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吃。”李诫挟块鱼肉放进嘴里,嚼了两口却猛然咳起来。
赵瑀吓了一跳,又是递水又是递巾子,好一通乱,才知道他差点儿被鱼刺卡了喉咙。
李诫苦笑道:“我不怎么会吃鱼,你知道当下人的,总得随时听主子吆喝,哪有那个闲工夫剔鱼刺慢悠悠地吃鱼?所以我吃的少,也不大会吃。”
正在往食盒里装菜的蔓儿手一顿,缓缓抬头看了看李诫,脸上明晃晃写着三个大字——你说谎!
李诫立时说:“蔓儿快给刘铭送去,鱼一凉腥味就重,别糟蹋了太太的手艺。”
蔓儿提着食盒,扯着嘴角笑了下,“奴婢马上走,老爷慢慢吃鱼,可别再让鱼刺给卡了。”
“这丫头,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李诫讪讪笑着,对那盘鲈鱼颇有些无从下手。
赵瑀坐在旁边,给他挑鱼刺,鲈鱼本身刺就少,赵瑀又很熟练,不多时就给他装了满满一大盘子。
李诫吃得很慢,完全没有他往日用饭风卷残云的气势。
“你也吃啊。”李诫给她放碗里一块,“瑀……”
他们之间从来以你我称呼,连相公娘子都很少用。
李诫忽然特别想叫她的名字,但是他叫不出来。奇怪,这个字并不难发声,可嘴怎么就张不开呢?
赵瑀歪头看他。
李诫嘴唇微微嘟起,拼尽全身气力,“瑀……”
比蚊子哼哼还低。
也亏二人离得近,赵瑀耳朵也灵,纳罕道:“鱼怎么了?不好吃吗?”
“好吃。”李诫一下泄了气,几口扒完饭。
赵瑀说起石太太的来意,怕他多想,还特意解释道:“我并非要插手你外头的差事,妙真实在可怜,我不忍她无辜丧命,所以才多问几句。”
李诫用茶水漱过口,在安乐椅上半躺下去,时不时摇两下。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脸色暗沉,盯着房梁没说话。
赵瑀以为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脸上有点挂不住,咬了下嘴唇,低头沉默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屋里变得异常安静。暗夜中只听微啸的秋风从窗边掠过,紧接着是雨点打在窗棂上的沙沙声。
下雨了,赵瑀起身关好窗子,再坐下时,却被李诫攥住了手。
他突然如此主动,赵瑀顿时脑子里空白一片,手脚发木,全然不知该怎么做。
直到李诫略显低沉的嗓音响起,“我怕极了。”
赵瑀再一次怔楞了,李诫给她的感觉是无所不能的,他永远一副嘻嘻哈哈的笑模样,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似乎天底下就没有能难倒他的事。
他的腰背也总是挺直的,可此刻他的背上像被压了块巨石,压得他腰都弯了起来。
赵瑀的心揪成一团,反手握住他,默默地将手心的温度传递给他。
李诫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不提刚才自己的异样,转而说起了案子,“不要说石太太,就是石县丞也来找我说情,哼,如今这世道,竟官连着贼,贼通着官!那明因寺和揽玉庵就是两个……窝子,怪不得慧心不让妙真还俗,就是怕她说出去。”
他咬着牙道:“杀人灭口,这贼秃们玩得好啊,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了!”
赵瑀听得云里雾里,迭声问道:“到底是谁杀了妙真?又是为什么?这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李诫粗重地叹了口气,“我是真不想让这些腌臜事儿污了你的耳朵……还好你机灵,中途从明因寺跑了出来。都说那里求子极其灵验,哼,多借几次种,怎么也能怀上!”
赵瑀不懂借种什么意思,但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事,又听李诫道:“揽玉庵更乱,哪里是尼姑庙,分明就是个暗门子!她们接着讲经传法为名,频繁出入各家府宅,就是上赶着送女人去了。不但如此,还和明因寺的和尚乱搞一气,简直脏透了!”
“怪不得此地礼佛风气这么重。”赵瑀恍若大悟道,“这是借着上头的势,逼百姓们交香火钱拿!”
说着她一阵后怕,石太太请自己去进香,只怕没安什么好心,一旦自己被她揪到把柄,难保自己不会成为他们操控李诫的棋子。
“只怕官老爷也没少拿,”李诫冷笑道,“咱们刚来,老尼姑就登门,这是探门道来的。”
“你如何断这案子?”赵瑀不无担忧道,“牵扯到这么多人,又涉及到官场污秽,你要大办吗?”
李诫皱起了眉头,叹道:“刘铭也提醒我了,这案子,要么高举轻放,一床锦被遮盖了,处置几个贼头子完事;要么不顾一切彻查到底,将案子查他个底儿朝天!”
