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芳身为谢贵妃的贴身侍女,自然令出必行,很快就在库房里搜罗了一大堆不要的东西,指挥几个人高马大的太监乌泱泱送去流芳阁,这般声势隆重,自然是为了明白地做给人看,省得让琼华殿出尽风头。
赵贤妃亦紧随其后,这位向来与谢贵妃彼此看不惯,明着便发了话,“怎可让贵妃一人破费?披香殿也不至于穷到这份上。”
其实是怕谢贵妃独自占尽便宜罢了。
谢贵妃听罢只一笑了之。某种意义上,她与赵氏算是这后宫的文武把子,总得有个直白浅露的,否则两个光顾着打哑谜,这后宫岂不成了一潭死水般?
两人这般一唱一和,宫中其余人等不免暗暗猜测起来,虽不知何意,但照猫画虎总不会有错,便也学着有钱的送钱,有粮的送粮。
魏语凝从长乐宫侍奉完太后出来,就看到一行人赫赫扬扬抬着一具大箱子过去——似乎直奔流芳阁的方向。
素英照地上啐了一口,“这些人怎的如此好心了?都怪林婕妤开的头,一个个没命般地送东西,那罪人有什么可怜悯的!”
魏语凝微微阖目,轻叹道:“是本宫害了她。”
素英忙搀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量,“娘娘您切勿如此说,魏选侍若非自己蠢,怎么能上当,那药也不是娘娘您逼她下的。依奴婢看您反而帮了她,四小姐那性子在宫里是活不下去的,与其哪日被人算计做了枉死鬼,还不如这般清清静静苟活,好歹能留得一条性命不是?”
魏语凝苦笑了一下,“是啊,这宫里容不下两个魏氏的女子,有我没她,有她自然也没我。”眸光渐渐沉静下来,“她母亲从前那样折辱姨娘,如今也算一报还一报。”
见说起旧事,素英怕触动情肠,便不敢再提,只犹疑问道:“如今各宫都送了东西,咱们是否也该有所表示?”
“自然是应该的,”魏语凝倚着她的手臂慢慢站直,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雨萱是本宫的亲妹子,本宫怎能忘了她呢?”
各宫纷纷向流芳阁这座实际上的冷宫示好,林若秋感到颇为奇怪,可她绝想不到是她引起的——所谓蝴蝶效应。
而据红柳报来的消息,大家也只是持观望态度,认为魏选侍很有可能东山再起。听说前朝就有一位宠妃与皇帝吵嘴之后被赶回娘家的,结果还不是重归于好,皇帝甚至亲自驾车去迎接她,可见做皇帝的大都脾气古怪。
这次的事也一样,没准皇帝只是故意冷落魏选侍几天,等这阵风头过去就会放她出来呢?说不定中秋宴上皇帝就对魏选侍的舞姿一见倾心,只是不满魏雨萱在大庭广众之下献舞,才因此着恼——本来该跳给他一人看的。
呃,尽管林若秋觉得楚镇没这么无聊,可别人喜欢脑补她也拦不住,只能听之任之。事实上这对她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众人的精神都放在魏雨萱身上,倒是无暇来观察林若秋的肚子,林若秋的压力无形中减轻了不少。
这般顺顺当当到了冬月末,林若秋的肚子早就显怀藏不住了,她也早就放弃遮掩的打算,宁愿穿些宽松衣裳图个舒坦。只是今日乃王氏进宫的日子,林若秋无论如何得收拾一番,哪怕不必显得光彩照人,也得尽量显出幸福的模样,免得王氏担忧。
红柳的审美观向来很好,虽是见客,并未将她往浓妆艳抹里打扮,只在脸上淡淡扑了些香粉,又用刚挤出的新鲜花汁稍稍点缀于唇上,这般就够衬气色了。
林若秋见到王氏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并非因王氏那一身略显娇嫩的服色,而是——她整个人仿佛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林若秋印象中的嫡母是个成日愁眉苦脸的形象,每每林耿去往佟姨娘所在的西小院,王氏还会背地里淌眼抹泪。许是知晓恩爱无望,王氏也无心拾掇自己,终日穿些老气横秋的衣裳,似乎默认了自己是个“黄脸婆”。
如今的她却仿佛换了一个人,服色鲜明,举止活跃,眼角的皱纹也不那么明显,看着便年轻了好几岁。
林若秋看着王氏红喷喷的脸颊,不禁陷入沉默,看来王氏这些日子一定过得不错,只是,她的心情转换全都寄托于林耿对她的态度上,这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王氏却没注意到她眸中的隐忧,一见面就兴冲冲拉起她的手,嘴里念叨个没完,“如今天冷,别站在外头吹风,你这肚子该有五六个月了吧,更该仔细。女人怀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稍稍不注意就会酿成大祸,别看你娘向来身子骨结实,怀你大哥的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头……”
林若秋在这片絮叨声里慢慢安定下来,还好,眼前仍是她熟悉的那个王氏。
她望着王氏微微的笑,“您怎么挑了这么一身衣裳?”
