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正击软肋,建平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她手中的令牌,是废太子临被关押前偷偷给她的,这是他们手里最后一张牌。
废太子装疯,就是为了等一个时机卷土重来!
最近几个月民乱四起,她以为终于到时候了,正准备去找太子商议,不想还没出门,锦衣卫就把自己的公主府翻了个底儿掉。
那枚令牌一经翻出,自己与废太子暗中往来的事情再也藏不住了。
皇上褫夺自己公主封号,所有产业归入国库,就连俸禄都减为一成!
这是要她下半辈子吃糠咽菜吗?
皇兄不会维护自己这个妹妹,秦王齐王两个侄子谁也不和自己亲近,建平似乎看到,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条惨之又惨,黯淡无光之路。
这一切,都是拜李诫所赐!而若不是这个赵瑀,李诫早成了她入幕之宾,何尝又会发生这些事!
建平的目光,就像淬了毒的刀子,恶狠狠盯着赵瑀,“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你给我等着。”
赵瑀淡然一笑,“大祸临头都不知,您也就过过嘴瘾吧。”
建平一愣,心道我就算没公主的名头,可我还是皇上的亲妹子,谁能把我怎样?
可赵瑀张妲已经从她身边过去,她拉不下脸追过去问,只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内殿很静,连窗外一两声的虫鸣都听得清清楚楚。
皇后歪在大迎枕上,微阖双目,面色微微潮红,略有些气喘,不时发出“咳咳”的声音。
一大群宫女捧着金盂金壶,巾子帕子,大气也不敢喘地垂手肃立一旁。
临近五月,都快入夏了,皇后还穿着夹袄。
赵瑀不由心砰砰跳了几下,给张妲使了个眼色。
张妲会意,悄然上期,俯在皇后耳侧小声说:“母后,李总督夫人赵氏到了。”
皇后眉棱骨微微一动,鼻腔中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嗯”。
赵瑀已是恭恭敬敬行了大礼,“臣妇李赵氏给皇后娘娘请安。”
门口这场小小的风波,自然是瞒不过皇后的耳朵。赵瑀不知她到底作何打算,但看皇后的样子,对自己的不满似乎并不小。
皇后没叫起,赵瑀便一直保持行礼的姿势。
殿内更静了。
张妲不忍赵瑀受刁难,刚想打个岔,缓和下气氛,却听皇后说:“起来吧,李大人在外平乱,是有功之臣,朝野上下都靠他力挽狂澜,他的夫人我们当然不能怠慢了。来人,赐座。”
这番话阴不阴,阳不阳,听到人耳朵里十分的别扭,就连张妲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赵瑀听了面色如常,脸上依旧是得体和煦的笑,“皇后娘娘谬赞,他原本是皇上的家奴,给主子效命,哪里还敢称什么功劳?不过是诚惶诚恐当差,只盼不负主子、小主子的期望才好。”
皇后坐正身子,终于是正眼瞧了瞧赵瑀,嘴角浮上一丝意味莫辨的笑,“不知李大人放在心里的‘小主子’是哪位?”
这话意有所指,张妲不关心立储大事,但心头也突突地跳起来。
不说不行,但说哪个也不对,若有一句半句传到皇上那里,一个“妄议储君”的罪名立时就会扣在赵瑀脑袋上。
张妲暗自发急,这个傻瑀儿,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就算皇后给几句难听的又如何,她是一国之母,你只能生受的。
赵瑀闪了张妲一眼,目中晶然生光,这一瞬,莫名就安定了张妲的心。
她笑道:“那还用问?李诫心里最惦念的,当然是齐王殿下!他时常和臣妇提起齐王殿下,当初在潜邸,数他们交情最好。好几次他差事办岔了,都是齐王殿下给他求的情。”
“远的不说,就说臣妇和他的亲事,当初他怕赵家欺负了臣妇去,暗地里求齐王帮忙撑腰,还有武阳公主给做面子……这才保下臣妇一命啊!”
