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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心钿——沉九襄

时间:2019-12-14 10:38:57  作者:沉九襄
  封鞅果然不再多话,教人奉上一盏清茶,便在一边悠闲观战,时不时与老太太闲话两句,端的是个局外人的模样。
  此一局合懿却是眉间越皱越深,思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只因封夫人好似突然发难,一招一式步步紧逼,又在她实在无路可走之际留下一线生机,仿佛只为了拖延时间而已,就等她招架不住寻求援手。
  合懿不傻,一来二去那么几回,还看不出来她的意图那恐怕只有榆木脑袋了。
  转头偷偷瞟一眼旁边的封鞅,不想被人家抓了个现行,他冲她勾唇浅笑,有几分春风得意的意味,“只需公主金口玉言,封鞅甘愿赴汤蹈火。”
  他笑起来委实很好看,柔软下来的眉眼消融了眸中拒人千里的疏离,阳春化开白雪,分寸之间都是世间难得的景色。
  这样的笑,那样的话,若再早几个月放到合懿眼前,她只怕会高兴的跳起来,恨不得把心都捧到他面前,可那只是因为她喜欢他,而现在不喜欢了,对,不喜欢了!所以瞬间变成了孟浪、冒犯、唐突……总之就是所有不好的,没有一处是好的!
  她心下不豫,忽然沉下了脸,蹙了眉朝封夫人道:“婆母勿怪,我突然觉得身子不适,今日恐怕不能再陪您对弈了,这一局暂且留着,改日我再陪您续上。”又转向老太太,“明儿早起我再来瞧祖母,今日便先告退了。”
  说着话便兀自起身唤过松青朝外走了,老太太与封夫人面面相觑,又看封鞅,也是一样的怅然若失,他踌躇片刻,仍起身跟了出去。
  外头的雨淅淅沥沥,滴在瓦片上汇成一道道水柱顺着瓦楞凹槽流下来,在廊前形成一道珠帘,落在地上溅起一掌深的碎珠子。
  一场雨过去,春天也就指日可待了。
  合懿站在廊下等松青拿伞,伸出手去接了一把,凉飕飕的,松青在后头只管拦,“还接冷水呢,回头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儿可别喊!”
  “你就放着我喊别管我不就得了。”合懿从袖子里拿出手帕来擦水,低着头不以为然的口气,瞧了瞧地上的积水,又道:“回头得让人把这些砖块儿高低重铺一回,一下雨就不散水,踩几步膝盖底下全是湿的,谁还敢出门?”
  说完没听松青回话也没见人过来,她扭头去看,封鞅正自顾拿了伞递到她手上,“不想踩水我可以背着你,你替我打伞就行。”
  他往下站了一个台阶到她跟前,当真是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怕她拒绝,又特意补充一句,“我也回去,正好顺路,没别的意思。”
  合懿看着他的背影有些错愕,脚底下生根似得站在原地不肯动,松青在身后推了她一把,挤眉弄眼地示意她赶紧上,比了个口型:压死他!
  她这头想起封鞅上回不情不愿的样子,脑子里不知道哪根筋没撘对,咬咬牙,憋了一股劲儿猛跳到他背上,冲得人家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她逮着机会噎他一嘴,“看来太傅大人常年养尊处优疏于锻炼,腿脚都不灵便了,要不还是别逞强,万一几步路累出个好歹,传出去您丢了面儿是小事,朝臣又弹劾我耽误了国家栋梁那可是大事。”
  “灵犀......”封鞅铁青着一张脸回头瞧她,语气颇有些怨怼,可怪谁呢?从前娇声软语问他累不累的可人儿,如今成了处处扎人的刺猬,不全是拜他自己所赐么,说白了自找的苦头,除了懊悔还能有什么别的想头?
  合懿不愿意看他,自顾撑起伞遮在两人头顶,也不说话,却是在无声地催他,要么赶紧走,不走就放人下来!
