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卫生间时正好碰上张蕾。见她揪着自己刘海,张蕾便问是不是长长了,随手从柜子上抓起剪刀:“妈妈给你剪一剪。”
商稚言忽然生起气来:“不要你剪!”
张蕾被她吓了一跳,脸色顿时有些不好。商稚言咬着嘴唇跑回房间,应南乡已经换好了衣服,愣愣看她:“怎么了?”
应南乡给她戴了发箍,还重新帮她扎了马尾,换了个草莓发圈。“好看!”应南乡看着商稚言说。
商稚言觉得自己情绪喜怒无常,出门时也不敢跟张蕾讲话。应南乡骑自行车送她去学校,路上恰好碰见拎着早餐过来的余乐。
应南乡戴着鸭舌帽,但余乐还是一下认出了她那头乱糟糟的长发,抬手想打招呼,结巴半天才说出一个“嗨”。
“又找骂呀?”应南乡大笑着冲他喊,“我和言言去吃鸡丝粉,你先去学校吧!”
余乐:“学校见啊!”
商稚言:“你又骗他……”
应南乡摇头晃脑地蹬车,第二天就是月考,但她不打算回学校,也不打算参加考试,直接去老家给奶奶过寿。
鸡丝粉店坐落在铁道闸口附近,上好的土鸡熬汤,鸡肉去骨切碎,汤水清淡但滋味结实,是附近非常受欢迎的早餐店。
火车经过时汤粉微微颤抖,铺在汤上的溏心荷包蛋也随之荡漾着,晃来晃去。应南乡去北京集训了三个月,一直没吃过细细的切粉,抬手就要了三碗,她要吃两碗。
和谢朝不一样,应南乡酷爱葱花。她倒空了店里的葱花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对了,我昨晚在这边看到了黑三哥。”
商稚言吓了一跳,筷子一下没夹紧,荷包蛋咚地掉进碗里:“黑三?!”
“他当时在车站门口抽烟,应该没看到我。”应南乡想了想,小声问,“他什么时候放出来的,你知道吗?”
商稚言只是摇头。
“……不会又来找你吧。”应南乡嘀咕。
作者有话要说: 鸡丝粉店:我来了我来了!我带着汤粉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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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礼物(2)
黑三哥原名张英茂,是商稚言的远房表哥,母亲张蕾某个叔伯堂哥的儿子。他从小又瘦又黑,因父母都在外地打工,他跟老人生活在一起,渐渐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人熟悉起来,小学毕业的时候已经是学校里远近有名的刺头。
商稚言对黑三哥是怀着恐惧的。她十三岁的时候跟张蕾外出逛街,在母女俩分开的几分钟里,黑三哥忽然出现在她身后。
那时候的黑三哥是一个初中毕业的小混混,没有学校愿意接收,也没有人管,天天跟着几个大哥混日子。他走到商稚言身边,问商稚言是不是一个人。
商稚言认得他,喊了一声“黑三表哥”,黑三哥的手便放在了她肩膀上。张蕾正好拿着两盒果汁从超市走出来,见到黑三哥,扎扎实实吓了一跳。
商稚言记得黑三哥一共说了三句话。
“阿姑,借我两百块。”
“那言言先跟我出去走走。”
“帮帮我,我黑三不求人,就一次。”
商稚言当时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害怕,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哭丧着脸跑去打电话。大概半小时之后商承志白着一张脸赶来了。他给了黑三哥两百块钱,黑三哥便松开了一直放在商稚言肩膀上的那只手。
好几年后商稚言才从母亲口中得知,那天黑三哥腰上藏着一把刀。他从口袋里给商稚言掏水果糖的时候,张蕾看到了刀柄。
最后一次见黑三哥是高一暑假。商稚言和余乐、应南乡去游泳馆学游泳,回家时馆外喧闹不已,一问才知道是附近有人打架。
她看到手臂受伤的黑三哥拎着铁棍径直冲自己走过来。“有钱吗?”他一开口还是要钱,“全给我!”
