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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西台记事——温三

时间:2019-12-11 10:20:36  作者:温三
  周礼还想去握梁妄的手,却被梁妄拂袖甩开,他单手背在身后,抿嘴笑道:“门前铜镜有阴气,摘下再与我说话。”
  周礼皱眉,犹豫了会儿,正好府中又有几个大夫摇头出来,他兄长周岩正在拉人,大夫们却个个推搡离开,拉都拉不住。
  两兄弟互相看了一眼,急得很,周礼无法,只能按照梁妄说的,先将门前的八卦铜镜摘下,这才请梁妄与秦鹿进去。
  会道法的人,自然能给同行设阵,周家门前的八卦铜镜的确是国师给的,防的不是鬼怪,而是同道中人,梁妄自是不用担心,只是秦鹿这人,道非道,鬼非鬼,有那铜镜,进出并不方便。
  周家不愧是在燕京落脚几十年,世代为官的了,家中府院很大,进门共四个大院,六个小院,四个大厅,八个侧厅,因为周家也有一些分支亲戚,大家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只是那些分支的亲戚很少为官,都是为了周家发展,出去经商的多。
  常人来周家的院落,多少得看一看他们家的陈设与昂贵的摆件,梁妄一路目不斜视,这些东西他也不屑看入眼中,只是跟在他身后的秦鹿手贱,折了一枝宫粉梅,惹得周家的两个兄弟看了好几眼。
  秦鹿还笑呵呵地凑到梁妄跟前去,将宫粉梅递给对方道:“主人,送给你。”
  梁妄朝她瞥去,秦鹿说:“你之前不也送过我花儿嘛。”
  她说的,是在无有斋里梁妄剪下来的几枝腊梅,梁妄有些无奈,接过了宫粉梅后,顺手朝秦鹿的头顶上敲了一下,粉嫩的花瓣很脆弱,簌簌落下了十几片,一半飘零,一半粘在了她的发上,像是顶着珠花饰,平添了几分女人味儿。
  几人到了周树清的房门前,正好看见先前路过客栈的几个大夫出来,走在最前面的便是那个李大夫,李大夫还跟身边的人说了句:“你瞧你瞧,我就说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吧?太可怕了,那周大人的白眼翻得!我看啊……恐怕过不了今日了。”
  “是啊,还一直在呕,常人根本无法靠近,我方才给他把脉,你猜怎么的?他的脉象竟是平稳的,整个人却在床上抽搐,嘴里念叨着的都是周家老太爷的名字,说周家老太爷不孝顺,你说这事儿瘆不瘆人啊!”
  周夫人抹泪从房间出来,还拉着其中一名大夫的衣袖道:“钱大夫,钱大夫您先别走,您再给我家老爷看看,您一定有办法的!”
