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诫听出来了,摸着下巴点头道:“娘子所言甚是!往后家里多几个毛头小子,白胖丫头,又要聘礼又要嫁妆,我这个当爹的是要早做打算……瑀儿,你身上干净了没?”
赵瑀脸一红,推了推他,“和你说正事呢。今儿婆母还念叨着乡下老家,想要回去看看,我想好了,如果你的官儿真做不成了,咱们就一起回乡下,过一过男耕女织的生活也好得很。”
一股暖意升上心头,李诫默然半晌,忽挑眉一笑,“光脚不怕穿鞋的,老子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如今已经是赚了。啧,我也是想岔了,我为朝廷赚银子,皇上还能罢我的官?”
然而他没有想岔,七天后,他收到京中消息——他就被人弹劾了。
参他的人是当今钦点的探花郎,都察院御史温钧竹。
温钧竹列举他的罪行:无故扣押举人、鞭笞书生,肆意残害读书人;大闹文庙,侮辱先贤圣人;张狂贪虐,行事乖张,目无法度,上任半年濠州内外已是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这些罪名李诫都可以分辩清楚,奈何他的运道实在不好。
开春后,皇上龙体日渐虚弱,生不得气,动不得怒,大臣们都是报喜不报忧,生怕刺激皇上一命呜呼了。
哪知道大朝会上温钧竹突然爆发,狠狠参了李诫一本。
别说晋王,就是温钧竹他爹温首辅都没想到儿子会来这一出。
一个七品县令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皇帝当场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谁都知道李诫出自晋王府,有人便猜测这是出自晋王的授意——清流一直不在储君问题上表态,晋王爷恼了,准备对清流下手了!
晋王不以为然,反而对皇上坦然道:“李诫那小子是从儿臣府里出去的,但他绝对不是仗势欺人的人,父皇不如给他一个自辩的机会,听听他怎么说。”
皇上准了,但同时责令李诫停止手头所有公务,濠州大小事宜暂时交与县丞处理。
圣意传到濠州时,已是四月中旬。
天上的云压得低低的,濛濛细雨淅淅沥沥随风轻轻飘落,虽不大,却很密,不多时就湿了地面。
李诫和郑县丞交接完毕,独自站在院子里仰望着灰暗的天空,任凭沁凉清新的雨丝落在脸上。
刘铭站在廊下,眉头紧皱盯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上前说:“东翁,就按咱们商议的写,不必强辩,不说文人的过错,只把话题往私瞒田地上引。还有,务必说明你誓做孤臣的决心!”
李诫回头一笑,“你说了百八十遍了,我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放心,姓温的参不倒我。”
“那你在忧心什么?”
“我……”李诫叹了口气,“我是在替王爷忧心,只濠州一地清丈土地就闹得乱哄哄的,如果王爷要清丈全国的土地,哼,那些人岂不是要造反?”
刘铭哑然半晌,默默翻了个白眼走了。
李诫虽然不再管事,但身上的官职还在,和赵瑀等人依旧住在县衙后宅。
得知儿子被参,还被停了职,周氏急得嘴角都生了疮,和赵瑀抱怨道:“还等他升官给我挣个诰命呢,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让我空欢喜!你说那个姓温的是不是脑壳坏掉了?他和我儿无冤无仇的,平白无故参他干什么?他又没来濠州,懂个屁啊!”
赵瑀面色一僵,本想劝她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御史干的就是这活儿。”李诫挑帘进来,笑嘻嘻说,“这叫……哦,风闻言事,他们根据传闻就可以弹劾百官。别看也只是七品官,他们的权力比我大得多,监察百官,无论大事小情,都能直接上奏皇上。”
周氏听了不禁咋舌,“这么厉害,那儿子你这次岂不是要倒霉?”
李诫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没错,也许要下大狱,娘啊,别忘了给你儿送饭啊。”
周氏一拍大腿,张嘴就要哭号。
“他唬您呢!”赵瑀忙扶住周氏,斜睨李诫一眼,“越发没个正形儿,这些话也是能胡说的?”
李诫上前一步扶住周氏另一边,笑嘻嘻说:“娘别怕,我说的是最坏的可能,放心,我上头还有王爷罩着呢,除非王爷倒了,否则谁下大狱也轮不到我。”
周氏狠狠掐了儿子一把,气哼哼对儿子道:“快到你爹忌日了,我要会老家上坟,你给我安排下,明天我就走。还有啊,你现在不用上衙,有大把的空闲,抓紧给我干正事!”
她趾高气昂地扭脸走了,李诫盯着晃动的门帘发了半晌呆,闷闷地问赵瑀,“娘这是不是躲了?”