余乐下意识挡在两个女孩面前,当先掏出了钱包。三个人身上的钱凑起来还不够八十块,但黑三哥不嫌弃,拿了立刻转头飞跑。很快,警笛声从游泳馆面前掠过,往他逃窜的方向追去了。
几个月后,黑三哥进了少管所。
商稚言不知道他的近况,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了。张蕾很不愿意提起他,一讲到他立刻眉头紧锁,手掌在眼前挥来挥去,像驱赶一只苍蝇。
自从知道黑三哥已经离开少管所,商稚言总是提心吊胆。这个表哥是张蕾避之唯恐不及的污点,而她越是长大,越是明白他的存在如同厄运的前兆,只要出现,永不会有好事发生。
但接下来就要迎接月考,商稚言强迫自己丢开这件事情。
第一天考完数学之后,商稚言感到一阵难得的轻松。数学卷子的选择题和填空题基本能做出一半,而其中数列的所有题目,她确定自己都做对了。此外几道大题的第一小问,她也基本能解答。
不枉余乐和谢朝今天早上一块儿来接她,耳提面命地跟她强调俩人已经重复无数次的应试心得。
晚上没有自习,一家人轻轻松松吃饭,商承志聊着他从最新一期《浪潮周刊》上看到的报道:“中山东街观景台都裂了,去年台风吹的,一直没人去管。记者写了一篇报道,第二天立刻有人去修,真系劲。”
商稚言惊讶:“比打市长热线还快?”
“这个记者挺有名的,我看过他很多报道,写得不错。”商承志想了想,肯定地说,“他叫崔成州。”
商稚言左耳进右耳出,她迫切地想和父母分享自己的一点点进步:“这次月考我数学应该有90分,我跟孙羡对过答案了。”
孙羡是复读生,九月月考位列文科第19名,她的答案自然是可靠的。
商承志高兴极了:“余乐和靓仔同学同你补课都几有效啵。”
商稚言点点头,还想再说什么时张蕾忽然冷笑。
“90分?你?”她显然不相信,“你平时也就六七十分,高二不是还考过28分?你能有90分?”
商稚言低下了头。张蕾似是还为了她之前突然发火而生气,她不敢多说。
“我警告你,你可别作弊。”张蕾又讲了一句。
商稚言不敢置信,直直瞪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张蕾呵斥,“别一天到晚做不该做的梦,应南乡家里有钱,余乐脑子好,你老跟他们一块儿玩,自己是什么人都不清醒了。你这个成绩,随便读个二本出来找份工作就行了,也不指望你有什么大成就。”
气氛一下变得极冷。
“你数学要是真能考90分,也不至于上次月考排到两百多名。两百多名是什么概念,你连一本线都摸不到!”张蕾没有收住话声,“保住二本,别继续退后我就谢天谢地了!你要是考了三本干脆不要读,家里没那个钱让你浪费。”
她越说越激动:“商稚言我警告你,你要是退步就退学吧,别读了,别浪费钱,现在就出去找工作!”
“我在努力了啊……”商稚言必须非常非常小声地说话,才能忍得下眼泪。母亲的火气来得莫名其妙,她低头吃饭,眼泪还是掉进了碗里。
商承志连忙用眼色制止张蕾。商稚言擦了擦眼泪,小声说了句“我吃完了”,转头跑上二楼。
应南乡给她带来了北京的果脯和几片红叶,夹在一本《十八春》里。商稚言看着这些哭得愈发厉害,抬头见到周围的便利贴,发狠地全都扯了下来。
把便利贴扔进垃圾筐里之后没几分钟,她又哭着捡了出来,一张张在书桌上摊开。
还没背完,不能丢。还没有出成绩,不能放弃。她不停给自己说着这些话,胸口像被什么死死压住一样,喘不过气却还在兀自一抽一抽地疼。张蕾的每一句话都莫名其妙,但对她来说,无异于入肉的刀子。
商稚言躺在床上哭了一会儿,翻身时看到贴在墙上的地理结构图。
她坐起身,呆呆看了半晌。谢朝和余乐的声音好像距离她很近很近——言哥威武!非常好,你真好。
她捂着眼睛呜咽,已经分不清那一边才是真的,是来自母亲的否定,还是来自他们的肯定。
九点多时,商承志给商稚言端来了一杯牛奶。商稚言那时候已经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开始为第二天考小综合做准备。
父亲拿着一份《浪潮周刊》,问她热线电话怎么找。他看了浪潮上关于观景台的报道,也想用热线电话报个料,让记者来看看光明里这儿一个多月都没修好的路灯和坏了的井盖。
商稚言在社会生活版面找到了记者热线,商承志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小心地摸了摸商稚言的头发,欲言又止。
“……我会努力的。”商稚言小声说,“我一定会努力的,我会考一本。”
“想考什么专业?”