  他叹口气,到底只说出来句,“我累不着。”
  斜风细雨里有报春燕振翅飞入屋檐下,小小的喙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草木泥土,积少成多构成一年的安身立命之所。
  那边檐下的燕子成双入对,这边的伞下的人也是成双入对,只要不说话,远远看着也算恩爱无他。
 
 
第20章 风欲来
  一场雨给近在咫尺的早春报了个信儿,打头阵先浇一浇凝了一整个冬天的寒气,只等着后头春风吹过几来回,万物复苏。
  铺地砖那事儿雨一停十陵就着手办了,于是去归兰阁的路程得绕远儿,原先半盏茶的功夫,现在得一盏茶才能走完,合懿就得每日多忍耐半盏茶的时间和封鞅同行,她把这叫做“忍辱负重”。
  她有时候会忍不住抱怨说他如今太闲了,可仔细想想闲也是闲的有门道,上回和离一事闹得君被臣挟的局面,新旧两党分派而立的弊端暴露无疑,因党派之争导致皇权式微,皇帝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后头该算的账都得一笔笔清干净,而他处在风口上,此时若再不退反进,那不是正往刀尖儿上撞么?
  合懿以前看不懂那些斗争,直到自己进油锅里煎熬了一回,才恍然可以摸索出来一些了,但还是没得出什么太多的道理,只觉得他们这些人活得太累了!
  这日里,松青收拾东西从柜子底下翻出来此前皇后送的两匹料子,兴冲冲抱到她跟前,说正好去做两件春裳来,赶上三月三的上巳节穿。
  合懿正弯着腰在桌案旁,手里拿着剪子修剪花草,闻言摇头,“上巳节那天我肯定要随帝后共同往萱萼楼赴宴,那种场合还是端庄些为好,这料子太招人眼,穿上跟只硕大的花蝴蝶似得,不合适。”
  松青咧嘴一笑,“反正做出来您不穿到外头去,就在家里穿也是一样的,花蝴蝶怎么了,迷得太傅找不着北也算这衣服一桩功劳。”她又凑过来,“况且我觉得太傅这回是真动凡心了,瞅瞅那样子,简直跟变了个人似得,您折腾这好几年为的不就是这天么,气性儿发散发散也该过去了,临到关头上不能一直梗着脖子呀,万一梗过了头,到时候后悔的还得是您。”
  “怎么连你都站到他那边了!”合懿不知道哪来的无名火,剪刀掷在桌子上啪嗒一声,“凭什么后悔的就是我,我最后悔的是以前喜欢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自个儿像个傻子,落在别人眼里就是个笑话,好不容易挣出来半截子,难道现在还要越活越回去,重当傻子让人家看笑话么?”
  松青被她冷不防一下子整愣了,大眼瞪小眼半晌,才慢悠悠问出来一句,“可是……不也离不成么……”
  合懿气哼哼地,“那我守一辈子活寡好了!”
  屋外头隔一扇菱花窗,露初低着头腿都在打颤,抬眼偷偷瞅一眼太傅大人五光十色的脸,蚊子似得嗡了声儿:“奴婢什么都没听见。”
  她听没听见哪里还重要,重要的是太傅大人一字不落全都听见了,身子定在原地成了颗挺立的翠柏,手里捏着一本棋谱吱吱作响,指节都泛出白来,直抽了好几口气儿才三步并两步径直回了书房,木门摔在门框上要散架了似得,震得刚进院门的十陵顿时一哆嗦。
  “哪里这么大声儿啊?”合懿在屋里听着声响,侧过头问进门的露初,浑然不觉自己在人家心头狠捅了一刀子。
  露初也不敢瞎掺和,只说:“刚一阵大风把门摔门框上了。”
  合懿噢了声,压根儿没想着追究。
  下半晌松青还是自作主张将那两匹衣料送去了城里的玉华铺子,她想着等衣裳真做出来不怕那心志不坚的主子不穿!
