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谁都没那么大肺活量。于是在文物工作者口中,它被称为万磁之母,简称瓷母。
但它的模样就有点不敢恭维了:单单放大每个小面来看,确实都还算精致美观;但视角拉远,只见一层层毫无关联的颜色和花纹堆砌在一起,腹部绘着“三阳开泰”、“吉庆有余”之类的土味年画,整个瓶子花里胡哨,犹如历年春晚小品集合,充分展现了乾隆“不求最美,但求最炫”的暴力美学。
是乾隆的农家乐审美的绝佳代表作。
通俗点描绘,这瓶子就像是个暴发户,把某驴,某施、某范、某香的专柜扫荡一空,一股脑穿着身上——钱是没少花,然而土掉渣。
这瓶子上过一次央视,论稀有性、工艺性也确实属于“国家宝藏”,因此被摆在展厅最显眼的位置。
开展一星期以来,每天都有不明真相的看展群众围着瓷母打转:此物占据C位,必然有它的理由。
“嗯,挺花的哈,喜庆。”
“也许有什么寓意。”
“好看……是有点好看。嗯,应该是挺好看的。”
整个展厅如同皇帝的新衣现场。佟彤混迹其中,特别想不顾一切喊出来:可它真的丑哭啊!
在瓷母旁边摆着的其他乾隆御制瓷器,什么“黄地粉彩番莲八吉祥贲巴瓶”、“粉彩百花葫芦瓶”、“胭脂红蓝地轧道珐琅彩折枝花纹合欢瓶”、“清乾隆搅玻璃瓶”……一听这命名就知道,也都各有各的奇葩。花团锦簇红配绿,七彩玛丽苏的碗碟们手拉手,共同舞出一曲最炫民族风。
佟彤捂着眼出了展厅,乖乖回到文保组去干活。
*
晚饭时分,佟彤炸了点鸡翅带到民宿,在赵老师的大套房里请大家加餐。
如今她“朋友”众多,一个四合院里放不下。
赵孟頫的客厅十分敞亮,松软的沙发让人陷进去就不想出来——就成了大家新的聚会地点。
几件顶级国宝其乐融融地围在她身边:《步辇图》扛着桶装水,正在饮水机上换;《快雪时晴帖》在积极收拾桌子上的鸡骨头;《人骑图》在给大家发纸巾;《千里江山图》……
看着电视,吃得正美。
看的居然是CCTV国际台,里头正在播英文辩论赛。
佟彤心里种出一树大柠檬。明明前几天他还在学习少儿英语的啊!
看把他能的!
她悄悄问:“你都听得懂啊?学那么快?”
“英语又不难,比汉语简单多了。”希孟研究遥控器,“这儿有法语台吗?”
“别闲着,去给垃圾桶套塑料袋去。”佟彤命令。
他不满地看她一眼,乖乖起身去干活。
他霸着电视听英文,其他人只能听天书。他脾气又傲,别的文物懒得跟他一般见识,也就佟彤能一物降一物,让他稍微听点话。
赵孟頫趁机拿过遥控器,客气地说:“换个节目看看哈。”
换了个古装片。大伙看到熟悉的衣着,都凑了上来。
演了几分钟才发现,原来是怀旧电视剧《神雕侠侣》。蒙古铁骑大军压境,靖哥哥和蓉儿正在死守襄阳。
赵孟頫很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默不作声换了台。
“……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娇娇欢呼一声:“《大明宫词》!好浪漫啊!”
看了两眼她就失望叹息:“这大明宫的结构一点不对。”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所有人被迫聆听娇娇的考据和挑刺。
雪晴看不下去,拿过遥控器,熟练地切换到了一款综艺。
似乎是个鉴宝节目。一个酷似和珅的主持人对着镜头,指着一副古旧卷轴,不无遗憾地说:“……根据专家团的意见,这幅王羲之的字,是假的。可惜啊可惜。”
接着他刷拉几声,把手里的卷轴撕了个粉碎!
