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时候,有个人去外地做生意,留下老家里的老婆孩子。”
“然后呢?”
“他后来赚了钱,回来了,到家里一看,老婆穿着红棉袄,孩子在那里坐着板板整整的,他老婆正在吃饭,递给他一根胡萝卜。”
慢慢屏住了心神,心想这大概又是一个让人沉迷的乡间故事,多半是神仙之怪的鬼故事。
姥姥就继续说,“那人想着赚钱了,就去买肉给老婆孩子好好吃一顿,就出去买肉去了。”
慢慢咽了口口水,然后眼睛睁开了,乌溜溜的圆,这孩子怕鬼怕黑,晚上不敢出门,但是爱听鬼故事。
“然后呢?”
“乡亲听着他说买肉,就很吃惊了,说是你走后第二年闹饥荒,老婆孩子都饿死了,你兴许是看错了吧。”
慢慢一个激灵,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然后在那里怂包一样的,往里面凑了凑。
眼巴巴的追问一句,“然后呢?”
姥姥就继续说,她困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然后他就回家再看,屋子也是破的,门也是破的,桌子上的尘土厚厚的一层,他刚进门,他看着桌子上的胡萝卜,是跟手指头。”
慢慢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早知道是个鬼故事,但是没想到是个这么吓人的鬼故事,整个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姥姥讲的不太清楚,她也不会讲故事,那么多孩子,没有让她讲故事的,只有慢慢喜欢听。
“为什么是手指头?”
“谁知道呢?就是手指头。”
“那他老婆孩子呢?”
“早就饿死了。”
“那他为什么一开始看着他们在吃饭呢?”
这个问题,姥姥就解释不了了,“睡吧,明天还得去上学,睡了。”
慢慢就知道问不出来了,她几岁的人,姥姥就已经应付不了了,一些事儿说不上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东西。
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平时不说话,别人说话的时候只是听着,只有听到自己感兴趣的地方了,才会一直追着问,问出一个所以然来。
慢慢翻个身,小身子蜷缩着,伸手去拉毛毯,全把自己盖起来,在里面闷出来一头的汗。
还是不肯睡,想着那人的老婆孩子为什么就饿死了,既然饿死了,怎么就不去投胎,还要留在屋子里面呢。
既然是去做生意那么长时间,怎么就不给老婆孩子多留点粮食呢,怎么就一去好多年不曾回来呢?
还有哪里来的胡萝卜,哪里来的手指头呢,她爱想这些烂七八糟的事儿,总是浮想联翩。
直到长大很久后,才慢慢地理解了,大概是商人重利轻离别,小本起家的商人在外面,尤其是吝啬,等着回来的时候,妻儿都饿死了,大概是之前一直盼着他回来,因此怨气太重,鬼魂作祟。
至于那一根胡萝卜,后来成了手指头,慢慢就更不愿去想了,但是她想得到,早些年,听老人讲,有吃人的事儿。
胡思乱想一通,她也睡着了,墙根底下一声一声不知名的虫儿叫,守着这慢慢的长夜,不曾闭眼过。
马永红刚下班回来呢,在饭店里面刷完盘子,扫完地了,才能回家。
大城市的夜,来的晚,也结束的晚。
这个点儿回来,街上热闹的很,有三五成群,长得高高瘦瘦的姑娘们,不管晚上的风带着一点儿凉,穿着露着肚脐的抹胸,带着亮片儿,下面陪着短裤,又或者是短裙。
马永红每次都看一眼,走在小巷子里面,路灯黑黢黢的,家里面是没有厕所的,都是用公共厕所,去公共厕所,一次两毛钱,因此家里面都是有尿壶的。
等着早上起来的时候,去公共厕所里面洗刷了,这小巷子的人都是这样的,都没有厕所,因为房间太小了都。
楼上住着四川人,每天也是这个点儿回来,回来了就开始做饭吃,辣椒炝锅,一阵烟味儿就开始在巷子里面流窜。
马永红吸了一口气儿,咳嗽的不知道东西南北,她自来是不吃辣椒的,这个味道呛得她脸都红了。
赶紧去关窗户,小房间里面,带着潮湿,还带着一点闷,没有地方洗澡,都是拉起来帘子,在屋子里面擦洗的,因此地上总是带着湿漉漉的水。
等着关了灯以后,只剩下来黑黢黢的疲惫,没有人在乎这些,吃苦,是赚钱的第一个必备的要素。
早上起来天不亮,马永红就起来了,她得先去择菜然后给上菜了,早上起来餐厅也要卖早餐的。
老板娘养了一只猫,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但是跟老板娘大概是一个品种的。
马永红一开始就不喜欢猫,觉得猫这种生物,大都是好吃懒做的,不能为着家里做一点儿的事情,加上张老二家的喜欢养猫。
对着猫比对着什么都要好,抱来的小猫,不能吃东西,她有一次就瞧着了,张老二家里的嚼碎了火腿肠给猫吃,至此,她心里面的怨恨就更上一层了。
孩子比不上一只小猫是不是?
