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诫立时寒毛倒立,不自觉绷紧了身子,暗骂这酸儒以为自己是香饽饽吗,赵瑀明白无误拒绝了他,怎么还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甩也甩不掉!
他想好了,只要温钧竹敢开口拦赵瑀,一鞭子就抽他个满脸花。
“瑀儿!”
李诫扬起了手中的鞭子。
却是从马车上跳下个女孩,高声喊道:“瑀儿!”
张妲?李诫的手在空中绕了个圈,自然地放回原处。
马车停了,赵瑀欣喜地迎过来,“妲姐姐,你来送我了?你家里可同意?别不是你偷跑出来的。”
张妲故作生气,“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她心虚地瞄了一眼李诫,低声说:“是表哥说情我才能出门,……李、你相公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什么?”
“你们认识?他没有提起过你啊?”
“先前见过一面,有点误会,也不是什么大事。”张妲吁了口气,如释重负般笑道:“看来他还是个讲信用的人。”
赵瑀温婉一笑,竟有几分自得,“那是,他很好很好的,是我平生见过最好的男子。”
张妲笑不出来了,讶然道:“瑀儿,你难道喜欢上他了?”
喜欢?赵瑀怔住了,半天才缓缓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就觉得他挺好的,是个好人。妲姐姐,喜欢……是什么感觉?”
张妲也怔住了,眼神空空地望着远方,忽然间眼泪滚落,喃喃道:“喜欢,喜欢太折磨人了。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他对我笑一笑,我就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对我冷了脸,我就整日惴惴不安,担心哪里做的不好让他不开心……”
她再也耐不住,双手掩面,眼泪从指缝中淌下,“太痛苦了,我凡事为他打算,他喜欢怎样我便怎样,我却渐渐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瑀儿,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她虽未明说,赵瑀也猜到她说的是谁,心下五味杂全,轻抚着她的背,安慰道:“你这么好,他终有一日会看到,会喜欢上你的。”
“人好就会被喜欢?”张妲叹道,“温表哥不好么,你不是一样拒绝了他?唉,我也没立场说这话。瑀儿,你好好的,等你回京,咱们再去西山赏枫叶去。”
赵瑀想到件事,恳切道:“妲姐姐,你有空多去看看我母亲,赵家的糟心事我不便多说,我怕老太太再为难她,你多帮衬她点儿,如果能让张伯母给我母亲下帖子就更好了。还有我妹妹,任性不懂事,母亲又是一味溺爱,如果被赵家带歪……烦你多看顾看顾。”
张妲自是答应。
她们在马车旁说话,李诫故意挡在温钧竹前头,不叫他看赵瑀。
“洞房花烛假姻缘,”温钧竹一脸漠然,“此举足可以暴露你毫无底气。”
李诫不以为意地笑笑,“我就是不喜欢你看我媳妇儿,不成么?温大公子,要点儿脸行么?你的眼睛都快粘在我媳妇儿身上,我没抽你算得上胸怀大度了。”
温钧竹抬眼盯着他,“李诫,赵瑀是我认定的人,我不会轻易放手。你最好自求多福,不要让我抓住你什么把柄,否则不管你身后站的是谁,我都要把你拽下马,将她夺回来!”
李诫眼睛微眯,眼神蓦地变得锐利,那种散漫随便的神气瞬间消失,周身凛然如冰,好似换了个人。他冷冷一笑,“有本事你就试试。”
许是这边的气氛太过肃杀紧张,又哭又笑说着话的赵瑀张妲也察觉了,二人携手而来,一人拉住一个,张妲笑道:“表哥,你看日头老高啦,我娘要我午前到家的,咱们赶紧回去吧,晚了我又要挨罚。”
温钧竹不动,痴痴望着赵瑀。
赵瑀侧过身子,躲避他的目光。
李诫大怒,待要上前,赵瑀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相公,该启程了。”
一声相公让李诫的怒火化为乌有,他看了一眼温钧竹,就势拉起赵瑀的手,“娘子,咱们走!”
他竟然抓住了自己的手!
蓦然间心头乱跳,赵瑀仰头望着李诫,周围一切声响仿佛都消失了,什么也感觉不到,甚至忘却旁边还有温钧竹和张妲的存在,只有他掌心的温热,透过紧贴的肌肤一点一滴渗透过来。
赵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马车,也不记得自己是否与张妲道别,她木木呆呆的,直到车外传来李诫的歌声。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莫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歌声中,是天地也无法拘束的自由洒脱,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赵瑀抚着左手,笑容中带着喜悦。
蔓儿笑眯眯说道:“太太,奴婢还从来没听过李哥唱歌呢,可见他真的是高兴。”
赵瑀莞尔一笑,“我也是头一回,他唱的还挺好听。蔓儿,你还是叫我嫂子吧,也别以奴婢自称,咱们权当姑嫂可好?”
