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出来,屋外倒有许多人思量着点了头。确实,这话是顺妃在宫嫔晨省时开诚布公地说的。
采苓彻底慌了,惊愕交集地看看山茶、看看仪贵姬、看看皇帝,又木讷地望向殿外的每一个人。
最终,她还是扑向了皇帝:“皇上……不是这样的!奴婢没有说谎,真的是仪贵姬娘娘……真的是仪贵姬娘娘!”
“够了。”皇帝清淡的声音令她的哭喊戛然而止。
她恐惧不已地抬头,只见皇帝淡淡地看着她。那双本也不曾对她有过半分怜爱之意的眼睛冷如寒潭,一丝一缕的情绪都令她从骨子里发冷。
“不……”她绝望地摇头,不愿听到他下面的话。这种惧意甚至让她下意识地抬起了双手来,隔着蓬乱的头发捂住了耳朵。
可他还是冷漠地开了口:“借着这个孩子,你还要闹出多少事来?”
说着便不再看她:“樊应德。”
一片静谧里,每个人的心弦都禁不住地紧绷。
樊应德躬身上前,皇帝只给了他两个字:“留人看好她,封宫。”
说完不多留半刻、甚至不给采苓一字的机会便转身离去,昭妃、顺妃与仪贵姬相互一望,亦提步离开。
采苓木然一瞬就又哭喊起来,连滚带爬地想冲上去陈情,却被两名宦官硬生生架住,强行按回床上。
出了门,皇帝才又多言了一句安排:“三皇子日后就有劳顺妃。”
顺妃福身:“臣妾自当尽心照顾,皇上放心。”
点一点头,他举步离开。众妃沉默恭送,而后听着屋里的哭喊也没了什么多留的心,很快就三三两两各自散了。
夏云姒往外走着,心下犹自思量着仪贵姬方才的举动,抬眸却见仪贵姬如往常一般跟着昭妃一并离开了,更令人一头雾水。
这场大戏,她真是得好好想想。
若是昭妃买通采苓害顺妃,这一点都不离奇,仪贵姬出来扭转局面却太离奇了。
采苓后来咬她未必全是胡乱攀咬,这便更加奇怪——仪贵姬为何要先假意收买采苓,又反手帮顺妃翻盘?
顺妃身边的山茶在其中又是个怎样的角儿?她到底是谁的人?
团团迷雾让这套闹剧变得令人头疼,夏云姒思量了一路也没想明白。
莺时亦是大惑不解,回了玉竹轩就追问她怎么回事,她也只能摇头:“你怎么想?”
“……奴婢哪里知道。”莺时秀眉蹙起,夏云姒轻喟:“去请含玉来,我与她说说。”
莺时福身,很快就将含玉请了来。含玉来时端了几道小菜、一道肉粥,进门便道:“娘子守了一夜?快吃些东西吧。”
夏云姒笑笑:“先放着。今儿这事想得我头疼,你帮我想想。”
含玉露出些好奇,将吃的搁在榻桌上,径自坐去了罗汉床另一侧。
夏云姒边思量边将经过细细地道了一遍,最后说:“仪贵姬是昭妃的人,这人尽皆知。今日这出却是奇怪,里外里真只是帮顺妃解了个围,这没道理。”
含玉听得一哂:“娘子这是钻了牛角尖儿,把自己绕进去了。”
夏云姒看她,她莞尔道:“娘子认定她是昭妃的人,才会觉得奇怪。可她若不是呢?或说……若以前是,日后不再是了呢?”
夏云姒眸光微凝:“你是说她投靠了顺妃?”
略作沉吟,缓缓点头:“这倒能说得通些。”
采苓不值得顺妃费心,昭妃却值得。有这么个不安分的昭妃旧仆在身边,日后保不齐昭妃会不甘心地来夺子。
这样一想,这个人再无关紧要,也还是没了比留着强。
采苓先前惹了那么多是非,符咒与下毒之事也推到她身上大半,再加上今日这桩,她此番凶多吉少。
再细想下去,如真是这样……
倒确实好解释了,大费周章地做戏也不足为奇。
采苓毕竟在由顺妃照顾,当真生产时出意外没了命,即便做得再神不知鬼不觉,也堵不住悠悠众口。顺妃从前在宫中的名声那样好,自不愿为了区区一个采女背负恶名。
再者,恶名还罢了,若三皇子长大之后有人在他耳边说什么闲话,顺妃如何解释才能消尽孩子的顾虑?