  被拉住的那位大夫道:“周夫人,真不是我不看,我是无能为力啊,这种怪事儿……找我们大夫也没用啊。”
  周夫人听了,眼泪顿时落了下来,哭了一早上,她的眼睛早就红肿了,身后还有两个媳妇儿帮忙劝着,大家都是刚哭过的模样。
  “我的老爷……老爷啊……”周夫人见几个大夫走了,又回了房间,扑在了周树清的床边抓着被褥,哭得腰都直不起来,嘴里喊着:“老爷、你说这可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啊?老爷……”
  几个大夫经过周家两个公子身边时,都不敢抬头看向对方。
  两个周公子不敢耽搁,脚步加快,先进门安慰了妻子,又红着眼将娘从地上拽起来,周夫人前段时间受了寒,关节本就不好了,这天寒地冻地上凉,再冻坏了就糟了。
  才把人拉起来,梁妄与秦鹿便入门了。
  秦鹿一进房间就皱眉,伸手捂着鼻子咳嗽了一声,她看向周树清房间内还在燃着的香,那香太过熏人,恐怕是为了给周树清晚间睡觉安神用的,只是房间不大,天寒不通风,屋内尽是香味儿,让人晕乎乎的。
  周礼道:“娘!娘您放心,有位大仙过来了,说是能看好爹的病,娘您让一让,让这位道长瞧瞧。”
  屋内的几个人都是周家管事的人,周家还有几个小孩儿,只是因为周树清生病,怕过了病气给孩子,所以小孩儿都由奶娘在后院带着,太长时间没瞧见娘,还有小孩儿哇地哭了,声音从院外传来。
  周夫人含着泪,虚弱地站在一旁。
  梁妄没靠近床边,只看了一眼,床上的周树清浑身抽搐,四肢扭曲,直翻白眼,他的嘴唇发紫,干裂起皮,像是呼吸困难一样一直在喘着,嘴唇动了动,又开始说话,舌头僵直,口齿不清,嘴角还流着口水。
  “周守君……周守义……放我走吧……”
  “我看见、我看见……黑白无常……牛头马面……”
  “我看见……黄泉路……奈何桥……”
  见周树清又在胡言乱语,周夫人都快晕了,刚止住了眼泪又落了下来,还好身边两个儿子扶着,她才勉强没倒。
  梁妄不疾不徐地整理袖摆,问了句:“周守君与周守义是谁?”
  “那是……那是我们周家的祖宗,已……已死了八十多年了。”两个媳妇儿看过族谱,战战兢兢地回答。
  梁妄哦了一声,他从袖中取出了一张黄纸,纸上什么也没写,随手一丢,纸张漂浮于空中,只见他手指在空中描了几下,黄纸上逐渐浮现了朱砂色的符文,梁妄朝秦鹿伸出左手,秦鹿明了,转身去桌边倒了一杯凉水来。
  梁妄端着凉水,将黄符泡入水中,黄符遇水即化,那凉水却在黄符融化时咕噜噜地冒着气泡。
  旁边几人看呆了。
  梁妄对着周树清的脸看过去,他看着周树清翻过去的白眼中的血丝,微微眯起双眼,低着声音道了句:“出来。”
  周树清还在抽搐,梁妄没那个耐心,眉心微皱,秦鹿见状走到床边,提起裙摆,对着周树清的身体狠狠地踹了一脚,旁边几个周家人见状惊叫出声,梁妄又是一声,带着不容抗拒摄魂夺魄的气势呵斥:“滚进来!”
  只见周树清被秦鹿踹了一脚,身体不再抽搐,只是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凸起,他整个人濒死一般张开了嘴,眼白处血丝密布,竟然流下了两行血泪来,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断气的那一瞬,从他口中飘出了一缕黑烟。
  秦鹿让开,黑烟钻入了梁妄手中的杯子里,杯中的水转瞬变黑,如同一杯浓墨。
  梁妄见状,又从袖子里扯出了一块红布,轻巧地盖在了杯子上,将那黑水遮住了之后又把杯子给了秦鹿,此时再朝床上看去,周树清已经好了许多。
  他脸上恢复血色了,只是人还昏迷着,眼睛闭上,身体也不再抽搐,呼吸平稳。
  “老爷!”周夫人见状,立刻扑了过去,又是喜极而泣。
  周岩与周礼都是第一次见过方才那种法术,携着妻子一同跪下,对着梁妄磕了几个头道:“多谢大仙救我父亲!不知大仙,家父如何会得这个病的?这……这方才从他嘴里跑出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秦鹿端着杯子走到一旁,红布之下的黑水还有些刺鼻的阴气,她本想处理了,又想起来什么事儿,于是背对着众人的方向,将红布掀开了一个角,露出缝隙,右手大拇指上的戒指贴着杯沿道:“吞天,给你尝尝。”
  墨黑色纤细的戒指光芒亮了一圈,只见那杯中黑水如烟化去,统统吸食到了秦鹿右手拇指的戒指中,那杯中,还是一杯清水。
  梁妄也没刻意让周家的人站起来,只说:“邪祟侵体,折腾了一下而已,没病没痛的。”
  “那我家老爷怎么现在还没醒来?”周夫人问。
  秦鹿回头,指着屋内香炉道了句:“周侍郎近日睡眠不好,所以你们给他燃了这个香吧?还是快些灭了吧,虽有助眠之效,用多了也能使人昏迷,等会儿将门窗打开,通一通风,不要一个时辰他就能醒了。”
  周夫人听她这般说,立刻让自己两个儿子去开门窗,媳妇儿灭香。
  梁妄道:“邪祟于西而出,不过是一缕阴气,算不得鬼上身,依我看来,如若不早些解决根源,周侍郎近日这般,绝不是最后一次。”
  “大仙可有办法?”周夫人问。
  梁妄垂眸一笑:“那就得看看,你们周府的人可愿说实话了。”
  周家几人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愣愣地看向了梁妄,几人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倒是周礼胆子大,开口问梁妄:“大仙想知道什么?我周家供祖之事你已知晓,莫非是有办法让我家祖宗不再……不再这般吓唬我们了吗?”