赵瑀笑道:“不是说去上坟么,别乱想。不过婆母说的正事是什么?”
李诫看着她暗笑道:“别急,总会叫你慢慢知道的。”
赵瑀看他的笑含着几分捉狭,便知不是什么正经事,随即转口问道:“你和刘先生商议好怎么上折子了?”
“嗯,”李诫目光霍地一闪,咬牙笑道,“温钧竹忒不知好歹,若是别人也就算了,但他不成!这次李老爷就陪他玩玩。我什么也不辩白——反正私瞒田地案卷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葛员外等人送我的银子我也都标明了去处。我只向皇上谢罪,因心急追回赋税,手段过于狠厉,才得罪了读书人!”
“他们座师、同窗、同僚众多,彼此情意也深。我又是个奴仆出身的下九流之人,在他们这些进士、举人看来,就是个异类,是不屑与我同朝为官的。这是我没读过书、没考科举的错,没与他们打成一片,我也羞愧得紧,怨不得别人。”
“总之一句话,”李诫眨着眼睛笑了,“我只知道一门心思办差,不知与人结交,不懂与人为善,就是傻乎乎一意孤行的愣头青。”
赵瑀愣了半晌,喃喃道:“你先前提过‘朋党’,你是说他们结党?这个罪名可大了。”
李诫笑笑,“我一个不识字的睁眼瞎,懂什么朋党不朋党?无非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原来不识字还有这好处?赵瑀失笑道:“你是装出一副憨样来,其实肚子里明白着呢。”
转天李诫的请罪折子快马加鞭送往了京城。
难得的余暇,且天气已然转暖,濠州城外山峦叠翠,春水如碧,盛开的桃花好似云霞一般灿烂,真是游玩的好时节。
李诫拉着赵瑀踏遍了南山,还是意犹未尽,兴致勃勃道:“南溪是观星的好去处,等天黑了,我划船带你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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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孟夏的夜风暖融融的,没有春寒的料峭,也不似盛夏的闷热,拂过脸颊时,柔和又温柔,宛如情人那充满怜爱的轻抚。
藏蓝色的夜空中,繁星满天,弯月似钩,三两片薄云如玉带一般从月上抹过,淡淡的白,给月增添了别样朦胧的美。
白日里澄净的碧水,夜色下已成为一块幽蓝的宝石,湖水微微荡漾,空气中泛着微甜的含笑花香,四周十分的寂静,只能听到阵阵促织的鸣叫声,和一声两声咕咕的蛙声。
还有彼此的呼吸声。
赵瑀和李诫并排躺在小舟上,没有划桨,任凭小舟随波飘在湖面上。
“瑀儿,”李诫挠挠她的掌心,嗓子有些发干,“你热不热?我怎么这般的热,好像三伏天穿着大棉袄蹲在火炉子旁边烤火,快烧死我了。”
赵瑀笑了笑,没有说话,却轻轻握住李诫的手。
李诫翻了个身,胳膊直直地撑在她的两侧,声调低沉慵懒,带着一丝丝的诱惑,“瑀儿啊,你家相公最近仕途不顺,心情是十分的沮丧……你摸摸他的心,是不是有些凉?”
如擂鼓般强有力的心跳,隔着衣衫,在她的掌心跳跃着、欢呼着。
赵瑀觉得自己捧着的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一点儿也不凉,你净胡说。”她喃喃道,受不住他炽热的目光,不自觉把头扭向一边。
“瑀儿,看着我。”
他的眼睛灼然生光,比天上的繁星还要璀璨,他的嘴角啜着一丝笑,带着说不出的欢喜,无论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跟着他笑起来。
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赵瑀双手抚上他的脸颊,极其认真地说道:“我一直没跟你说过,我想你能感觉得到,但我觉得还是亲口说出来的好……李诫,我喜欢你。”
他的笑容更大了,顽皮地轻呼一声,“抓稳,小船要晃喽——”
有那么一瞬间,赵瑀犹豫了。
在她以往的认知中,夫妻之间的密事是难以启齿的,应是躲在层层叠叠的帷幔后,而不是这般暴露在天地间。
君子端方,行为有度。
在李诫动作之前,她就应该尽到妻子的规劝之责,让他克制住一时的冲动,不要做出荒唐的举动。
但看到李诫的双眸时,她马上改变了主意。
她如何能让这双亮若灿星的眼睛变得黯淡失色?她打心底喜欢他,她想让他欢喜。
什么廉操羞耻,什么世俗规矩,暂且放到一边去吧,此刻,她只想拥着他,给他最美的愉悦。
夜空的星在眼前上下跳跃着,光芒太过炫目,赵瑀不由闭上了眼睛。
