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她身为一国之后,若连自身的立场都站不稳,皇帝只怕会恼了她,就算她仍能保有先前的恩宠,大约也须好一段时日才能哄得皇帝回心转意。
如何取舍,林若秋一路上无比纠结。
可当她走到琼华殿门首,见到一脸焦急等候着的崔媪时,她心头已如磐石落地。
崔媪急急迎上前来,虽事发突然,仍不忘给她行礼——魏太后虽然略护短了些,身边的宫人却都是训练有素,也正因如此,魏太后在外头的名声并不十分难听,倘若她定要与承恩公划清界限,也是很容易做到的。
就怕她自己不肯。
林若秋耐心听完她一番颠三倒四的陈述,虽是半通不通,好在有李蔷先前的话帮忙理清头绪,林若秋便道:“姑姑,您的意思本宫明白了,请恕本宫无法帮忙。”
崔媪急道:“怎么会呢?您一向最得陛下钟爱,且如今身怀龙裔,陛下怎么着也得赏您几分薄面,只要您能帮忙说情……”
林若秋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就算如此,本宫也不会置喙半句。也请您转告太后娘娘,若真为了承恩公府着想,就请太后亲自出面揭发此事,破釜沉舟,或能求得一线生机。”
崔媪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惊讶,似乎想不到她会拒绝得这样干脆,就算林皇后与太后娘娘之间素有嫌隙,好歹也须假装一番贤惠孝顺吧?
崔媪尝试着尽最后一把力,声音艰难的道:“但,承恩公府总归是太后娘家,亦是陛下的外祖家,陛下总不能眼看着他亲舅舅……”
“正因如此,太后娘娘才必须学着壮士断腕,否则,娘娘不止会失去一个好兄弟,亦将失去一个好儿子。”林若秋声音清晰的道。
她绝不是在危言耸听,因着儿时缺失母爱的缘故,皇帝难免会对魏太后抱有期待,亦能多方容忍,可任何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尤其在涉及国土安全的问题上。魏太后若执迷不悟,为了一个不成才的兄弟胡搅蛮缠,那只能让皇帝儿子的心情变得更差。
许是被她脸上的表情吓住了,崔媪竟不敢再提,转身就告辞离去。
红柳望着那老妇气咻咻的模样,不禁担忧的道:“娘娘,您此举会不会得罪太后?”
就算未必有用,至少装一装样子也好啊,有时候她觉得自家娘娘骨子里未免太刚直了一些,只怕免不了要吃亏呢。
林若秋其实只是懒得骗人而已,她轻声道:“既然不打算帮忙,为何要给人希望?若这般欺瞒太后,本宫更得落得不孝之名。”
其实她说的话句句都无愧于心,也句句都是真理,端看魏太后能否听得进去。但就算她听不进去,甚至因此记恨上林若秋,她今后也伤害不了她了。魏太后始终没认清一个道理,她所有的权利都来自于楚镇这个皇帝儿子,而非她那自以为亲切的娘家,一旦楚镇认真动了除去魏家之心,魏太后今后也只会是只没牙的老虎而已,不足为惧。
长乐宫中,崔媪一五一十将适才与林若秋的对话告知魏太后,魏太后听了倒没多生气,只厌恶地撇起嘴角,“哀家早料到她不会帮忙。”
那蹄子惯会在皇帝面前装模作样,真遇了事躲都躲不及,魏太后本就没对她抱多大指望,自然谈不上失望。
崔媪愁容满面的道:“那咱们还能想什么办法?”
几次求见皇帝都不得见,魏大人却在牢中朝不保夕,不日就将处斩了!崔媪陪伴魏太后多年,自然很能体会她此刻的心情,两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魏太后咬碎银牙,一拍桌案道:“皇帝好狠的心!哀家倒不信哀家要死了,他还能不见哀家!”
听她的意思,似乎打算绝食相抗,崔媪大惊失色,“太后不可!”
魏太后的神色却冷彻如冰,“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哀家唯有以性命相胁,才能令皇帝稍稍动容吧。”
崔媪胸中一团乱麻,想起林若秋适才那番忠告,陡然一激灵,犹疑片刻还是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您非但不该插手此事,最好是由您出面指证,如此才能遂陛下之意……”
“皇帝的意?”魏太后冷笑道,“皇帝的意思就是让哀家不顾娘家,不要兄弟,若哀家真能狠心绝情到这地步,最不该要的就是这个好儿子!”