唯有明明白白地做上这么一出,才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日后人前人后,便是采苓这个当生母的阴险恶毒,竟想陷害悉心照顾她的主位宫嫔,顺妃的贤名自然得以保全。
这样想,确实比设想为昭妃下手要通顺得多。
“却也不对。”夏云姒蹙一蹙眉,“事成之后,仪贵姬却还是跟着昭妃一并离开的。若说这出戏便说明她已归顺了顺妃,那……”
说及此她又忽而恍惚,大呼一声“是了!”。
许是顺妃需要她继续待在昭妃身边,那么仪贵姬但凡想好如何同昭妃解释,这一环也不难过去。
旁边的含玉同时抿笑,拈腔拿调的,以仪贵姬向昭妃禀话的口吻说:“娘娘别怪臣妾帮顺妃娘娘说话。娘娘想一想,吃食中容易下毒一事苓采女都想得到,顺妃当真想不到么?此事焉知不是顺妃在做戏?那若等这戏彻底做完了,娘娘以为顺妃最终是想害谁?”
夏云姒扑哧笑出声:“快别说了!连主位宫嫔都敢编排,可见你这一晚上睡得好。我可困了,要赶紧补上一觉。”
含玉第一眼案上的粥:“娘子吃些再睡。”
夏云姒便搭着小菜吃了两小碗粥,简单地盥洗后就睡下了。
含玉放下幔帐退出去,屋中一片安静,她躺在幔帐中却久久难免。
不对,其实还有一处没想明白。
——仪贵姬为何会在此时投奔顺妃?
含玉大约未觉得这有疑问,因为昭妃近来失宠,仪贵姬另谋高就也不奇怪。
可真细想,这番说辞其实过于牵强。
宫中哪个人不难免起起落落?昭妃眼下又只是失宠,位份尚在,何至于让仪贵姬动摇至此?
若仪贵姬真只因她失宠便另谋高就,这也太让人哭笑不得,只消来上一两次,日后必定再无人肯帮扶她,实在是不值当。
可这一点,也确是难以猜到背后原委了。夏云姒终是存着疑虑睡了过去,一睡就睡到了晚上。
整日里就吃了那两小碗肉粥,再醒来时难免饥肠辘辘。莺时即刻传了膳,夏云姒一个大家闺秀,鲜有这样见了什么都想吃的时候,一顿饭倒用得颇为享受。
用罢了膳,含玉进了屋,衔着笑福身说:“奴婢方才在院门口碰上了御前的人,说皇上想请您去下盘棋,奴婢正说进来瞧瞧您醒没醒呢。”
夏云姒刚要点头,又见小禄子打了帘进来,一躬身道:“娘子,樊公公差了人来,说苓采女大闹不休,非要见咱们玉采女,便请玉采女过去一趟。”
含玉微怔,夏云姒锁眉,即道:“着人去回皇上,就说我陪含玉一道去见苓采女去了。”
含玉忙道:“何必?娘子去与皇上下棋便是,奴婢可自己去见采苓。”
但她摇头:“既知她对你存怨,我如何放心你自己去见?一道去吧。”
她心下清楚,若采苓走投无路之下要拉个人垫背,含玉真出了意外也是白出。可她在那儿就不同了,她正得圣意,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多上两分心,采苓也未必敢轻易动她,反倒谁都安全。
二人便又一道去了采苓那里,她的屋子已然上了重锁,由御前的人亲自看着。樊应德本人也在,一见二人便迎上前作揖:“窈姬娘子,您也来了。”
同时,便听到采苓在屋里又骂又闹。一会儿喊皇上、一会儿喊含玉,但门窗都紧关着,旁的就不太听得清了。
樊应德摇头叹息:“真是个泼妇,就这般骂了一天。”
夏云姒颔首:“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只这么关着,之后也没别的话?”
“怎会呢。”樊应德轻叹,“皇上下了旨,赐她几碗破血的药,产后连服两日便会血崩而死。”
夏云姒暗觉心惊,很快又定住神:“是为三皇子?”
“可不是?”樊应德啧声。
若说生母陷害高位宫嫔被赐了一死,难免连带得三皇子也不光彩。可若说皇上只想将她禁足些时日,她却福薄,不日便血崩而亡,那就不一样了。
夏云姒微微一叹:“还是皇上疼孩子。”说着又一睇面前紧闭的房门,“找含玉又是怎么回事?”
“唉,是下奴无能。”樊应德指指背后,“她啊,糊涂一世聪明一时,这会儿想得特别明白,知道皇上赐她的断不是好药,便不肯喝,说非得见玉采女一面才肯服下。还说……还说若玉采女今日之内不来,那她便一头撞死,死后化作厉鬼把孩子也带走,谁也甭想好过。”
“真是疯了!”夏云姒声音一厉,“她自己犯尽糊涂任人利用,与孩子何干!岂有这样做母亲的!”