  “他也的确是吓唬吓唬而已。”梁妄说:“否则……百年老鬼,又无供祖符困着,他杀了你们全家也未尝不可啊。”
  见了周家人瞬间苍白的脸,秦鹿侧过头干咳一声,很想告诉梁妄,要想让人信任自己,吓他们绝对不是最好的办法。
  “你们供奉的祖宗是谁?”梁妄问。
  周礼道:“周家族谱上……可寻第十三代,周熠。”
  周岩又说:“这位祖宗从小便聪明,十四岁中举,十六岁入朝为官,同年娶妻,十八岁厌了昏庸无常的西齐皇帝辞了官职,二十岁时因为北迹攻入燕京,带着妻儿逃亡五年,二十六岁于清平病重,然后……然后因为听说供祖可使家宅安宁,所以周熠的妻子便找了个老法子……”
  用个老法子,挖空了周熠的内脏,将他的尸身以盐腌制,填入了坛中,然后埋在了当时清平的周家院中,的确,后来的十几年一直都在打仗,可周家却安然无恙。
  再后来周家家中周守君,周守义两人都考中了举人,当了官,于是周家举家入了燕京,那时西齐才刚彻底灭了几年,天赐王朝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
  周家在燕京安家,带来了周熠的尸身,于周府西院盖了个小屋,将他埋在里头,如此,周家便在燕京定居了八十年,居然代代为官。
  梁妄挑眉:“能供你们百年,当真是仁至义尽了啊。”
  周家几人脸色都不太好看,梁妄又道:“走吧,领我去那西侧小院,会会你家祖宗。”
 
 
第33章 百年金盏:十
  日落于西, 背光而立,环水而局, 槐树遮阳,周家大院的西侧一角,当真是完全按照供祖要求建造的了,只是比起其他供祖之人的家里,周熠的屋子要大很多。
  从外形上和布置上来看,这院子完全与普通人所住的小院没有什么差别, 除了四面围墙上无门无花窗,还贴了供祖符。
  秦鹿撕了三张,还剩下几张在角落里, 颜色很新,当是谢尽欢后来写的。
  西侧院落那处的槐树因为凛冬树叶已经落光了, 大雪在上面落了厚厚一层,远看如同冰晶珊瑚, 枝丫繁茂,可见周家这一百年来的运势的确很好。
  梁妄不会武功, 不懂翻墙,于是让周家人拿来了梯子, 周家的两个公子帮他扶着梯子的左右,等他蹲在围墙上时,秦鹿才直接利落地翻身上了围墙,然后与周家的两个公子搭把手,梯子放入了院子里, 梁妄又慢吞吞地下了围墙,站在了院落中。
  周家的几个人都不敢进来,因为早年就有人说过,供祖的院子活人不得进,否则容易给祖宗沾染了‘生气’,以前也不是没出过祖宗吞了活人的‘生气’然后性格大变,成了难缠的恶鬼这种事。
  其实娶鬼妻也一样,温良的鬼不用娶鬼妻也能安安稳稳的,性格暴戾的鬼,一旦有活人入院子,别说是鬼妻,就是自己家的后辈也是照杀不误的。
  那些人不跟过来,反而是好办事。
  一人住的院子,再大也一眼就能望到了头,院中几棵树,几株花,目光一扫就能算得清楚了。
  现在天上的雪小了许多,落在人的身上不消一会儿就化了,院子里的雪也融化了一些,只是人不常走的地方依旧是厚厚的,梁妄走过去踩了两脚,突然笑了出来。
  秦鹿觉得奇怪,问了句:“有什么好笑的吗?”