她前面擦干净了地板,后脚那猫就欺负人了,一脚一脚的在地上来回的走,马永红趁着老板娘没看到的时候,撵着它走。
谁知道那猫灵活的很,一转眼跳上去了桌子,尾巴翘起来高高的看着马永红,趁着脖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像是在看自己领土下面的奴隶一样的。
马永红不管它,继续往前擦着地板。
结果那猫可真的不是个好东西啊,来回的在桌子上跳来跳去的,竟然打翻了桌子上的盆子,小塑料盆子里面加了东西,是专门来擦地板的。
老板娘本来在厨房那里监督,指挥者大家如何精明的择菜,然后如何精明的炒菜,不要浪费一分钱的食材,顺便看看剩下点什么,给大家当早饭。
她给别人吃涮锅水,对自己也是极其吝啬的,从来都是跟着大家吃,并且极为满足,老板娘安排好了出来,一看到地上的水。
先抱起来自己的猫儿在怀里面,马永红就赶紧解释,“猫跳来跳去打翻的。”
她在前面离着远着呢,老板娘脸上的脸色,好似是很想找个岔子给喷发出一点儿什么来。
但是,这确实不能对着马永红去发不是。
可是抱着猫在柜台里面,看着马永红又实在是不顺眼的很,这世界上人看着人不顺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也是再不需要理由的事儿了,全是气场。
因此她一边把猫放在桌子上,一边耷拉着她那精明的眼,给猫一下一下的顺着毛,叽里咕噜的上海话就出来了,好像是自言自语。
马永红在前面蹲着继续擦地板,她听不懂,直到听到了一句,突然就顿住了,眼泪就下来了。
不肯回头,老板娘仗着自己会方言,仗着人家是外地里乡下来的讨饭吃的,因此从来不肯多说一句话,不肯带着一点微笑。
这个精明吝啬的女人,能从各个地方去挑出来人家的毛病,看着给她干活的这些人,实在是不顺眼的很。
吃饭吃的多是一点,干活儿怕偷懒是一点儿,干活儿不机灵是一点儿,厨房厨师做菜费油是一点,顺菜的浪费菜还是一点,总而言之,就没有她看好的地方,哪哪儿都是毛病。
没有毛病的,总归是无理取闹,好似穷就是原罪,就活该低人一等,就应该站在那里,傻不拉几的睁着眼睛,眼睁睁的看着别人骂你一样的。
马永红确实是不懂方言,但是到这边来,也很想融入大家,没事儿的时候,跟身边的老乡还有一起来这边打拼的工友家属在一起,说几句有代表性的方言。
侬刚度啊,就是一句,马永红能记在心里面的。
当着人的面儿骂人,还以为人家听不懂,这是老板娘干的事儿。
都是成年人了,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受着这样的指责,人家还把你当傻子一样的看。
马永红是心里面打定主意了,干完这一个月,就再也不肯干了,受不下去这个委屈了。
她起早贪黑的,吃不惯饭店里面的米饭,也不肯去问老板娘要馒头吃,干活儿干净又利索,且办事儿极为听话靠谱,不曾贪污过饭店里面的一点儿东西,每个月的工资发着只有外地人肯来干的钱。
她知道自己乡下来的,没见识,没学历,晚上回去的时候,给慢慢打电话,“慢慢,你好好上学啊。”
突然就说了这么一句,慢慢就答应着,想着好好上学这个事情,实在是太广泛了,她依然不知道上学是个什么东西,谁知道什么叫好好上学呢?