商稚言不知道:“……我没想那么多,先把成绩提上去。”
父亲拍拍她肩膀,没有多说,给了她一些无声的鼓励,只是在端着空杯子离开之前,小声说了一件事:“妈妈下岗了。”
17岁的商稚言,在她刚刚迈过生日门槛的这段时间里,飞快地经历许多事情:一些懵懂的心跳,还有汹涌如同巨浪的世事变故。
只在电视新闻里听过的词语忽然变成了身边的现实,她回不过神。
商稚言试图回忆这段时间以来张蕾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但她想不起来。她的生活是单调的两点一线,连周日下午这珍贵的休息时间,她也全都用来向余乐和谢朝学习,不敢松懈一分一秒。
她没有时间关注父亲,更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异样。
入睡之前,商稚言悄悄下了楼。家里安静极了,只有电动车充电器发出的嗡嗡声。那是张蕾的电动车,从光明里到她的单位需要半小时车程,穿过几乎没有遮挡的新建路,钻进零下十几度的冷冻车间。
商稚言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在餐桌旁坐了很久很久。
但她并没想好怎么跟张蕾道歉。第二天早上,余乐仍旧循例来接她,两人就要离开时,张蕾往商稚言手里塞了个苹果,小声道:“昨天是妈妈不对,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商稚言眼圈一下红了。她攥着苹果不停点头,张蕾僵硬地抱了抱她,她哭得愈发厉害。最尴尬的是余乐,一米八的大男孩跨在自行车上,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该留,该看天还是看地。
这一天的小综合和英语都考得非常顺利。商稚言发现,那些她还不懂得怎么做的题目,至少她知道它们出现在课本的哪个章节,问的是什么。
用谢朝的话来说,这次不懂,下次肯定就懂了。
想到谢朝可能会说什么,即便在考场上,她也轻轻笑了几下。
考完之后,商稚言和孙羡到操场散步。她还不能快跑,孙羡陪着她一圈圈地兜跑道。
“文科的考试就是看积累。”孙羡说,“我第一次月考成绩好,那是因为我比你们多花了一年的时间。但是我会慢慢退步,而你们会慢慢进步。”
她的成绩是可以进文科重点班的,但孙羡不愿意。她说自己害怕,害怕到了下个学期,自己会成为重点班上拖后腿的那个人。
这是商稚言从没有想过,也很难体会的感受。她静静听着孙羡说话,打算等应南乡回学校之后,介绍孙羡和她认识。
跑道上有不少锻炼身体的高三学生,两人远远看见谢朝独自跑圈,便冲他招手。
“一会儿我送你回去。”谢朝戴了个头带,英俊的五官完全显露出来,此刻脸上挂满细小汗珠,“余乐要整理参加校运会的名单。”
孙羡震惊:“……你们理科班这么积极吗?”
谢朝:“就当锻炼身体了,好像挺好玩。”
商稚言比孙羡更震惊:从谢朝口中能听到“好玩”这个词,她差点以为谢朝被余乐夺舍了。
她把做地理题的感受跟谢朝分享,随即便看见谢朝认真说:“没关系,现在不懂,下次就懂了。”
商稚言于是开始傻笑。
五点半,校门准时开启。商稚言没看到谢朝身影,便在门口的大榕树下等待他。
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粗糙沉重的力道。
“言言。”
商稚言心口一跳,连忙回头。
比两年前更高、更瘦也更黑的黑三哥就在她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想到,不知道看这个文的有没有正备战高考的文科生……
(作者本人的选科已经暴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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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昭宣、仓鼠爱吃鱼、红衣渚莲、3164455、浅藏的营养液!
么么哒大家,请大家吃鸡丝粉
第10章 礼物(3)
商稚言被吓得不轻,下意识往树靠,受伤的脚软了一瞬,立刻被黑三哥扶着。
“黑、黑三表哥……”商稚言结结巴巴。
或许是因为她眼里的恐惧和紧张太明显,黑三松了手。他问了商稚言受伤的事儿,还顺便问了她父母的情况。商稚言盯着他看,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儿凶悍的气息。
但是没有。
她对黑三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了,最后一眼,是他拎着铁棍,手臂上全是血,一滴滴淌到地上。
眼前的黑三哥干瘦,即便站定眼珠子也骨碌碌乱转,不知道是畏惧,还是眼前的世界改变太大,他还不适应。他盯着商稚言观察的模样很令商稚言毛骨悚然,仿佛黑三哥在称量她,仔细而深入。
为了尽快摆脱他,商稚言自动自觉掏出了钱包。
钱包里只躺着一张二十块钱,这还是她蹭了余乐这几天赔礼早餐剩下的餐费。这怎么拿得出手?商稚言头都不敢抬,她怕看到黑三哥愤怒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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