  “这顾姑娘……倒是自由。”梁妄收回了腿,道:“角落里的雪看上去很厚没人走过,其实只是上面一层松软,底下那些藏在阴影里不容易融化的地方都很厚实,显然被人踩过。”
  一般入了死人院子里的女人,既然被称为鬼妻,便等于半个死人了,这辈子除了周家人朝院子里投喂的粮食能让她活命之外,不能与他人接触,不能离开,没有交流,没有娱乐,意志坚定的能活,意志不坚定的进来几天就要死要活的,更别说还在院子里散步游玩了。
  秦鹿又想起来昨夜看到的顾定晴,那人脸上的笑容没有半分勉强,真是古怪。
  联想至此,她又问:“那主人可察觉出来了?这院子里究竟有没有那国师设下的障眼法?”
  “没有。”梁妄双手背在身后,看了一眼蜿蜒绕过凉亭,最后落在长屋门前的小路,小路上因为有人行走过,故而雪并不深,梁妄径自朝长屋过去,他抬起手,敲门前顿了顿,改为直接推开。
  房门吱呀一声就开了,屋内没有太多长久空置了的灰尘与腐朽感,几十年没人来过的屋子,即便里头的摆设再昂贵,再坚固,多少也落了灰尘结了蛛网,松动或者因为阴天潮湿而腐坏。
  这屋中的摆设却不一样,推门入眼的圆桌虽然年代久远,脱了许多颜色,但很干净,屋内的蛛网都被清光,地也扫了不止一遍,秦鹿的一双白底鞋走在上面,没染半丝脏。
  桌上的烛台有用过,高台上挂着的两幅画还被人擦拭过,画下玉瓶内两枝红梅半开,应当是从外面的红梅树上剪下来的。
  轻纱薄帐,珠帘屏风,一应俱全,也一应整洁,这里不像是八十年没来过人,反而像是……八十年都一直有人生活在此。
  但若仔细看,还能看见房屋角落里因为天冷未被晒去的霉斑,只是因为有人精心打扫,所以枯放了几十年的房子,焕然一新。
  饶是如此干净,梁妄也不愿再走进去了,他只是站在门前看了一圈,然后捂着鼻子转身离开房内,伸手指了个方向,示意秦鹿过去看看。
  那是床榻的位置,红木床的顶上还有一些灰尘,根据高度来看,估计是身量不太高的顾定晴打扫的了,站着凳子也未必能够上房顶,所以就任由那个地方脏着。
  此时顾定晴就缩在床上,周家人有许多跟着过来的,周岩与周礼还一路感谢梁妄,嗓门儿挺大,这个院子能拦得住生人,拦得住鬼魂,却拦不住声音,顾定晴一定是听见了,才会躲起来。
  秦鹿掀开纱幔,越过屏风站在距离红木床几步远的地方。
  天气很凉,屋内没有碳炉,不过床上的被褥倒是有好几层,顾定晴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套嫁衣,因为没有人端来热水让她洗漱,所以多日过去,她的身上已经有些味道了,梁妄嗅觉灵敏,难怪会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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