雪晴吓得原地一哆嗦,手一抖,遥控器甩出八丈远。
佟彤赶紧给捡起来,对着电视一阵猛按,调回了少儿频道。
在汤姆和杰瑞的陪伴下,饭桌上总算恢复了和谐。
*
大家一边吃一边唠嗑。
“……不是我夸张,希孟要是对那瓷母看上一眼,估计那杀伤力等于一百次闪光灯。”佟彤想起白天的展览,疯狂吐槽,“可见技术是把双刃剑,有的能造福人类,有的只能给人添堵。”
雪晴沧桑地做了个点烟的动作。
“别说了啦。当年我在三希堂里住,跟那个瓷母是邻居。我俩没少吵架。”
“吵什么?”众人同时问。
“三希堂”是乾隆的御书房,因为收藏了《快雪时晴帖》、《伯远帖》、《中秋帖》三件稀世珍宝而得名。这书房里面收藏了无数文物,个个都是乾隆的心头好,没事就被拿出来把玩一番,题几个新字。
像娇娇他们被收贮在别处,很少光顾三希堂,也就对里头的八卦一无所知。
“她说我丑。”雪晴夸张地做了个捂脸流泪的动作,改为普通话,学着瓷母语气,“就你那样儿还出来现眼哪?”
他从指缝里睁开眼睛看,本以为众人会捧腹大笑,说什么“猪八戒居然敢嫌嫦娥胖”。
但众人的表情居然都挺严肃的。大家上下打量他,好像真的在掂量他跟瓷母的颜值到底谁更能打。
“恕我直言,”最后是希孟不怕得罪人,淡淡笑着说,“过去的你确实和瓷母不相上下。”
雪晴急了:“你……你真的很过分哎!”
口音是硬伤。骂起人来都软糯有加。大伙反而乐得更欢了。
赵孟頫这个老好人赶紧转移话题:“乾隆自创的那些瓷器风格,在美学上并无太大贡献,这已是业界定论了。但不知诸位眼里,最好看的瓷器又是哪些呢?”
在座的除了佟彤,都是见多识广的,知识层面跨越几百年。
他们听了这个问题,思考了几秒钟,不约而同给出了一个答案。
“汝瓷可算得天下第一。”
佟彤表示同意:“可惜最近故宫没有汝瓷展……”
一阵嗡嗡手机响。佟彤、希孟、雪晴、娇娇同时低头找手机。
赵孟頫很奇怪:“何物在此轰鸣?”
佟彤尬笑:“以后也给您配个手机,方便联系。”
信息来自微博。由于上述四个人共享一个账号,在此起彼伏的“您的账号已在别处登录,本设备强行下线”战斗中,娇娇掌握了主动权。
“咦,有私信。”
私信来自一个陌生的数字小号。同时发来一张照片。
“请问……照片中间的那位漂亮女生,你认识吗?”
几个脑袋凑过去看。原来学弟叶雨时把那天大家穿汉服吃烧烤的照片po上了他自己的微博。俊男美女华服美衣,骗了不少赞。
佟彤在表情包界也算是小有名气。很明显,有人通过照片认出了她,进而顺藤摸瓜找到了她的账号。
小号所指的“中间那位漂亮女生”,指的是当时被推到C位的女装大佬雪晴。
佟彤指点娇娇回复:“是我的一位朋友。怎么了?”
小号性别不明,多半是来搭讪美女的。
希孟“啧”了一声,略酸道:“原来这就叫漂亮啊。”
“谁让你当时没看镜头。”佟彤习惯性怼他,“不然我私信早爆了。”
雪晴作为德高望重的前辈,并不跟希孟在颜值上争风吃醋。她忙着问:“有人找我?什么事啊?”
小号很快就回:“请问你可不可以向她了解一下……她是怎麽变成这个样子的?”
大概是怕被误会,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她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这更让人误会了。怕不是说人整容?
小号沉默了半天,弱弱地解释了最后一句:“我还以为,那些印记永远消除不掉呢。”
假如这时候有人拿卡尺测量佟彤的眼睛,就会发现在短短几秒钟内,她的眼睛足足瞪大了五毫米。
雪晴抢过手机,飞快打字:“你是谁?”
……
三分钟后,他从手机中拔出头来,微笑着对佟彤说:
“是我的一位邻居。她现在就在楼下。”
*
雪晴再上楼时,身边亭亭玉立,立着一个高挑美人。
美人裹着一次性透明雨衣,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衣服都破了一块块洞洞,露出冰肌玉骨的肌肤,很有些衣不蔽体的感觉。
往厚道了联想,像是刚刚从深山里救援出来的狼狈驴友。
不厚道的联想……像是警队接到群众报警,某民宅内有人从事不法活动,然后……
算了JJ不让写。
美人戴着青色棒球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小巧下巴尖。
这个下巴尖的精致程度,连女装大佬雪晴都自叹弗如。
她的口唇淡然朝在场众人打招呼。
“……见笑了。”
娇娇和赵孟頫互相看了看,眼中一个意思:不认识。
唯有希孟,在看到那美人的时候,神色微微一动,放下了手里的鸡翅。
“葆光?”他不相信地问出一声,“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早就打碎了呢。”
那个叫葆光的美人微微撩了眼皮,看了看希孟。
“我也以为你早就烧没了呢。”
佟彤惊诧:“你们认识?”
