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有些紧张,握着竹竿的手慌乱地四下摸索,等夏途上了车,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时,女子摸到了他虎口处的一个牙印,这才松了口气,不敢说话。
秦鹿道:“姑娘别怕,是我家主人在里头看书。”
女子点头,秦鹿架着马车慢慢走,还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女子聊天,她语调缓慢,似乎是为了让她安心下来。
“我姓秦,住南都城,姑娘是哪儿的人?”秦鹿说。
女子一听她是南都城的人,便立刻觉得亲切,于是回:“我也是南都城的,不过我不是城里人,是城外山中三坡弯一个村落里的,我……我叫许金露,金风玉露一相逢的金露。”
秦鹿眼眸一亮,听见这个名字又朝夏途看过去,算是知道那日听他奄奄一息之际,口中吐出的‘小鹿’二字,原不是‘小鹿’,而是‘小露’了。
“真是巧了,我的名字里也有个鹿字,不过不是金风玉露一相逢的露,是哟哟鹿鸣的鹿,许姑娘的名字好听些。”秦鹿夸完,许金露脸上微红,不自在地低下头,略微朝夏途靠近些。
夏途护着她,一直抓着她的手腕没松开。
秦鹿问:“这位公子又怎么称呼?”
夏途皱眉,许金露道:“他……他是个孤儿,很可怜,又不会说话,不过我都喊他坏人大哥。”
“坏人……”秦鹿有些惊讶。
许金露也不太好意思:“他……他让我这么叫他的。”
秦鹿不好置喙人家的名字,指不定夏途高兴别人叫他坏人呢,只是秦鹿大约知道些关于夏途的过去,听许金露如此称呼他,也觉得符合,以往的夏途,的确算不得什么好人。
后来一路安静,秦鹿只偶尔问梁妄可要用糕点,或者喝水,梁妄只应了两句话,对马车内出现的两个人视若无睹,马车终于离开了山路,走上平坦的路上时,秦鹿又找许金露搭话了。
她问:“许姑娘这是要去哪儿?我与主人要去洛川呢,我主人的老家在那儿,村子里有个老人重病恐怕时日无多了,还得回去处理。”
许金露听她这么说,不解地问:“洛川……是在哪儿?”
“你不知洛川在哪儿?”秦鹿有些惊讶,看来夏途带许金露出来,她也不知自己究竟要走哪儿去。
许金露摇头:“我、我见识不广,对天赐王朝的地界也不太清楚,不过坏人大哥说,要带我去澜城,那里有个很出名的大夫,看眼疾厉害,而且乐善好施,治好了很多人也不收钱,我想去撞撞运气。”
这世上,哪儿有这等运气可撞?
许金露显然单纯,否则不会被罗骏骗,也不会被夏途给带出南都城这么远。
夏途听她说出了澜城,脸色骤变,再朝秦鹿看去时,却没见秦鹿脸上闪过什么神色,秦鹿只说:“原来是澜城啊!许姑娘有所不知,洛川那儿,原先就有个澜城,不过好多年前便没了。”
“啊……”许金露有些失望,她回头,一双空洞的眼落在夏途的肩上。
夏途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腕,翻开她的手心写道:“大夫尚在,我能找到。”
许金露收了手,脸色稍稍转好,又听秦鹿说:“不过洛川那儿的确出大夫,那里山连山,珍贵草药多不胜数,我家主人也是靠药材发家,这才离开洛川去了南都城定居呢,许姑娘一定能找到治眼疾的大夫的。”
许金露浅笑:“借秦姑娘吉言了。”
梁妄靠着半天,换了个姿势,一双眼落在秦鹿的身上,微微眯着,心想她编造起自己的故事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第75章 澜城古籍:八
因为路不好走, 天黑之际,马车才到了另一个镇子, 入镇子之前,秦鹿已经与许金露互相说了许多事儿,两人好似一见如故,许金露的胆子也大了些,还与秦鹿说了许多自己眼睛才盲时闹得笑话。
笑话,多是心酸的, 秦鹿陪着同情,可怜她,偶尔也会笑两声, 以免气氛冷了下去。
都一百多岁了,她早活成了人精, 只是偶尔在面对梁妄时,依旧如往常那般单纯。
马车才过镇子, 秦鹿便道:“我真是不舍得与你分开,好似和你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反正我们也是走一路,不如大家一起去洛川?这一行只有我与我家主人两个, 他性子闷不爱说话,还是和你在一起有趣得多。”
秦鹿说起梁妄的坏话也不背过去,就当着梁妄的面提,说得梁妄朝她瞥了一眼,秦鹿还在笑。
“这……”许金露有些犹豫:“这恐怕不好吧?已经麻烦了你们一路, 怎好一直麻烦下去?”