  跑腿的小丫头出去一趟还带回个口信:端王妃邀合懿过府一叙。
  合懿都有多久没见过兮柔了,上次闹和离,兮柔和琰铮都没有露面,她当时顾不得想什么,可风波过去之后兮柔也没有现身过,她才觉得心里堵得慌担心他们俩是不是又闹矛盾了,如今收到口信,心里一颗石头才落了地,神清气爽。
  仔细收拾了通身的行头便领着松青往外去了,方一只脚刚踏出门口,书房的门也正打开,两个人目光撞到一块儿,见惯了他和煦的模样,霎时间又寒回去倒把合懿看得一愣,眼瞧着他头也不回地径直出了院门,狐疑地问十陵:“谁在太岁头上动土啦?”
  十陵摇头,“奴才哪知道呀,可能是朝中的糟心事吧,刚才中书令还派人送帖子过来请主子爷过去呢。”
  这位中书令大人当初在和离一事中可把合懿骂惨了,合懿对他提不起来多大好感,当下努了努鼻子,一扭腰,袅袅往门口出去了。
  端王府邸建得早,当初太上皇和太后在他的府邸上让人花了大心思,就连合懿后来的公主府也比不上,帝都里私下都称他是“庶皇子”,荣宠可见一斑。
  府门前已遣了管事的婢女在等,见合懿下车,直迎着往后园走,跨过垂花门没走出多远,隐约能听见后头热闹的嬉笑声,合懿侧头问:“兮柔今儿在府中宴客么?”
  婢女在旁边恭了恭腰,“并未宴客,只今日一早在城门口送别王爷之后回程的路上碰上了两位夫人,一路相谈甚欢,便请进府中一道品茶赏花了。”
  合懿噢了声,又问:“你们王爷去哪里了?”
  婢女道:“王爷是奉旨前往沧州公干,具体事务奴婢不知,请公主恕罪。”
  能人事忙,合懿想起来琰铮自十五岁入军之后就常年东奔西跑,一年到头真正在帝都的日子不超过两个月,他自小性子要强,不愿意让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说他是靠死去父亲的荫封、太后的垂怜才得来的荣宠,故而做任何事都竭尽全力不辞劳苦,如今手握大赢四分之一的兵权,全是他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委实值得人敬佩。
  下午的日头温和,合懿进去便见几位姿容秀美的年轻夫人围坐在花圃间,人与花交相辉映,颦笑倾顾之余便是道不出的风情画卷。
  如今这种时候原是不该有如此繁花盛开的景致的,但富贵人家府中都有花房,花匠静心培育后再移植到土壤里供人观赏,是伤人力物力,可不就全图个贵人们开心么。
  合懿打眼瞧了一眼,在座倒都是多少有过一面之缘的,见着她来忙都起身先见了礼,兮柔招呼她落座,又奉上一盏飘香的雪中珍,隔着氤氲的雾气闲话家常,女人凑一起谈着谈着谈起来自家男人,合懿没什么好说封鞅的,便想起来问兮柔,“琰铮去沧州干什么了?”
  兮柔提起来有些幽怨道:“还不是为了那一帮子剿不平的匪患,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韭菜变的,割一茬长一茬,怎么都消不完,真教人头疼。”
  旁边的李夫人也附和,“可不是么?听说是旧国余孽,大赢朝都建国十几年了,到处国泰民安,也就这些人还天天四处作乱,也不想想老百姓从最初叫他们复国军到现在都叫他们土匪,明摆着早不占民心了,也不知道这些人还折腾些什么!”
  “愚忠罢了!”张夫人轻飘飘定下一句,又看兮柔眉间愁绪,道:“不过这些人如今都不成气候了,朝中能人那么多,王爷又何必非亲自带兵前去,留下王妃在府中日夜担忧,委实是个粗心思!”