“只是这样一来……”李诫苦笑道,“不止官场上,就连内眷也牵连其中,还有之前求子的媳妇儿、太太们,都会受影响。最可怕的是,去了寺庙又生下孩子的,根本就说不清楚,也不知会有多少个弃婴出来。这罪过……有点儿大了。”
赵瑀明白他的为难,犯了事的人自然要依法处置,可本身是受害者的妇人,该如何面对流言蜚语?这个世道,对女人们太苛刻。
还有说不清楚来历的孩子们,恐怕也会凶多吉少……
第39章
夜深了,赵瑀实在擎不住,早已沉沉睡去。
李诫没有去外间睡,屋里燃着灯,火苗跳跃,他的影子也跟着摇曳。
他懒懒散散地斜坐在安乐椅上,单手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赵瑀。
方才她不好意思当着自己面儿睡,又不忍心赶自己出去,想起她窘然的样子,李诫不由笑了。笑过之后,脸上泛起一丝苦楚。
他忍不住坐过去,离她的人更近些。
她的呼吸很轻,轻到需要仔细听才听得到。
灯光下,她的睡颜温馨可人,叫人看了心里就平静下来。
李诫没有犹豫了,他想要护着她,想让她平安顺遂的过日子,不想要她受丁点儿的委屈,
无辜受害的人可怜,可他不能因为同情那些人,让她置身于危险之中。
他要让任何人都不敢对她起歪心思。
濠州不安宁,他就要这个地方变得安宁,他要让濠州,成为他踏入朝堂之上的第一个台阶。
他要给她,一生荣华!
李诫双腿放到床上,慢慢躺了下去。
赵瑀睡在中间,边上的地方很小,他便紧贴着床沿儿躺着,手偷偷攥住她的衣角,像是握住了整个天地。
李诫脸上是满足而幸福的笑容,渐渐睡着了。
翌日起来,一夜的细雨已经住了,满室的阳光,一切都金灿灿的,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赵瑀起得晚,李诫早已上衙,床侧的被褥上有一个浅浅的坑,赵瑀看见,愣了半晌没说话。
自己的衣角也皱巴巴的……
赵瑀便是再迟钝,也能想到昨晚李诫睡在哪里了。
没有预想之中的别扭难堪,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身边有李诫的存在了?
看着烛台上堆得老高的烛泪,赵瑀叹息一声,妙真的案子要怎么判才好啊。
她本以为李诫会为难好久,然没过三日,这案子李诫就断明白了。
慧心、净空等几大主犯以秽乱谋杀罪名问斩,其余尼姑僧众等从犯或徒刑、或收监、或鞭笞,逐一论罪处罚,被胁迫的几名尼姑定为无罪,可还俗或者去别的庵堂挂单。
明因寺、揽玉庵的田产财物全部罚没,充入国库。
不知如此,李诫扣押了十多名书吏,准备参劾石县丞等三十多名官员贪墨通匪,看那意思还要穷追到底,甚至还牵扯到知州、知府,还有临县几位官员。
他竟要一网打尽整个濠州官场!
石县丞坐不住了,李诫没有革职的权力,他现在还是县丞,他还能有面见李诫的资格。
他当下就冲到县衙里头,一不求情,二不告饶,开诚布公讲道:“听说大人想要据实明报,上奏朝廷。可大人也要想想,这种官场龌龊肮脏事一旦大白于天下会怎么样?”
李诫笑嘻嘻道:“会怎么样?当然是摘了你的乌纱帽,打你的板子喽。”
石县丞胡子抖了两下,冷冷道:“下官知道大人恼恨我,没关系,大不了这官儿我不当了便是。大人细想想,寺庙、官员、后宅,真要一条藤地扯出来,老百姓的嘴你控制得住?杂七杂八的流言一出来,朝廷就会颜面扫地!”
“皇上身子骨不好,上头早有吩咐,诸事报喜不报忧。皇上以子民之心待我等,我等也应多替圣上想想,你一兜子进去这么多官员,皇上看了还不得气昏过去。而且皇后也是信佛的,你让她今后如何礼佛?事情到此为止,只处置僧尼就结案。”
李诫耷拉着眼皮,也不看他,漫不经心说:“你的意思是欺君?嗯,你又多了一条罪状让我弹劾。”
石县丞立即脸色大变,阴毒地盯视了李诫一眼,冷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倒要看看你的这封奏章能不能送到御前!”
下头官员的折子,都是层层递交,最后到内阁,由内阁票拟了呈皇上御览,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点差错,皇上都不会看到李诫的折子。
李诫哈哈一笑,满不在乎道:“那你就睁大眼睛看看吧!”
他猛然起身,厉声吩咐道:“张贴布告,明日午时三刻,僧尼秽乱一案,衙门口当中行刑。”
石县丞倒吸口气:“你要在衙门口砍人?”