其实许金露也觉得与秦鹿投缘,她以前因为性格软弱常常受人欺负,也不开朗,更与人说不到几句话,但秦鹿当真是活泼,声调柔软,语气却很欢快,偶尔说几句逗人笑的话,许金露听了高兴得很。
显少有人如此待她,愿意拿她这个瞎子当朋友,许金露也想和秦鹿一路走去洛川,只是……她有自知之明,总不好等人家主人嫌弃了自己,要赶她了,才下车。
“不麻烦的,我家主人虽然闷,但是心地很好。”秦鹿朝许金露凑过去,与她说了句悄悄话:“你别看我叫他主人,其实我可没签卖身契,想走随时都可以,若他对你不耐烦,我跟你一路,把他一人丢山里。”
“爷听见了。”梁妄的声音传来,秦鹿朝他望去,脸上有些尴尬。
许金露满怀歉意,对着梁妄的方向道:“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
“许姑娘放心,在下没有误会。”梁妄一双丹凤眼落在秦鹿身上,意味不明,嘴角却挂着若有似无的笑:“都是我这个侍女嘴快,什么话都敢朝外说,洛川老人病重,带许姑娘一路就当是为他积福,我这一生信奉善有善报,许姑娘大可安心与我们一路。”
许金露没想到这人居然真的同意,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她想问问夏途的意见,但她抓着夏途的手,张了张嘴,还是没问出来。
夏途为她已经付出够多了,听他原先说的,南都城距离澜城,走路不知要几个月才能到,他们就是不眠不休,也还剩下许多路程,如若真能得人帮一把,于她于夏途……都好。
她是个盲人,也是累赘,夏途待她好,不嫌弃她眼盲还愿意照顾她,她心里感激,也不愿拖累对方。
所以许金露将话吞了回去,转而成了一句:“那就多谢这位公子了。”
“不客气,免得我这侍女当真半路将我抛下了,马车我也不会赶,荒郊野外的,说不定真能死了呢。”梁妄说完,嘴角的笑意更浓。
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前,夏途扶着许金露先站在旁边,等梁妄下了马车了,许金露拉着夏途又是道谢,这才与他们进了同一个客栈。夏途与许金露只要了一间普通的房间,梁妄出手大方,开口就是最好的两间房。
秦鹿还得替梁妄收拾房间,见许金露入了房内也就没再去找她了,反而还得与梁妄解释一番今日的自作主张。
她说到了那本红皮子纸的书,并且按照厚度估量着,夏途的身上至少有七本。
“七本……可不是个小数目。”梁妄斜靠在软塌上,天音从笼中出来,立在了屏风上头,秦鹿取来了鸟食,引天音去了一边自己吃,这才端了个椅子靠近软塌,坐在梁妄身边道:“我没瞧见,也不敢乱猜,但他怀中绝对藏了东西。”
“你便是看见了书,这才想方设法与那姑娘交好呢?”梁妄问。
秦鹿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虽然手段低劣了点儿,但我也的确带她一路,没伤害她,就不算骗了她吧?我本来是想从夏途着手的,毕竟先前我帮了他好些次,但他总是瞪着我,警戒高,心思多,不好接触,相比之下,许姑娘单纯许多。”
“那卖身契是怎么个事儿?”梁妄突然转了话题,面色如常地看向秦鹿:“你还打算随时将本王丢下,自行离去呢?”
“没有没有,那不是……哄她应我嘛。”秦鹿连忙摆手,又舔着脸去讨好梁妄,伸手拽着对方宽大的袖袍衣角,晃了晃,明亮的眼弯成了月牙说道:“我生是主人的人,死是主人的死人,除非主人不要我,否则我不会离开的。”
梁妄听了她的话心里还挺受用,于是更加霸道地说了一句:“本王不要你,你也不能离开。”
秦鹿原先也是这么想的,便是梁妄推她她也不走,况且于秦鹿而言,他们之间最大的一道坎,便是陈瑶,如今陈瑶的转世也撼动不了她留在梁妄身边的位置,其他的小风小浪,她也自然不放在眼里。
便是缠、磨,梁妄也早晚得是她的。
就算不是她的也不要紧,他至少也不是别人的。
秦鹿笑了笑,嘴里说:“王爷我若真的这么应话,会否显得太廉价了?”
梁妄一怔,睫毛轻颤,他看了秦鹿好一会儿,见她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就是眼底也带着几分窃喜,可偏偏,梁妄的心头像是泡了醋,一瞬有些酸。
他挪开视线,不太自在,却又是发自肺腑道:“因为本王有时说的……不是真话,要你走,非真的厌烦你,贬低你,也非真的看轻你,说不在意,不是真的不在意,如若有些真话你以为是假的,有些假话你以为是真的,如若你不将真话放在心上,反倒信了假话离开本王,本王……”
他顿了顿,忽而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便道:“你应就是了!本王就是如此蛮不讲理。”
秦鹿还在笑:“我早就领会了王爷有多难伺候。”
梁妄见她还有心情调侃自己,于是坐立起来,皱眉嘶了一声,伸手便捏着秦鹿的脸,捏到秦鹿喊痛了,他才松手,片刻后又说:“别与本王没大没小,我是你主人。”
“是,主人。”秦鹿起身,撇嘴转身就走。
梁妄见她如此,挑眉,问了句:“去哪儿?”