赵瑀摇摇头,长叹一声,不无感慨道:“不单是他,臣妇对齐王殿下都是充满感激的,打心眼里希望他安康长乐,永无忧愁。”
这话说得似是而非,很模糊,虽有迷惑之嫌,却是真心话,齐王不坏,和李诫的交情也不错,而且还是张妲的夫君,他稳稳当当的,张妲也会顺遂平安。
赵瑀这番话显然极大取悦了皇后,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李诫是拥立齐王的,当即脸色霁和,因笑道:“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你们两个,都是知恩图报的。”
她顿了顿又叹道:“现今齐王在李大人麾下,他自幼娇惯,没受过苦,哪里经得住外头这风吹日晒的!上次去曹州赈灾,回来时又黑又瘦,本宫都差点认不出来了……唉,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上没上战场,有没有受伤。”
赵瑀忙安慰道:“别的臣妇不敢妄言什么,这个还真知道几分。上京前臣妇去了趟大营,那里安全得很,而且齐王殿下和李诫同吃同住,在主帅身边,绝不会有事的。”
皇后听了,心中更为熨帖,对赵瑀的态度愈发好了,简直称得上笑容可掬。
张妲在旁已有点看傻了眼,自她嫁入天家,还没看见皇后露出如此和蔼可亲的笑容。
她不由仔细打量赵瑀几眼,暗道瑀儿真是不一样了,几句话就哄得母后喜笑颜开,自己想破头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皇后心下高兴,唤赵瑀坐到自己身边来,拉着她的手道:“如此甚好,本宫心里就齐王一个念想了……等李大人回京,本宫一定当面谢谢他。”
赵瑀连称不敢,看皇后心情大好,斟酌片刻,心一横,笑道:“皇后娘娘,您说这话……臣妇要打抱不平了,哦,您心里只有齐王一个念想?武阳公主还没定亲,不得指着您挑一门好亲事?”
皇后叹道:“你真是说到本宫心坎里了,这丫头,早到了成亲的年纪,都说皇帝女儿不愁嫁,可挑来看去,就没一个让她满意的。唉,本宫也是发愁啊!”
赵瑀附和两句,并同样感慨自家妹妹一样的困境,二人正在长吁短叹之时,她状若无心地说:“以往不觉得,等有了孩子才体会到当母亲的心,只盼孩子们个个都好好的……唉,就算别人说自家孩子不仁义,可在母亲心里,他还是顶顶好。”
皇后面皮一僵,瞬时想起了大儿子,狐疑地看了赵瑀一眼,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赵瑀好像没发觉皇后的异常,还自顾自感慨道:“生在富贵人家,日日跟着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诗书礼仪地念着,再不好,又能不好到哪里去?如果学坏,定是身边那起子小人教唆的!”
皇后喃喃道:“是啊,为什么会学坏,为什么不听爹娘的话,都是外人教唆的。”
赵瑀又道:“自从臣妇做了母亲,时时刻刻脑子里绷着根弦儿,就怕儿子交友不慎。哦,到时候我儿出了事,倒霉的是我儿子,他们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站干岸看笑话,于他们丝毫不损。”
皇后点点头,冷笑道:“是啊,这种人最可恨。”
“再可恨,能拿他们有什么办法?”赵瑀声音中带了些许惆怅,“人家就动动嘴,又没逼着孩子去干……我只能严加防备,别让他们再祸害我别的孩子。”
皇后目光一闪,灼然生光,心里已打定主意,遂道:“和你说话心里就是敞亮,本想多留你一会儿,可本宫看我这儿媳妇,目光焦灼,那是恨不得把你拖走长谈一夜!知道你们是手帕交,本宫不留你了,去吧,去齐王府坐坐。”
听了前半段,张妲的脸先是惊得一白,再听完,知道母后并不是指责自己的意思,方放下心,和赵瑀一起谢恩离宫。
她们的身影刚消失在殿门外,武阳公主从纱屉子后转出来,娇声笑着,揽住皇后的胳膊,“母后,这个赵氏,今日不同往昔啊,你可做了她手中的刀啦!”
皇后哼了一声,“母后当然明白她什么意思,建平刚才恐吓她,新仇旧恨,她想除了建平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她有一点说得对,不是建平从中挑唆,你大哥的太子之位丢不了!”
她越说越气,“你大哥刻薄冷性不假,处处提防两个弟弟也不假,可他对你父皇是孝敬的,从小到大,有什么好东西,都是第一个给你父皇送过去。我就不明白了,他得失心疯了去谋逆?”
武阳忙抚着她胸口,给她顺气,“儿臣明白母后的心情,建平姑姑就是个不安生的主儿,偏生父皇又护着她。您瞧就是私藏令牌这种大罪,都是不痛不痒夺个封号爵位了事。可孩儿想说的是,您就愿意替赵氏动手?”
皇后笑道:“这便是你的不懂事了,赵氏的意思很明显,她和李诫是支持你二哥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而且建平的名声早烂透了,京城不知有多少人恨她恨得牙痒痒,咱们略动动手,既给她个人情,又能赚取人心,何乐而不为?”
武阳想了想笑道:“儿臣明白了,那您安排,儿臣就专哄父皇去,可不能再叫他心软啦!”
日头渐升中天,齐王府正院的西花厅中,张妲挥退所有下人,悄声问道:“瑀儿,你们真支持齐王上位?”
赵瑀眼神闪闪,捉狭一笑,“怎么,你不想当皇后娘娘?”