  兮柔只叹气并不答话,她说不出来是因前端王那时就是为天下大业战死沙场,使得琰铮从一出生便没了爹,在他眼里,那不止是一群剿不完的土匪,更是父亲的遗志,所以必须由他亲自完成。
  话头攒到这儿有些过于沉重,合懿摆出副笑脸打了个岔子,“男儿志在天下,整天沉溺闺房的话倒教人看轻了,兮柔别想太多,琰铮是主将,如今早用不着提刀胯马亲自拼杀了,你且安心等他回来就是。”
  她是长公主身份贵重,既发了话其他几人自然连声附和,兮柔点点头,又细细打量她,“小姨如今褪了病容,瞧着精神头好多了,这些日子可还好吧?”
  说到她头上左右绕不过和离那档子事,合懿也不想遮掩什么了,低头笑了笑,“能有什么不好的,日子还不都是一样的过么,人呐,还是看开点好,之前是一头钻到牛角里出不来了,光盯着眼前针眼大的忧愁不放,还以为天都塌了,可实际上退出来看,一抬脚也就跨过去了,纯属瞎折腾。”
  众人听着莞尔,李夫人嗬一声,道:“那时候刚听说您和太傅闹和离把多少人都吓一跳,都道您和太傅神仙眷侣似得一对儿,谁成想竟也有磕碰的时候,但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哪有隔夜的仇解不开,经历了那一场风波也算共患难过了,往后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合懿端起茶盏抿一口,瞧着日头落到树梢上了,便提议进屋里寻乐师来献艺听听曲儿打发时间,几个人未有多言,相互招呼着往殿里去了。
  天气回暖,白日也越来越长,封鞅自中书令府中出来时已戌时左右,四下里瞧着灰蒙蒙一片,又从迷蒙中映出长街一排橘红的烛火,悬在半空像水墨丹青中用笔尖点染出一串化开的朱砂。
  中书令直送他上马车,方坐定,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靠着车壁呼出一口清浅的酒气,眸中聚起几分不耐,吩咐侍从即刻扬鞭催马而去。
  行过了几条街市,门外驾车的侍从忽然轻轻咦了一声,他问怎么了,侍从道:“禀大人,可巧碰上公主的车驾了,一拐弯儿正在前头。”
  他心里被“公主”两个字倏地点燃了一股子无名火,像在烈酒里扔进去了一点火星子,轰地一下灼灼烧起来,烧得人头脑不清理智全无,沉沉冲外头喊了声:“停车!”
 
 
第21章 铜雀深
  行驶中的马车忽然一顿,合懿正想推开车窗问问松青什么事,便听得有人一脚踏上了车辕,大门打开,封鞅从外不请自来躬身而入,她皱了眉,斥他,“你做什么呀?谁让你上来的,出去!”
  封鞅脚步骤停,眉间凝霜,抬眸一眼凌寒地望进她眼底,不发一言,胜似千言万语。
  “你……”合懿怵了一怵,不自觉躲闪的眼神儿让她心头更觉窝火,见他又提步,她猛地起身朝外去,“爱在哪就在哪吧,你不走我走!”
  “站住!”封鞅突然一把拽住她胳膊,用了劲儿发了狠,拽着她往坐榻里拖,凌然道:“你我夫妻同车而行天经地义,你走什么走?”
  “你放开!”手肘被他捏得生疼,甩又甩不开,合懿又气又急,他这人有很多面她都见识过了,温润和煦是他、清冷疏离是他、不近人情也是他,唯独现下一身酒气蛮横无礼的他,她没见过。
  合懿扒着车窗边缘挣扎的厉害,却越挣扎越离他胸膛更近一分,她束手无策,像只落入陷阱的兔子死命地嚎起来,“别说夫妻只是个假名分,就那个假名分我也早写给你休书了,和离不成你住在公主府也只能算我的家臣,都是被逼无奈做戏给旁人看的,你现在来发什么疯?”
  她真正给人扎起刀子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休夫?封鞅气涌如山,手上更没了轻重,宽阔的马车空间忽然狭小不已,门口两盏壁灯徐徐摇曳,照映出两人拉扯的身影交叠在一起,脚步愈发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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