她还以为王氏会打扮得稳重大方些,更显出世家夫人的气度,毕竟在此之前王氏也一直是这么干的。
王氏有些不好意思地攥住衣角,小声道:“是不太合身份吧?这还是今年入秋新做的,我本来嫌这料子颜色太艳,你爹非说我穿着合适,糊里糊涂就裁成了衣裳。”
林若秋含笑道:“怎会?您穿着挺好看的。”
她本来想提醒一下王氏切莫高兴昏了头,还得提防佟姨娘死灰复燃,如今却觉得不必——她就算说了,王氏也不会听的。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于王氏而言,她找回的是丈夫年轻时的一点恩爱时光,这便已经足够。
自己又何必破坏她的好心情呢?林若秋选择保持缄默,转而问起两个哥哥的情况。
从文从武两兄弟还是那样,并不见他们突然开窍变成神童,也没显得比平时更笨。这俩就是平常人的智商,进步是有的,只是略显缓慢,指望中举就不成了。
总而言之,家中一切都好,小辈们勤于攻书,林耿白天留在翰林院,晚上则老老实实回王氏院里,两人偶尔还能温存一番。要说真有不痛快,那就只剩下佟姨娘了。佟姨娘一向心高气傲,想到自己没被年轻貌美的分去宠爱,倒是王氏这老妇苦尽甘来,叫她怎能不气?她宁愿林耿在外头另辟家室,也不愿看着自己曾经的敌人再度崛起。
王氏得意道:“她当然不服气,可再不服气,老爷总不肯见她,就连二丫头见面的机会都少了。老太太倒常让我帮忙留心二丫头的婚事,我看着却难办呢,谁叫她姨娘当初鬼迷心窍,这便是自作自受。”
无论她说些什么,林若秋都含笑聆听,并不打岔。其实王氏的语言描述是很生动的,林若秋光听着都如身临其境,只是,她难免从中感到一缕心酸的意味:活了大半辈子,如今才等来扬眉吐气的机会,还不知能延续多久,这般真的痛快么?
但,这世上从来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就是了。
王氏说完家中近况,喝杯茶润润喉咙,又瞄向她的肚子,“稳婆和太医可都找好了?陛下对你这样关切,想来十个八个总要得。”
林若秋忍俊不禁,“您胡说什么呀?总共也只为女儿一人接生,人多了反倒麻烦。”
其实楚镇确曾有心将整个太医院都叫来,不过林若秋光想想都快要窒息了,她可不想被那么多男人盯着生孩子。何况楚镇这种事上明明很介意的,平常有人多看她两下他都恨不得剜去那人眼睛,怎么这种事上就不计较了?
她这厢出着神,王氏却一眼不眨的瞅着她,林若秋被她盯得毛骨悚然,“娘,您怎么了?”
王氏叹道:“你此刻的神色,跟我当年想你爹时一模一样。”
林若秋怔住。
时候已经不走,王氏该归家了,林若秋本想留她用完晚膳再走,可王氏却执意推辞,“你如今虽怀有身孕,到底资历不足,地位未稳,凡事切莫太过张扬。且听说长乐宫中那位太后娘娘本就不十分待见你,若你因我而坏了规矩,只怕她更有理由发落。反正咱俩日后总有机会再见的,不必拘于一时。”
林若秋只得好生送她出去,王氏拉着她的手,又谆谆嘱咐她些孕中保养事宜,林若秋忙命红柳拿纸笔记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多吸取前人经验总不会有错。
到了琼华殿门口,王氏接过红柳递来的披风系上,忽见长街口一个眉毛漆黑的童子蹦蹦跳跳抱着鞠球跑过,不禁愣道:“这宫里还有别的皇子么?”
“哪能啊?”林若秋笑道,“那位是邺王殿下世子,因年关将至,邺王与王妃还未来得及回京,便先将世子送来给太后娘娘作伴。”
魏太后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孙儿,自幼视之如珠如宝,疼爱不已。这位年纪轻轻的世子爷在宫内更是横行无忌,从来只有他招惹别人,没人招惹他的份——林若秋也只是听说,她当然犯不着和个孩子过不去,何况她腹中怀的才是正统,这位充其量将来也就是个藩王。
王氏点点头,再度叮嘱道:“那你千万得仔细,切莫与长乐宫那位再起争执。”
天底下婆媳关系是最难处的,林家那位老太太虽然孤僻傲岸,好歹不怎么寻儿媳妇的麻烦,大不了不来往就是了,这位大名鼎鼎的魏太后可不像善茬,王氏尤其怕林若秋在她手里吃亏。
林若秋心道她吃什么亏,她不过是块顽石,魏家人才是精美的瓷器,真碰在一起,不定是谁倒霉呢。
不过王氏亦是真心为她着想,林若秋便乖顺的答应下来,转头命招财进宝二人将王氏送到宫门,她才吁口气回到琼华殿中。
楚镇不知何时已悄悄过来了,并且已坐到桌旁用起晚膳,一碟油泼辣子被他倒了大半——林若秋许久没吃辣,正馋得慌,打算晚上尝个鲜呢。
她这回真的生气了,抢什么都可以,怎么能抢吃的?正要上前理论个清楚,可谁知楚镇从容说道:“张嘴。”
继而熟练地夹起一筷鸡丝递过来,上头红艳艳的香油格外瞩目。
林若秋不假思索便啊呜咽下去,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怎么就这样妥协了?