樊应德愁眉苦脸的点头:“是啊!可事关皇嗣安危,下奴也不敢不理。”
夏云姒沉息。
不止是他不敢不理。事关皇嗣,就是禀到皇帝跟前,皇帝大约也只会说让含玉来见她。
含玉清清冷冷地抬眸:“开门吧,我进去见她。”
樊应德递了个眼色,守在门边的宦官立刻开了锁。屋里的咒骂顿停,披头散发的采苓穿着白色的中衣裙,在一片昏暗里形如女鬼。
朝这边望了一望,她忽地大笑起来:“你来了……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不得不来!”
采苓这是已有些不正常了。
含玉不做理会,举步便往前去,夏云姒目光一凌,伸手一挡:“一道去。”
“……娘子别。”含玉忙摇头,“奴婢自己去就是了。”
夏云姒不多言,拍一拍她的手,就与她一同向前行去。
余光所及之处,果不出她所料,樊应德连脸色都白了两分,立刻招呼手下:“进去,把这疯妇押住了,别伤了窈姬娘子。”
两个宦官当即冲入屋中,三两下将采苓按住。
夏云姒平平淡淡地迈过门槛,在案边坐下来,居高临下地睇着采苓:“含玉不走,我就不会离开。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少拿孩子要挟,你的孩子在我眼里不值什么。”
“你……呸!你出去!”采苓眼中布满血丝,“这是皇嗣,你不在意,皇上可在意得很呢!”
“是么?”夏云姒目不转睛地凝视她一息,扬起一缕轻笑,“那你这就撞死给我看,变成厉鬼要带走三皇子随你,要来找我也随你。”
说话间,有宫人瑟缩地进来上了茶。夏云姒伸手接过,揭开茶盏嗅了嗅茶香,蓦然反手,将茶水尽数向采苓颇去。
采苓直被颇得一懵,不待她回神,夏云姒已嚯地起身,上前乱抓一把她的头发,逼得她抬起头来:“我倒真想看看,生前活得如此糊涂的人,化作厉鬼又有多大的本事,能不能把我从梦中吓醒一回!”
二人对望间,连押着采苓的两个宦官都打了个寒噤。
——他们今日都觉得这苓采女面色惨白、头发散乱、眼下乌青浓重已是形如厉鬼。
但现下不知怎的,这妆容精致、黑发红唇的窈姬娘子,瞧着竟比厉鬼还恐怖。
第43章 刺伤
采苓在她的逼视下一阵瑟缩, 下意识地想要躲闪, 却被抓着头发动弹不得。
夏云姒冷睇着她, 将她眼中的戾气一分分逼退、又逐渐生出些恐惧, 才狠狠将她放开。
采苓的气焰便低了许多, 低垂着头, 一时沉默。
夏云姒施施然落座回去:“我问你,你说仪贵姬与山茶收买你, 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采苓登时又凶恶起来, “这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夏云姒却只轻嗤:“你就是真被劈成一具焦尸了,也不值什么。”
采苓恨恨咬牙, 她又轻然道:“找含玉什么事, 说吧。”
采苓微微地愣了那么一瞬, 好似这才回想起自己原是要见含玉的。
目光移开两分, 定到含玉面上, 笑容一点点在采苓脸上绽开,疯癫又诡谲。
“哈哈哈哈哈——”她笑起来, 嗓音沙哑,犹如地狱中爬出来的鬼,阴涔涔地要索人的命,“哈哈哈哈哈……含玉!我的好姐妹!”
含玉微觉悚然, 却定住气:“有话直说便是。”
采苓的笑容倏然收住, 满目只有森然的恨意轰然迸发:“你!你今天要死在这里!与我一起死在这里!”
含玉淡看着她:“你疯了。”
“是, 我疯了!”采苓大吼, “重见你之时我便疯了!今日之事由不得你做主,你不死在这里,我死后定化作厉鬼带走三皇子,皇上断不会为了你拿他的命去赌!”
事到如今竟还在说这样的话,可真是糊涂人一个。
夏云姒嗤之以鼻,侧首去看含玉,含玉也仍只是目光清冷地立在那儿静看采苓。
采苓又笑起来,比刚才瞧着更诡异一点儿,眼中含着无尽的邪意:“皇上会让你跟我走的,我的好姐妹……我活着时没有这样的好命,只好请你陪我一道共赴黄泉!”
她终于将这原因说了出来,那语气听来无比畅快。
“从来没有人真心待我好过!昭妃拿我当颗棋子,顺妃也不过想要我肚子里的孩子!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哈……哈哈哈哈!但老天总归还算公平!我们殊途同归!终是要一起死的!”
含玉无声喟叹。
夏云姒只觉可悲可笑。
这人啊……啧啧,明明糊涂成那般样子,在这样的事上却又有不该有的“精明”。
她无心再与她多费半身口舌,左右瞧一瞧,起身走向矮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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