崔媪见劝无可劝,只得紧紧的闭上嘴。
魏太后主意已决,绝不愿多耽搁,当天送来的晚膳便未动过——承恩公府一大家子还有牢里的魏徽都等着她救命呢,每每思及此处,魏太后便觉胸中泣血。
用不着多么费力,她便坚持饿了下来,人老了胃口本来也不大好,因着忧虑魏家之事,魏太后更是连粥都懒得喝了。
如是粒米不进三日之后,长乐宫传来消息,魏太后终于晕倒了。
彼时皇帝刚命人清点完魏家抄检出的府库,便马不停蹄赶来琼华殿中,眼里还带着些彻夜未眠的红血丝。
林若秋见状心疼不已,忙命人盛了碗炖得浓浓的参汤来,至于余下的鸡汤之类补品,等他缓过劲再用。
楚镇端着碗一饮而尽,脸上有了些许血色,便望着她颔首道:“你做得很好。”
林若秋知道这不是夸汤,而是称赞她打发走崔媪的举动——在魏太后那里或许她会被视为不孝,可在皇帝看来,这分明是明事理的表现。
林若秋赧然一笑,摸着肚子道:“怀着身孕的女人,只有躲着是非的,哪有去寻是非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反正她的娘家扶不上墙,林若秋索性做个不问国政的皇后,或许这样于她更有益处。此次承恩公府的风波,在魏太后看来是家事,可在皇帝眼中分明是国事,那林若秋最好是两边都不管,只做不闻不问。
楚镇拉着她的手,由衷感叹道:“若母后有你这番心胸,朕就省心多了。”
林若秋觉得这个实在不能类比,若她处在魏太后的位置,未必不会替承恩公府求情——理智归理智,可有时候感情往往是会战胜理智的。
也幸而她的娘家不够中用,不至于酿成魏家这样大的祸事。每到此时林若秋都不免庆幸,林耿虽然糊涂,可他这辈子注定了是个糊涂的小人物,酿不成惊天动地的恶行来,实乃不幸中之万幸。
看着皇帝郁郁寡欢的神色,林若秋本待劝慰他几句,可巧魏安进来说了长乐宫中消息,林若秋便道:“母后有恙,陛下还是过去看看她老人家吧。”
楚镇冷冷道:“太后若定要寻死觅活,何必告诉朕,一索子吊死在房梁上岂不更干脆?”
林若秋心道皇帝毒舌起来也是够毒的,但此刻显然不是该表扬的时候,林若秋只得恳切的道:“太后娘娘无非想见陛下一面,有什么话当面说开了也好,陛下也不想胸中留有遗憾吧?”
她看出皇帝其实赌气的成分居多,至于魏太后……但愿她见了皇帝儿子能恢复几分理智,否则,用不着魏太后动手,只怕这母子情分将由皇帝亲手斩断。
楚镇终于还是起身去了长乐宫,林若秋在心中默默祷告一回,希望等会子两人见了面能一切和睦,如果不能……也无所谓,反正对她都没啥损失。
第161章 离宫
长乐宫中, 魏太后悠悠醒转,就看到皇帝身子微微前倾坐在床头,手里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崔媪则喜气洋洋在一旁擦拭博古架上的污渍——哪怕上头并没落多少灰, 她心里也很高兴,无疑是因为皇帝愿意让步的缘故。
魏太后不禁舒了口气,看来绝食这一招还是很有效果的,皇帝终究是个孝子, 不忍心见母亲活活饿死——虽然魏太后并不知自己能坚持多久,但如今皇帝肯过来, 便是皆大欢喜。
楚镇见她醒来, 也不追问她是怎么病倒的,只神色温和的端起碗盏,“母后身子虚弱,还是喝点粥水吧。”
该强硬的时候就强硬, 该怀柔的时候就该怀柔,这点道理魏太后还是很懂的。何况皇帝已经向她低头, 魏太后自然得适当服软,她任由皇帝扶她坐直身子,又乖乖张着嘴, 让皇帝将煮得稠厚的白粥喂进去。
粥里并未加肉末一类的杂物,只略微撒了点青盐, 对魏太后这样久饿成疾的病人最为适口。
直至用了小半碗薄粥, 魏太后才打破沉默, 恍若无意的向皇帝问道:“魏家的事处理好了么?”
楚镇仍是那副平淡如水的脸色,“朕会将承恩公府削爵,贬为庶民,其府中家产悉数抄没,至于其他,朕将不再追究。”
魏太后听着虽有些伤感,到底还在承受范围内。事到如今,她已不再奢求娘家能保住爵位,至于钱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以后慢慢再挣吧。
比起她曾担忧的情况,其实已好上许多了。魏太后心下大宽,正想向皇帝表示勉励,谢他肯保全舅舅一家,可谁知却见楚镇淡然道:“余者朕可以不追究,可承恩公魏徽,朕已决定将其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魏太后手上一颤,正张着的嘴忘了咀嚼,刚喂进的粥水顺着嘴角流下,看着甚是令人呕心。
楚镇却浑然不在意,只取过一旁的丝帕为母亲拭去污渍,一面道:“母后还是保重身子要紧,勿让这些小事乱了心神。”
魏太后如遭雷击,心神剧颤,片刻后便抓着皇帝摇晃起来,痛哭道:“他是哀家的亲兄弟,是你的亲舅舅!你怎能如此?”
楚镇望着她涕泗横流的模样,厉声道:“他若真以朕的舅舅自居,就该安分守己,事事以天子言行为表率,而非仗着朕给的权势作威作福,婪取财货,结党营私。”
顿了顿,他复冷笑道:“还私贩军械给北狄人,这也能算是效忠于朕?朕不诛他九族已经是宽仁备至,母后,您真要为这样的罪人求情么?”