这人真是太坏了!
第44章 狗
楚镇望着她忿忿不平的面容,温声笑道:“何事?”
林若秋:“……没事。”
吃人的嘴短, 她没什么可说的了。
楚镇又给她夹了一块瑶柱, 便问道:“适才来的那位便是永昌伯夫人?和你倒有几分相似。”
林若秋被他几次三番喂食的举动调出了胃口, 索性站没站相地大嚼起来, 楚镇顺势挪了挪, 林若秋便偎着他的肩膀坐下, 随手往嘴里扔了两个生煎包, 一口一个吞下去, 方才含糊不清的说道:“连您也这么说?那看来是真像。”
说也奇怪,尽管她并非王氏肚子里爬出来的,走出去却人人都觉得她俩是亲生母女,可能两个人相处久了, 连相貌都会互相影响——这个应该叫母女相吧?如今她跟楚镇成日家厮混在一起, 不知会不会形成“夫妻相”。
林若秋盯着他俊俏的面容瞧了半日, 觉得就算如此, 也是自己占了便宜。楚镇的轮廓放在女子身上应该也不会差的,而且是那种深目高鼻,身材健美、极具诱惑性的异域美人。
楚镇被她望得有些不自在,遂板起脸问道:“朕脸上有脏东西么?”
林若秋摇了摇头,假意敷衍道:“妾只是觉得,妾的母亲若见了陛下,一定也会称赞您世间少有。”
这话就纯粹是诓人了, 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可王氏的眼中绝容不下其他。自古嫦娥爱少年, 独独在王氏身上不会成立——打从她嫁给林耿的那一日起,她心中的少年郎便只剩下这么一位,无论光阴荏苒,岁月变迁。
这才真正叫在一棵树上吊死。
正默默间,又听楚镇笑着说起,“其实朕方才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原想着进来,又怕扰乱你们母女叙旧,这才故意避开。”
又轻轻叹道,“也是担忧你母亲性子厉害,回头数落起朕没能照顾好你,朕该如何自处?唉,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朕却觉得不然,恐怕见了面,朕这个女婿反倒无地自容了。”
林若秋听他在那边装模作样,心内只呵呵不已:你敢认她当丈母娘,可看王氏敢不敢认这位女婿?
林若秋也只随便听听,完全不当回事,做人得有自知之明,她对自己的身份地位清楚得很,既然从未指望成为与皇帝并肩之人,自然也无须乱攀扯些亲戚关系。
只是……她不免想起王氏适才的那句话,都说无意识的举动最能泄露情绪,难道她在不知不觉中已对楚镇有了情?王氏是不会瞒她的,说她思念楚镇一如自己当年思念林耿——这未免太可怕,固然恋爱的滋味最为美妙,但那不适合宫里。
怎么能指望一位天子专情?她更担心楚镇会是第二个林耿。
未免气氛冷场,林若秋索性放开肚量大吃起来,那碗香煎小笼包几乎悉数进了她的肚子。
楚镇看着急眼了,轻轻埋怨道:“好歹给朕留点。”
林若秋斜睨他一眼,挑衅地将最后一个也塞进嘴里,继而指了指自己的嘴,意思是有本事就来抢,否则别在那逼逼叨叨。
她倒不信一个八尺大汉能从孕妇口中抢食,说不去不怕被人取笑。
然而林若秋到底低估了对方的厚脸皮,但见楚镇下盘不动,上身微倾,轻轻松松就用牙齿夺走了一半。尤其那包子汤汁丰厚,煎的微黄的表皮一经咬开,滚热的肉汁便飞溅开来。
林若秋十足狼狈地瞪着对面,她这身衣裳可是新换的,这下又得送去浣衣局清洗,好歹体谅一下人家的辛劳成不成?
楚镇摸了摸鼻子,摆出一副低首下心的认错态度,见她半点没有原谅的意思,只得牺牲腰间那条雪白汗巾,任劳任怨地为林若秋擦拭前襟上的污渍。
林若秋轻哼一声,这可不是她非要使唤他的,谁叫他自己不当心?做错了事,哪怕天子也得认罚。
楚镇做小伏低了半日,忽的轻轻咦道:“你脸上还有脏的。”
“哪儿?”林若秋忙胡乱用衣袖揩抹,她可不想变成大花脸被人嘲笑。
“在这儿。”楚镇伸出舌头,呲溜从她唇上滑过,竟如小狗一般将那些汤汁舔得干干净净。
林若秋:……
她真的没法见人了!捂脸~
门口的魏安听到里间嬉闹动静,虽亦不免耳根发热,更多的则是默默祝祷:希望陛下这几个月好歹神志清楚,别做出什么兽性大发的事来,好歹得顾着小主子呢。
=
魏语凝在长街上站了一会儿,直至王氏的身影慢慢远去,方才按着素英的手轻声叹道:“咱们回宫吧。”
32/167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