还挣扎在填空的最后一道题里,直到他俩劝她放弃。
见谢朝盯着卷子不眨眼,商稚言知道他又开始在脑中做题。她把酸奶和苹果放在床头柜上,谢朝这才发现她来了,连忙坐起身。
“躺下躺下,别起来,你还头晕吗?”
“不晕了。”谢朝打了个喷嚏,他披着余乐的冬季校服外套,揉揉鼻子,“我只是不想参加班级活动,所以偷懒。”
商稚言:“……”
校医正好听见这句话,立刻把他俩赶走了。
谢朝吃完商稚言给她送来的食物,远远便看见余乐奔过来。他长叹一声,把空盒子递给商稚言:“我去跑步,帮我扔垃圾。”
余乐推着他狂奔而去,一路大喊:“我帮你跑了一个200米,我已经够义气了!”
换作一个月前,商稚言根本想不到谢朝脸上会流露这么多的复杂表情。他仰头大笑,气得余乐迭声抱怨,很快班上的其他男生也过来迎接他,推推搡搡地带他去检录。他和余乐都很高,在人群中很醒目,接近正午的阳光十分猛烈,谢朝的头发像被晒褪了色,泛出一片棕黄的光。
商稚言膝盖有伤,唯一能参加的项目是拉拉队。她在场边观看比赛,谢朝和余乐都上了场,是4x400米的接力跑。
谢朝那天在海堤边流露的拒绝,至今仍让商稚言心有余悸。那是她不可探问,也是谢朝不愿意袒露的事情,她提醒自己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虽然隔天谢朝仍旧送她回家,但说的话明显变少。
商稚言书包里装着一本《恶魔的拍球歌》,她希望谢朝的妹妹会喜欢这本推理小说。
理科班体育生众多,但重点班一个都没有。余乐和谢朝跑得都很快,可惜比起专业的体育生仍旧逊色不少。最后一棒的谢朝奋力直追,第三个冲过了终点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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