“替主人打水,请主人沐浴。”秦鹿懒懒地回答,说完便出了梁妄的房间,吩咐小二烧些热水送上去,自己没再去找梁妄,而是趁着夜不太暗,在街市上逛了半圈,瞧见一些喜欢的东西买点儿,但钱不花多,大多是明日给梁妄路途上取乐用的。
连环锁、百图书、诗书杂记与草蜻蜓一只。
次日几人出发,许金露还是有些拘谨,她与夏途就坐在马车口头,甚至夏途主动担起了车夫一职,免得什么也不做,反而让秦鹿一个姑娘家累着。
于是梁妄、秦鹿与许金露三个人便在马车内歇下。
这处前两日也下了雨,路上泥泞不好走,马车晃晃悠悠的,许金露没挨着秦鹿,她不敢离夏途太远,所以手中竹竿伸到外头,被夏途夹在了胳膊下,许金露就握着竹竿,靠在了门边上。
秦鹿与梁妄离得近,梁妄正在摆弄连环锁,比起九连环要复杂许多,一环扣一环,秦鹿怀疑就算是买到了乱的,买的人也发现不了。
梁妄的手指长得好看,没干过粗活儿的人十指都很嫩,梁妄肤色很白,手指修长,摆弄着连环锁叮叮当当,他眉心微皱,显然没多少耐心,恐怕再过一刻钟,这东西就要被他扔出窗外了。
秦鹿手上拿着草蜻蜓,还凑过去问他:“主人,你看这个是不是栩栩如生?”
梁妄瞥了一眼草蜻蜓,那连环锁递给她道:“爷跟你换。”
秦鹿收了草蜻蜓,放在梁妄的膝前说:“都是你的,我不要。”
梁妄便继续皱眉摆弄连环锁。
许金露虽然看不见,但她能听得见,她不知道梁妄长什么模样,不过听声音也知道年纪不大,与秦鹿凑在一起说话时虽然带着点儿傲气,却没摆架子,两人相处自在,像朋友一般。
许金露实则有些羡慕,她也碰见过富贵人家的公子,年纪轻轻却嚣张跋扈,专以取笑欺负他人为乐,许金露在富家公子身上遭过的屈辱与伤害,是她这一生都忘不掉的。
索性……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现在虽然眼盲,但过得还算不错,身边有真心待自己的人,她已经满足了。
坏人大哥,是许金露这几年来,碰见的唯一一个对她如此好的人。
不如其他人一般,见她是个眼盲的就欺负她,他甚至会保护她,虽然不会说话,可他却识字,每次在许金露手心写字的时候都极有耐心,怕她察觉不出。
都说男女有别,许金露起初也担心对方是否有所企图,可他们认识两年多,坏人大哥从来没想过要占她便宜,他们之间相敬如宾,却比普通朋友更加亲近,许金露有时候想,如若对方年纪不算大,她愿意嫁给他的。
世上最难得的,就是找到一个发自肺腑对自己好的人,他虽叫坏人,可行为坦荡如同君子,至于相貌无非是皮囊美丑,有的人俊朗非凡却心肠歹毒,远不及一颗赤诚之心更能打动人的。
想到这里,许金露面上微微泛红,于是轻声开口:“秦姑娘……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秦鹿朝她看去,道:“请问。”
许金露咬着下唇,犹豫了会儿,她声音很低,带着试探的小心翼翼,像是生怕被其他人听见,或者说……生怕这话传出马车外。
她问:“你能看见,能否与我形容一下,坏人大哥是什么样子的?”
秦鹿见她双颊绯红,似有掩饰,却又掩饰不住,于是笑着,道:“他啊,身量高,总穿着黑衣,浓眉大眼,长得颇为俊朗,只是年纪看上去不大,恐怕……与姑娘相仿。”
许金露听她这么说,有些惊讶:“我以为……他应当大我一轮了。”
“哪儿能啊,他身形瘦,说比你小都有人信呢。”秦鹿说完,许金露脸上又是一红:“那他还……还诓我,叫我喊了他这么长时间的大哥。”
秦鹿惊讶:“怎么?你们认识这么久,就没人告诉你他长什么样儿吗?”
许金露摇头:“我不常与人接触,便是说,别人也只会说一个瞎子,一个哑巴……”
夏途在南都城内还算有名,如若许金露去南都城带着夏途转一圈,便等不到今日从秦鹿口中说出夏途的相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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