希孟问:“青云呢?”
葆光黯然,棒球帽下掉了几滴泪:“元军攻占临安的时候就尸骨无存了。”
赵孟頫明显不自在地抖了一下。
雪晴自豪地向佟彤介绍:“这就是我们刚才说到的,天下最美瓷器。”
佟彤已经震惊得合不拢嘴:“你是——汝瓷?”
“汝瓷中最美的那一件。”雪晴纠正。
*
宋瓷天下第一,其中汝窑为魁。
汝窑,是宋代五大名窑之一,专为宫廷烧御用瓷器。
汝瓷似玉非玉,淡雅清严,浑然天成,被喜爱艺术的宋徽宗推崇备至。但不到二十年后,汝窑便毁于金兵入侵,从此再无出产。
到南宋时,汝瓷便已经稀有难得。民间收藏界素有“纵有家财万贯,不及汝瓷一片”的说法。
天青色釉面如同幽静的雨后弧光,其烧制工艺至今未能完全复制。
传世的完整汝官窑瓷器,现如今只有不到百件,打碎一件少一件。每一件都在世界级博物馆或者拍卖行排得上号。
佟彤寻思,这个名叫葆光的汝瓷美人,既然是雪晴的邻居,十有八九也是对岸来的观光团。
但她依旧百思不得其解:“不是……你们文物都能日行千里的吗?还是有什么玄学魔法?有任意门?……”
不然怎么说来就来呢?就算打个飞的也得好几个小时呢。
雪晴笑道:“要旅行很容易啦,各大博物馆间借调展品,时刻有文物在路上运送,我们只要进入它们的创作层,搭个便车就好了。再不济,也可以蹭蹭寻常艺术品的便车。只不过它们的创作层一般很单调,路上不免无聊。
“所以你表怀疑,她跟我当了几十年邻居啦。只不过在展馆的两侧,不常见罢了。”
佟彤赶紧请这美人坐下喝口茶。心中迅速过了一遍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们。
她冒冒失失问:“请问您……开片儿吗?“
汝瓷美人棒球帽下露出一张樱桃小口,自豪地抿了一抿,摇摇头。
佟彤肃然起敬:“失敬,失敬!”
*
开片纹理是汝瓷的特色。然而在传世的宋代汝瓷当中,只有一件是无开片的。
“汝窑天青无纹椭圆水仙盆”,位于台北故宫。
它的外形轮廓神似漆器,简约大方,匀称舒展。整器满布匀润透明的天青釉,略厚的釉层完美无瑕,呈淡碧色;转角处的釉层略薄,呈淡粉色,光泽浸润,隐约见到胎体的色泽,没有一丝裂痕。
毫无疑问,当这件世间极品进入了乾隆的收藏列表,面对如此纯洁无瑕的品相,大猪蹄子是一定要在上面留下点个人印记的。
书画可以题跋盖章,可瓷器怎么办哪?
技术上的问题是难不倒乾隆的。他决定——
刻字。
在瓷器的底部,刻下他亲手作的8句56字打油诗,加上落款的“乾隆御题”,一共60个字。
密密麻麻地挤在匀润通透的天青色釉彩之上。
末尾还刻了俩章,做足全套。
世间唯一的无纹汝瓷,从此底部凹凸不平,再也光滑不起来。
最可气的是,由于乾隆的书法也算古迹,在博物馆里展出的时候,这件汝瓷被抬高,底部放了个特制的镜子,以便让观众们看清底下的“乾隆御题”。
现代化的工业生产线,几乎可以为所欲地制造出各种颜色和形状的瓷器。相比之下,践行“大道至简”的汝瓷,寡淡得很容易被人忽略。
更雪上加霜的是,为了保护文物,展厅里的光线通常很暗,又不让开闪光灯,导致珍稀文物的本身色泽总是混混沌沌的,并没有图册上那般惊艳。
反倒是那面意图明显的镜子,更加吸引人的注意。
事实证明,来博物馆蹭空调的吃瓜群众们如果事先没做功课,是很容易被误导的。
“哇塞,乾隆题过字的耶。”
“所以才这么珍贵吧。镇馆之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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