“对!”李诫说的话极其嚣张,“就在衙门口,扣押的书吏,还有濠州县城所有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得给我来观刑!”
他拍拍石县丞的肩,嬉皮笑脸道:“老石啊,你可要来的,你不来,我就让王五把你绑来。”
赵瑀自是不敢去看行刑的,蔓儿胆子大,硬是拖着榴花去看热闹。
榴花回来的时候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惨白惨白的,口中反复喃喃道:“太吓人了。”
蔓儿还好些,勉强支撑得住,还笑话榴花,“别看你平时趾高气扬的,一看这种场面就成了软脚虾,怎么的,怕了吧?以后用心当差,小心老爷的大砍刀伺候!”
榴花愣了会儿,“哇”一声大哭起来,捂着脸就跑出去了。
赵瑀无奈道:“她连杀鸡都没见过,更别提杀人了,回去你多看着她点儿,别吓出病来。”
蔓儿应了,旋而绘声绘色描述当时的场面,“哎呦,太太您是没见,老爷穿着官服往大堂上一坐,啪一怕惊堂木,真是威风极了!砍头的时候,血流了一地,净空慧心的脑袋是在地上骨碌碌地乱转啊,慧心的脑袋还滚到石县丞面前了,他两眼一翻就晕过去了!哈哈。”
“可咱们老爷面不改色心不跳,看落地的头就跟看球儿差不多,这份镇定自若的气度,也是整个县城独一份了!”
赵瑀笑笑,尽量不去想象人头落地的画面。
“太太——”榴花失魂落魄地飘进来,“林太太自尽了,这是讣告。”
赵瑀手一抖,茶杯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
蔓儿安静下来,和榴花一起,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轻手轻脚的出去,虚掩上了门。
林太太并未留下一儿半女,她的丧事办得很潦草,赵瑀去拜祭的时候,林家人都是一脸的淡漠,没有丝毫悲痛之情。
赵瑀甚至从林主簿的脸上看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天空飘起了雨,李诫撑着伞接她回家。
赵瑀没有坐轿子,她破天荒地拉着李诫的袖子,“你真的很难。”
“笑话,我有什么难的?”李诫笑道,“现在下头那些官儿见了我就两腿发抖,听话得很。哈,我叫他们亲眼看着人头落地,看得他们晚上做噩梦,再过来当差,就得掂量掂量怎么干了。我一下子震慑了整个濠州官场,我差事顺手着呢!”
他装着得意道:“等皇上批了我的奏折,你看着吧,我非叫那些个一肚子坏水儿的贪官污吏都给我滚蛋。”
道旁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惊得二人都是一颤。
紧接着是几声婴儿的啼哭,还没发展到最高处便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硬生生截断一般。
赵瑀颤抖着,紧紧抓住李诫的胳膊,未语泪先流,“回家,我们回家。”
李诫没动,他轻轻抹去赵瑀的泪水,“我在县城西边学堂旁边,设了个善堂,专门收留孤儿或无处安身的妇人们。告示已经四处张贴,怕有人不识字,让王五几个挨家挨户去宣讲。如果有人送孤儿到善堂,或者有人自愿到善堂帮忙的,可酌情减免税赋或给赏银。虽不能救助所有人,可总能减少点儿惨剧的发生。”
赵瑀讶然道:“减免税赋,你可以做主吗?”
李诫望着巷子尽头,阴沉的天空簌簌下着雨,细细的雨丝在地上溅起湿蒙蒙的雾气,道路看上去模糊不清,尽头处灰沉沉的暗成一团。
赵瑀见他面有郁色,忙安慰道:“你是绝没有错的,没有他们做错了事情反倒要你遮掩的道理。你是官,当官就该为民做主,不能官官相护粉饰太平。”
“你还记得咱们去夜市那晚碰见的三个人吗?我总觉得那个矮个子背影看着眼熟,如今想想,应就是妙真了。若妙真在天有灵,也定然会感谢你为她伸冤。”
李诫笑笑,“我想做个好官。”
“你定会是个好官,造福一方百姓的好官。”
李诫吁口气,说:“我密信报给了王爷,他的意思也是要彻查大办。……他说这案子就像毒疮,总遮着捂着,表面上点药是不可能好的,必要要把疤瘌揭开,用刀子把腐肉一点不剩全剜出来,这样才能彻底好。”
赵瑀忽然有点担心,“王爷用意是好的,可所有的压力全在你身上,你抗得住吗?”
李诫低头一笑,“必须扛得住。”
善堂的消息很快传开了,送来的大多是婴孩,也没几个妇人投奔,倒是有不少人自愿过来帮忙的。
县里也没闹出一波又一波办白事的,赵瑀算是稍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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