每日里,大概安安稳稳地坐在教室里面,兴许叫做好好上学吧。
小乡村里面的村小,老师也没有那种耳提面命的觉悟,也没个什么教学计划,也没个什么抽查作业之类的。
语文永远是预习课本一节课,朗读一节课,连听写词语都是逢年过节才有的事儿,上课的小纸条来回的飞,同桌两个人低着头不说话本子上画个棋盘,小纸团当棋子的事儿,简直是不要太多了。
慢慢也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呢,怎么有那么多的事情做呢,就那么一个小小的教室,一个小小的院子,大家好像永远玩不够一样,好像是永远能发现新的乐趣一般的。
第38章 一视同仁
马永红跟找刘欢家里的商量,刘欢也是这边码头上干活儿的, 他来了好多年了, 后来把他老婆接来了,在码头附近开了个小餐馆, 当然属于三无小餐馆。
其实是为了方便这边的工友吃饭的, 每日里辛苦赚来的钱, 想着吃的好一点,又想着吃的实惠一点儿,就不能去外面的馆子里面吃。
因此刘欢跟家里的商量着,就开了个饭馆,就一个房间,里面放着六七张桌子, 厨房就放在窗台那里, 就是两个灶台而已。
一日三餐,都只有工友来吃饭, 不会有本地的人来吃饭的。算是自给自足了,马永红来的时候, 刘欢家里的特别热情, 都是外地来的不容易,又是讨生活的,因此很有亲切感。
她的女儿跟慢慢一样大,长得极为精神漂亮,小小的姑娘大概早就跟着父母打拼接触人的关系,因此看起来古灵精怪, 很是能说会道的,慢慢比起来,像是没开窍的木瓜一样的。
“你也开个饭馆就是了。”
马永红帮着给土豆削皮,她看了一眼刘欢家里的,心里面打了一个圈,其实她也想开个饭馆的,只是怕刘欢家里的不愿意,觉得抢生意的。
刘欢家里的知道她觉得不好意思,只笑着说没事儿,“码头上吃饭的人太多了,我根本就忙不过来了,中午的人都坐不开,你再开一个小饭馆就是了。”
马永红就放心了,就着问了刘欢家里的几件事儿,无非就是成本的事儿,刘欢家里的有问就答。
她人很好了,刘欢不高的一个人,但是长得很排场,算的上是体面的一个人,把老婆后来接过来了,然后开了小饭馆,全是刘欢家里的一个人在忙,很是精明能干,而且做生意八面玲珑的,很活气的一个人,跟工友都能说得上来话儿,一点儿也不拘束。
回去的时候,脸上就带着笑,张向东炒了菜,在屋子里炒菜了,门就得一直开着,不然味道散不出去。
“房子也好找,离着码头进的,有的是呢,再买上几张桌子,买两口锅子就行了。”
马永红点头,要不了多少钱的,不用请厨子,就是自己做的菜,忙不过来的时候,张向东正好饭点也回来吃饭,也能帮忙的。
就是买桌子的钱,马永红算好了,笑着对张向东说,“咱们开业了,请大家吃不要钱,你跟你那些要好的工友都喊来,请大家吃一顿饭。”
大家都是很熟悉的工友,有的跟刘欢关系更好一点的,肯定就是去刘欢家里吃的,再怎么样也不到张向东家里来吃。
但是跟二舅一样的人,跟张向东关系好的,就是到张向东家里来吃的,约定俗成的,即使是在外地的人,还是老乡亲啊。
马永红想着喊相好的来吃,也算是跟大家说,这餐馆算是开了,大家以后可以来吃饭了。
第二天她就去跟老板娘提起打招呼了,老板娘一下就愣住了,没想到马永红会不干了,她的餐厅里面,马永红算是干的时间长的了,以前招人就是干一个月,半个月的,时间长了大家就不干了。
因为活儿实在是累,而且这老板娘确实是特别悭吝的一个人,很多人吃不下这个委屈。
老板娘又想着人干活,可是又不给好脸色,多一点工资就更不用说了,她其实对马永红很满意了,要是走了,很难再找这样的了。
因此就笑了笑,话儿也好听的很多了,“给你涨工资,多一点儿钱吧。”
“不用了,家里有事儿,以后干不下去了。”
马永红没说自己去开餐馆去了,只说是家里有事儿,忙不开了。
真的,这就是再多给点钱,她也不干了,不受这个委屈了。
老板娘就不高兴了,“等着我找人吧,你那边看看有没有老乡想着做的,要是做的话,你就能走了,钱我也不压着你的。”
马永红生了一通闷气,当初说好的,不干了就提前说,可是钱在人家手里,人家怎么说怎么算。
要想着拿回来工资不干了,就得找个人接着干,而且老板娘那边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什么人,她也不想找,就想着用马永红,说了好几次,马永红就是铁了心的不干了,她记得清清楚楚的,老板娘当着她的面儿骂她还以为她听不懂。
那工资就压着,压到最后,马永红就跟老板娘摊牌了,“都半个月了,还没找到,我也不干了。”
她就是不干了,那工资能给就给,不能给就当这一个月白干了,哪里有什么维权意识啊?
而且就工资拖欠这样的事儿看着,别说是这年头了,就是再下去二十年,底层人民的工资依然是老板压着的,都这样的约定俗成,法律你说了不算。
老板娘傻眼了,撇着一口当地的口音,然后就跟马永红好好的说,这馆子离不开人,要是马永红这么走了,那还真的是不能做了。
“来,坐,好好说会儿话,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以前有很多地方,对不住了。”
马永红的气去了一小半儿,有的时候就不是怎么样,就是要一个尊重。
她还是板着脸,“没事儿,我也不干了。”
老板娘看着她铁了心要走,因此只能软下来,“你看看,我也不好去找人,找的人也都不能干,你能不能去你老乡那边问问,看看有没有想做的,到我这边来,麻烦你了。”
“不然你走了,我这个餐厅,真的就运作不开了,一天都不能缺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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