魏太后听得呆住,连哭都忘了,她大约想不到皇帝对承恩公府有这样多的怨言,时至今日才最终爆发出来。
看着皇帝那双几乎能冒火的眼睛,魏太后无端竟有些害怕,她微微阖目,轻声说道:“是哀家的错,光记得皇帝登基时魏家有从龙之功,却忘了狡兔死而走狗烹,是该卸磨杀驴的时候了。”
听着魏太后这样冤屈黑白,皇帝竟也不生气,只稍稍别过头道:“随您怎么说罢,此事已成定局,魏徽朕非斩不可,但念在他为母后亲兄弟的份上,朕便赏他一个全尸,枭首三日后,许家人入棺收敛吧。”
魏太后只觉得脏腑都麻木了,内心虽是悲痛到极点,却一滴泪都落不下来,她木然道:“皇帝决心已定,老妇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求陛下赏老妇一个恩典,许老身往白云观中清修,从此这世间纷扰,都与老身无尤。”
楚镇不禁蹙眉,“母后您这是何必……”
魏太后却不似做戏,只是心灰意冷到极点,她平静说道:“魏家完了,老身再待在宫里,也只会令皇帝脸上蒙羞,但求陛下开恩,允老身以此赎罪。”
说是赎罪,更像是对楚镇这个皇帝儿子无比失望,否则她本可以留在长乐宫颐养天年,何必到那清苦地方茹素念佛——魏太后养尊处优多年,本来也不是容易舍得下富贵的人。
楚镇自嘲的笑了笑,“当年朕生下来,您问也不问就将朕扔给昭宪娘娘,如今魏家出事,您又再度弃朕而去,让朕置于骂名之中,母后,其实您从未将朕当成您生养的儿子罢?”
魏太后肩膀一颤,却仍是倔强的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然则皇帝也早不是当年哭着闹着要见生母的稚童了,短暂的沉思之后,他静静说道:“准。”
言毕,便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长乐宫。
崔媪在外偷听了半日,皇帝走后方才斗胆进来,见魏太后坐在床上发呆,不由得埋怨道:“您这一招使得未免太大胆了,如今陛下正在气头上,万一他竟答应,难不成您真要到白云观那鬼地方清修吃苦?”
魏太后苦笑道:“他已经答应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魏太后并不后悔。皇帝斩杀了她的胞兄,魏太后自觉无言面对泉下爷娘,况且,魏氏一大家子都在忍饥挨饿,独她一个安享尊荣有什么意思,与其留在宫内与皇帝两看相厌,倒不如干脆避而不见,或许还能留得一点最后的自尊。
魏太后轻叹了声,既然自己没尽过一天母亲的责任,就让皇帝权当没有这个生母吧——于她们母子而已,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
=
琼华殿中,林若秋亦得知魏太后将离宫静养的消息,她原以为这是魏太后以退为进的招数,并非真要出走,可长乐宫的人却来报,魏太后已着人收拾起东西,至于皇帝,却没有半点妥协的意思,而是二话不说命刑部拟旨,择日将承恩公大人处斩。
一颗人头落地,长乐宫中也变得空空如也,绿柳喜孜孜的道:“这下可好,太后娘娘自愿去观中吃长斋,往后她可没法子用孝道来为难您了。”
红柳瞪她一眼,示意她说话小心些,但在内心深处,两人显然抱持着同样的想法。
林若秋却没有多少大仇得报的欢喜,她只觉得魏太后此举太过决然、也太过狠心了些,这样一走了之,摆明了是在向外人彰显皇帝不孝。明明皇帝对魏家已然从宽发落,只处置了魏徽这个主犯,魏太后却仿佛伤透了心——当此之时,她本该与皇帝站在统一战线上,表明自己公正无私才对。
这位娘娘倒好,因着一时的怨气,就把皇帝的脸往地上踩,是嫌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么?
林若秋很明白,倘若她与魏太后易地而处,未必能理智的看待问题,可人总是会亲近自己喜欢的人,比起魏太后的愁苦,她自然更关心皇帝的感受:被亲妈从小遗弃,好容易得享天伦之乐,亲妈又要离他而去,皇帝心里一定能难受吧?
林若秋准备了满满一肚子宽慰他的话,可当楚镇再度过来的时候,林若秋却感觉他看上去问题并不大——眼睛是有些憔悴,脸色也有些暗淡,可除此之外看着都很好,精神也很不错。
这让林若秋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楚镇却望着她笑道:“无须为朕担心,朕很好。”说罢轻轻叹了一声,“太后要走便走吧,朕知道她恨朕,与其见了朕徒增不快,倒不如让她老人家到宫外散散心,兴许是朕做的最后一场功德。”
话虽如此,可血缘纽带哪是那么容易割舍的,何况本朝以孝治天下,魏太后好端端的跑去白云观清修,外头议论起来总归不好听,倒好像皇帝苛待她似的。
120/167 首页 上一页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