“不成。”蔓儿头摇得和拨浪鼓差不多,嘻嘻笑道,“现在家里人少不觉得,往后李哥……老爷官越做越大,家里肯定会奴仆成群,乱了规矩可不行。说起来是奴婢的疏忽,叫惯了忘改口,您别误会什么,也千万别罚奴婢呀!”
赵瑀到底对她存着戒心,闻言不觉宽慰,反而觉得这丫头心机深了点,更不好说别的,只笑道:“你帮我甚多,我怎么会罚你?”
说话间,马车猛然一顿,停了下来。
只听李诫不悦道:“你这丫头怎么回事?看也不看就横冲过来,真撞伤了你,我们就成冤大头了!”
尖利的女声十分刺耳,“小姐,我是榴花,小姐,你出来见见我——”
赵瑀皱起眉头,吩咐蔓儿打开车帘。
榴花跪在车前,挎着小包袱,双手扒着车辕,脸上汗津津的,混着尘土,黑一道白一道,形容狼狈极了。
看到赵瑀,她立即膝行上前,接连哭喊:“小姐,带奴婢走吧,奴婢原本就是您的陪嫁丫头,都怪奴婢的娘自作主张找人给奴婢换了院子,又扣着奴婢不放,才没跟您一起出嫁。”
赵瑀默然盯着她,李诫两眼望天,甩着马鞭玩,蔓儿好奇地看看她,又看看赵瑀。
没人理她,令人尴尬的寂静中,她的哭声慢慢小了。
榴花吃不准赵瑀的意思,怕她不带自己走,忙不迭道,“奴婢求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叫奴婢去问大太太,奴婢刚从大太太那里赶来。大太太同意了的,您若不信,只管去问。”
榴花心大,并不忠心,赵瑀早就知道的,且她是赵家家生子,老子娘并一众亲戚都在府里当差,和赵家是千丝万缕扯也扯不开的关系。
赵瑀根本不想带她走,但她提到了大太太……,赵瑀下意识地看向李诫。
李诫微微点点头。
赵瑀便说:“你的身契呢?”
榴花一愣,半晌才不情不愿从怀中拿出身契。
赵老太太应不会主动给卖身契,想来是母亲讨要的,可恨这丫头还掖着藏着,竟想糊弄自己。赵瑀自嘲一笑,看来是过去自己性子太过温和,惯得她无法无天,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赵瑀让蔓儿收好身契,温和笑道:“既如此,你便随我来吧。”
榴花大喜过望,提着裙角就往车内钻。
“等等!”赵瑀喝住她,“车内没有地方了,你坐外头的车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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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李诫的唱词为宋朝无门慧开禅师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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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夕阳西沉,隔着车帘望去,不远处的村庄内炊烟袅袅,昏鸦翩翩,驿道上车铃声脆响,嘚嘚的马蹄声夹杂着车夫的吆喝声和甩鞭声,不时传入赵瑀的耳中。
庄稼地里,几个农夫扛着锄头回村子,不时互相说几句今年的收成,道旁阡陌上三五成群的孩子忽啦啦地跑来跑去,叽叽喳喳闹着笑着……
赵瑀长于闭塞的内宅,乍然来到这处处充满生机的广阔乡土之中,只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馨舒畅。
榴花指着前方大喊起来,“小姐,驿站、驿站到了!”
看着她几乎是喜极而泣的面容,赵瑀轻笑了下,“坐进来吧,擦擦脸。”
昨夜一场雨过后,今日天晴无云,炎炎夏阳晒得黄土驿道都有了龟裂纹,车轮滚、马蹄跑,扬起的尘土飞得老高。
榴花虽是丫鬟,可过的也和普通人家的姑娘差不多,何曾受过这样的苦?一日风吹日晒下来,几乎没将她给烤干了,俊俏的瓜子脸也成了苦瓜脸,一身新衣成了灰扑扑的旧衣。
赵瑀在煞榴花的威风,这丫鬟别样的心思太多,之前对李诫也颇瞧不起,如果不磨一磨她的棱角锐气,只怕她更不服管教。
李诫初涉官场,肯定政务纷杂,自己不能给他帮忙,也不能让后宅之事拖他的后腿。
安顿下来后已是掌灯时分,驿卒端来晚饭,糙米饭、炒豆芽、蒜末黄瓜、一小碟腌萝卜,只一盘炒鸡蛋算是个荤菜。
李诫歉意说:“凑合吃几口,等到了城镇再打牙祭。”
赵瑀忙说:“挺好的,我爱吃素的,往常在家里也是这么吃。”
侍立的榴花撇撇嘴。
李诫吃饭很快,几口就去了大半碗饭,但瞧见赵瑀细嚼慢咽,吃得很斯文,便放缓了速度。
赵瑀饭量小,只吃了半碗饭就吃饱了,漱了口,捧着一盏茶坐在旁边喝。
李诫把赵瑀的剩饭倒在自己碗里,就着桌上的菜吃了个干净,最后用茶水倒在豆芽盘子内,连汤带水一口气喝了。
榴花面露鄙夷,当着赵瑀不敢说什么,只偷偷翻了个白眼。
让人家吃自己的剩饭,赵瑀十分不好意思,吩咐榴花说,“下次告诉驿卒,给我少装些饭。”
李诫拍拍肚皮,笑呵呵说:“都是份儿饭,他们提前分好了的,咱这种低阶官员说了也不管用,吃不了给我就行。我小时候逃荒饿怕了,见不得剩饭,因此练就了一副大胃口,哈哈,多少都吃得下。”
蔓儿过来收拾碗筷,“老爷,太太,热水好了,奴婢叫人抬上来,就放这屋里行吗?”