“不想,坚决不想!”张妲脑袋摇得和拨浪鼓差不多,“你知道我的,别看表面上泼辣,其实我最怕勾心斗角,这王府一个侧妃,两个侍妾就够我头疼的了,若是一后宫女人……我宁可自请下堂。”
赵瑀轻叹:“你和齐王,还真是像,都是怕麻烦的性子——你仔细回想一下,我刚才的话可有任何许诺?言明任何立场?我只说李诫惦念齐王,这话一点儿没错,他的确担心齐王,可立储,我们是绝不掺和的。”
第116章
绝不趟争储这潭浑水,赵瑀说得直接又坚决,张妲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可你在宫里和母后说的话,太容易让人联想。虽然抓不住你的话柄,可母后找你后账怎么办?”
赵瑀没说话。
暖融融的和风吹过窗棂,半开的窗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窗外浓翠树荫随风摇摆,飒飒地响。
间或几声虫鸣鸟叫,还有远处汩汩的流水声,幽远静谧,让赵瑀想起济南的巡抚衙门后宅。
可惜,那么好的宅院,住了还不到一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在一处安定下来……
她不禁向窗外看了几眼,随即愣了下,眼神微眯,仔细打量半天。
张妲见她不答,复又问了一遍。
赵瑀笑了,极慢极轻地说道:“妲姐姐,李诫是有实权的信臣。”
张妲不明白,“那又如何,温家当初的势力不比他大?还不是说不行就不行了。”说着,温钧竹的影子猛然从她脑海中划过,搅得她心口一痛,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赵瑀没发现她的异常,细细解释道:“我没进宫前也怕,可进宫拜见了皇后,反而不怕了。她开始对我倨傲,无非是想来个下马威,心里也对废太子一事憋着火,可我一旦释放出善意,她马上态度大变,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看张妲还是不解,赵瑀笑着摇摇头,“你身在局中,不能总想着自己那点子心事,该分出精力去看看外头的局势——皇后更需要李诫的支持,所以她不会对我怎么样,就算他日新君继位……”
张妲的耳朵竖起来,抓着她的手急急道:“快说,知道我性子急,别卖关子!”
赵瑀笑道:“如果齐王继位,她遂了心愿,当然不会找什么后账。如果秦王继位,她虽也是太后之尊,可还能像今天这么风光吗?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就能把她困得死死的,更别说还有未来的皇后呢,到时她未必有余力管教我。”
张妲低头仔细琢磨半晌,半晌才缓缓道:“有道理,你有应对法子就好。”
“妲姐姐,你娘家……没和你提过这些事?”
“他们啊,”张妲满目淡漠,“找过我,我懒得听,再说我在王府就是个摆设,什么也做不了,后来他们也不来找我了。挺好,我也落得清静。”
赵瑀劝道:“妲姐姐,我不是特别了解齐王,但李诫说,齐王是个好的,绝不是什么宠妾灭妻的主儿。你好好和殿下过,你是八抬大轿抬进门的亲王妃,只要拿出正妃的气势来,这后院又岂能没有你的一席之地?”
张妲深深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你不懂,我和王爷就这样若即若离,对谁都好。就这样吧,我有一个容身之处,他也不用受什么拘束。”
恍惚间,赵瑀忽然明白了什么,试探问道:“你是不是……不愿意让齐王成为温张两家的筹码?”
张妲又是一怔,勉强笑着掩饰道:“没,我没想那么多,你别瞎猜,这是咱俩的私房话,别和你相公说。”
“你是不是怕李诫转脸告诉齐王?妲姐姐,遮遮掩掩不是你的性子,你在顾虑什么?”
张妲脸色微动,意欲张口,但闻门丫鬟禀报,殷侧妃求见。
张妲的眼神马上黯淡下来,冷声吩咐:“我这里有贵客,请她改日再来。”
“姐姐忒见外了,说起来,瑀妹妹也是妹妹的旧交呢。”伴着略带得意的轻笑,殷芸洁摇着宫扇闪进门来,无视丫鬟的阻挡,径直走到张妲面前,咯咯笑道,“咱们三个打小的手帕交,如今姐姐倒要和妹妹生分起来了,可真让妹妹伤心。”
张妲脸色不说多难看,但也不好看,淡淡道:“你有什么事?”
她没叫坐,殷芸洁便自顾自坐到下首,对赵瑀笑吟吟说:“瑀妹妹,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赵瑀嘴角弯弯,瞥她一眼,“请殷侧妃注意言辞,什么姐姐妹妹,我可不是你的妹妹。”
殷芸洁呼吸一滞,旋即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想当年瑀妹……还口口声声叫我殷姐姐,现今妻凭夫贵,就看不起曾经的旧友了。”
“凡事都要讲个时变之应,不然世道不就乱了?”赵瑀轻挥衣袖,诰命服宽大的袖子垂下,映着阳光,闪闪发光,“若我没记错,亲王侧妃不册封,无冠服,更没有品阶,你我更无亲缘关系,不知哪位给殷侧妃的底气,敢称呼当朝一品诰命夫人为‘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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