小舟轻轻荡着,周围如镜的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水波拍打着船舷,一下一下,很是温柔。
湖面起了雾,星星不见了,月亮也朦胧了,虫鸣和蛙声也没有了,唯有水声如此地清晰。
哗啦哗啦,水浪一声接着一声,既紧又密,用力撞击着小船。
赵瑀觉得自己宛如风暴中海上的一叶小舟,被惊天巨浪卷起,冲得高高的,瞬间又落下,还没等回过神来,又被冲上了浪尖。
忽上忽下的刺激,让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一次比一次高,惊呼声还未完全脱口,下一波的海浪复又撞了过来,生生把她的声音堵在嗓子眼。
剧烈的起伏中,她有些恍惚,怕自己被甩到空中,只能紧紧抱住桅杆,努力将整个人贴上去,盘上去,如藤蔓绕树,将自己缠在上面。
不知什么时候,她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束缚,似乎在云端漫步,无上的眩晕感让她分不清谁是谁,好几次她觉得自己快死去了,然而下一刻她又活了过来。
从未有过的愉悦,她想,或许只有西方极乐世界才能给人这种感觉吧。
雾气渐渐散去,皎洁的月光下,眼前的一切复又清晰了。
赵瑀看见自己的脚搭在船舷两侧,刚才不觉什么,现在却觉得有些难为情,奈何浑身酥麻无力,半分也动弹不得。
她费力地将胳膊从头顶上挪了下来,轻轻推了推李诫,“腿。”
望着她那潋滟如春水的目光,李诫的喉头动了下,哑着声音说:“好,我帮你。”
然后,他从船尾散落的衣服中翻出一方丝帕,沾湿湖水,俯下身,凑到跟前给她细细擦了起来。
赵瑀倒吸了口气,“不可”二字已是脱口而出,但李诫好像没听见,手上根本没停。
她无力反抗,也只能任由他去了。
微凉袭过,稍微平抚了热热的痛感,的确舒服不少。
一床薄被盖在身上,李诫揽着她,轻轻道:“睡吧。”
赵瑀也的确累了,窝在他怀中,顷刻便睡熟了。
再睁眼已是清晨,灿烂的阳光下,一池碧水在风中荡漾,岸边柳丝如烟,略远处一大片桃林,如喷火蒸霞一般,清风拂过,当真令人心旷神怡,诸般烦恼都消散不见。
李诫慢悠悠摇着橹,看她醒了,因笑道:“昨晚折腾得有些狠,你且靠在船头别动,等会儿下山,我抱着你走。”
赵瑀见身上穿戴整齐,知是他帮忙,脸色微红,低头说:“没人的地方允你放纵些,有人了你还是收敛些吧……你不要这样看着我,羞也羞死了。”
李诫轻笑,“好,听你的。”
小舟出了南溪,二人弃舟登陆,李诫叫了顶小轿,正午时分就到了县衙。
远远就看到县衙大门前的红灯笼撤掉了,几个衙役正忙着挂白布,换白灯笼。
李诫猛地一惊,立刻意识到有大事发生了,不待他问,刘铭已从内出来,脸上的表情似喜似哀,“东翁,皇上驾崩了!”
虽早有猜测,但这消息太大,李诫脑子嗡地一响,失声叫道:“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接到的,诏书已明发,东翁赶紧去迎诏。”
李诫吩咐轿夫直接将小轿抬进后宅,低声嘱咐了赵瑀几句,匆匆换上素服,走了几步却停了下了,问道:“郑县丞呢?”
“在大堂。”
“你悄悄把他叫出来,我在二堂影壁那里等他。”
约莫一盏茶功夫过后,郑县丞满脸凄容地过来,拱手道:“大人,有何吩咐?”
李诫微眯了下眼,冷冰冰道:“吩咐牢头给我开门,姓计的不能留了。”
郑县丞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有点神情恍惚地反问道:“您说什么?”
“大牢里的计庄头,”李诫口气阴寒,一字一顿道,“必须马上做掉!”
“可、可还没给他最终定罪,而且死囚要皇上朱笔勾画,咱们没这个权力。”
李诫眼皮一闪逼视道:“就是要私下杀了他,新皇登基,肯定要大赦天下,如果庄王世子替他求恩典,皇上是应还是不应?”
“庄王掌管宗人府,是唯一的皇叔,不应,太不给这位老亲王面子;但若是应了,寒了下头办事人的心不说,今后凡是涉及到宗亲勋贵的田地案,可如何处置?”
郑县丞瞠目望着这位县太爷,哆嗦着嘴唇说:“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但万事自有圣心裁度,你我只需听令行事便可。……你胆子太大了,这事有悖律法,不成,决计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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