“嗯,你们两个也早点歇着。”李诫站起来往外走,“你们伺候太太梳洗吧。”
蔓儿又说:“驿卒说热水只给一桶,多了没有。等老爷再洗水就凉了,不如你亲自伺候太太洗?”
李诫一脚绊在门槛上,险些来个五体投地,故作严厉道:“蔓儿你竟指画起我来了?好大胆子,休想偷懒,老实伺候着,我用凉水就行。”
蔓儿诧异道:“奴婢没这个意思啊,老爷你脸红什么?而且吴爷爷说过啊,你要用热水洗浴,冷水对你旧伤不好,若再复发可不是闹着玩的。”
赵瑀本羞了脸,一听此话忙问李诫:“你身上有旧伤?怎的不早说,上次你就用冷水洗的,有没有事?”
蔓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太太,新婚之夜你们熄灭喜烛了?”
“未曾。”
“那你怎会不知道他身上有伤?好大的伤疤,才愈合没多久,吴爷爷还叮嘱每隔三日要涂药膏子。”
“蔓儿,你说的够多了!”李诫无奈道,“我会用热水洗,我会涂药,你赶紧给我走吧。”
蔓儿吐吐舌头,冲赵瑀调皮一笑,捧着碗筷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榴花累得腰酸腿软,恨不得一头躺倒,也告罪退下去。
很快驿卒就送来热水,赵瑀让李诫用,自己准备避出去。
李诫拦住她,“让你用我洗过的脏水?我可干不来这事,不就一桶热水么,我朝他们要去,我还真不信没有了,准是他们压着想敲竹杠。”
“在外面少生些事,强龙不压地头蛇。”赵瑀急道,“往来官员这么多,为一桶热水闹开了不像话。我快快洗完,水还是热乎的。”
李诫迈出去的腿收了回来,“那,我在外头等着?”
赵瑀默不作声点头答应,掩上门,快速地洗了洗,拉开门,蚊子哼哼般说了句,“你洗吧。”接着逃也似的跑到隔壁榴花那里。
李诫看着荡漾的水面发了会儿呆,慢慢褪下衣衫,长腿一跨迈进浴桶。
热热的水温柔地涌了过来,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他的身躯,雾气缭绕,空中弥漫着一股似有似无的香味。
李诫深深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将自己整个泡入水中。
深蓝的夜空中绽开一朵朵莲花云,是透明的、淡淡的白,月亮半遮半掩地从云后闪现,将银色的清辉从窗边洒进来,落在赵瑀身上。
她怔怔看着月亮,不知道今晚该如何度过,两间屋子,她总不能和榴花蔓儿挤在一起。
让李诫睡椅子?不行,他骑马累了一天,怎么也要好好歇息。让他打地铺?也不行,蔓儿说他身上有旧伤,地上到底有潮气,对他的伤不好。
难道要同床共眠?赵瑀有些发慌。
蔓儿推门而入,看见赵瑀,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我的太太呦,您怎么坐在这里?都什么时辰了,您是打着和我们一起睡?”
她瞅瞅熟睡的榴花,摊手叹道:“没地方了。”说罢,打了个哈欠。
赵瑀讪讪起身,“你歇着,我先走了。”
“太太稍等。”蔓儿翻出个小药瓶,“这是吴爷爷给配的药,去伤疤的,我猜老爷肯定没和您提过,就自己准备了,您拿着,给他细细涂上一层。哦,还得轻轻给他揉热乎了,吴爷爷说这能令药效发挥到最好。”
赵瑀接过来,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之前给他涂抹过吗?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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