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唤进来伺候的小厮,一番洗漱完,正站在镜前整理衣冠,十陵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儿从外头进来,站在他身后几步之遥,镜中倒映出一张欲言又止的脸,踌躇半晌才道;“主子恕罪,奴才昨晚上审了一夜,松青倒是露了些口风,但是……但是她说那话只能说给您一个人听。”
想也不会是什么好话,封鞅皱了眉从镜子里瞥他一眼,抬手系上领口的鎏金扣,话不多说,踅身往门外走,黑色的狐裘大氅在空中划出道凌然的弧度。
松青就关在东阁西南角一间杂物间里,说是杂物间那也比破落户的正屋好不知道多少,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手头还有床厚实被衾,按照人犯的待遇对比算是极好了。
十陵挑着灯笼在前头引路,到了门前就站在廊下搓着手等,哈气连天,呵气成云。
才多眨了几下眼的功夫,木门突然哐当一声被人从里头扯开,两边儿摔得震天响,十足能给人醒神,“三十个板子生死不论!打完还活着就把人送到郊外宁园去,没我的首肯不得再教她迈出大门一步!”
封鞅沉着脸眉间蹙起一道深谷,胸前锦绣堆叠的仙鹤在寒冬的冷风中夺门而出,映着两侧朦胧的灯光都能看清那白璧无瑕地脸上竟然……有点红?
十陵一怵,火气都烧上了头,这是真给气狠了!
东阁这儿有人红了脸,西苑那边有人红着眼。
遥遥隔了大半园子之外,合懿睁着一双肿泡似得青蛙眼躺在床上忧心忡忡,那头的惨叫声传不到她耳朵里,她只知道松青走了,换来两个稳重得一丝不苟的婢女,圆脸的叫露初,容长脸的叫月盛,不一样的长相,一样的话少沉静。
她经常在睡迷糊的时候对着她们叫松青的名字,可也没什么用,人还是回不到她身边儿了。
原就生着病的人,再没人同她取笑生乐,漫漫寒冬似乎就只剩下睡觉这一项乐趣,于是从白昼到夜晚从此昏天黑地,日子彻底成了死水一潭。
封鞅来瞧过一回,远远隔着好几步站,好像中间有道看不见的天堑似得。
她对于他的到访再高兴不起来,生平第一次硬起骨头从头到尾对给他一个后背,她才发现,原来管住自己的眼不看他也不是件难如登天的事。
他也就没再露过面。
临近月底,先前和端王妃约好去法善寺拜菩萨,合懿忘得一干二净,还窝在被子里迷糊,露初挑了帘子进来唤,说是端王妃的车驾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
她向来不是个善于摆架子的人,当下忙里忙慌地催促露初赶紧帮她换衣服,碍着外头天寒地冻的,遂也穿的厚,里三层外三层好一通裹,最后再披一件厚实大氅,兜帽一盖,领子上的绒毛几乎挡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和俏挺挺的鼻,一只手搭在露初腕子上,匆匆朝门口去了。
还没到近前,端王妃听见动静打开车窗,远远便招呼她,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儿,开口声音脆生生的好听,“小姨莫急,当心脚下滑倒了。”
端王妃闺名兮柔,礼部尚书家的幺女,年岁与合懿一般,但嫁了端王后便时时依着辈分唤她一声小姨,是个顶守规矩的人。
“你怎的来这么早?这天儿冷得紧,法善寺的菩萨说不定也没一大清早就开工的。”
合懿匆匆而来隔着窗户与她说话,驾车的小厮搬过来一方小马蹬,她提了提裙角,弯腰上了兮柔的车,自己的车驾便就在后头跟着。
车里正中央放了个朱漆盆,燃着无烟的银炭正轰轰散着热气,合懿取了大氅挂在门口的木钩上,一边寻了软垫子坐,一边听她道:“陈国公府今儿不是有白事么?我下半晌得陪王爷去露个面,他一向公务繁忙,我不能耽误了时辰,可不就要早去早回。”说着又问:“您和太傅不去么?”
合懿一时讶然,只摇头,“什么白事?是谁‘去’了?”
“他家的儿媳妇。”兮柔递给她一杯热腾腾的甜乳茶,轻轻叹息,“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因为女人肚子里那点事儿,陈小公爷成亲一年多都没子嗣,国公夫人一着急,起先是给小公爷房里塞妾室,后来为了脸面又逼着儿媳妇签和离书,好让小公爷光明正大地再另娶,那位怎么说也是中书令家的嫡长女,哪能受得了这羞辱,一时想不开就在房梁上了结了自己,也是可怜。”
“竟还有这样作践人的事!”合懿听不得这些,捧着茶盏的手不由得一僵,“他们家逼死了人,不怕大理寺立案发落么?况且那中书令家失了闺女竟还能任她的遗体放在仇人家里,实在太过委曲求全了些,平白教人看轻一大截。”
兮柔长长地“唉”了一声,“中书令家也是没法子,女儿进了别家的门就是别家的人,说白了那是人家的家事,人又是自缢身亡,别说是大理寺,就是皇上都不好出面说什么。况且,您可知道本朝还有条律法,夫妻成婚三年若没有子嗣,男方是可以单方面和离的,国公府只要抓住这一条,谁能按着头非说人是被他们逼死的,再争下去也不过是教死者更不安生罢了。”
合懿听着话,嗓子突然有些哽住,兮柔还在说些什么,她听不见了。只知道三年无子嗣便可单方面和离这条律法她从未听人说起过,但是……他是知道的吧。
犹记得当初听闻封家接下赐婚旨意时她激动之余也曾惴惴不安地问过松青,封鞅会不会再突然反悔休了她,松青直给她打包票:太傅再怎么位高权重也不可能越过皇家去,休公主,看看谁敢做这古往今来第一人?
现在想着竟是多虑了,事实证明他果然运筹帷幄从不做没有退路的事,不过三年,期限一到,他根本不需要一辈子委屈自己与她朝夕相对,更不用顶着刀子抗旨驳皇家的脸面,只需要封老夫人披着诰命服,弯下膝盖去母后跟前诚恳哭诉一番心愁,这桩她强扭的婚事必然没有再持续下去的理由。
届时她会被灰溜溜地接回宫里,再碍不着他的眼。
苍白从面皮里透出来,她靠在车壁上,心已经沉沉坠进雪地里去了,再被车辙的铁轱辘碾过一回,碎得七零八落。
时间赶得急马车也就行得快,一路颠簸过去,人都险些被颠散架了。
两个人在那青松翠柏环绕的古刹里来回完事也不过一个时辰,兮柔瞧她没去巴巴地求子,还打趣她,“倒是我多事了,您和太傅朝朝暮暮举案齐眉,哪用得着求神拜佛的,小姨可千万别嫌我手长管得宽啊!”
有些事冷暖自知就好,没得说出来整成人尽皆知伤体面,她冲兮柔笑了笑没应声儿,站在风里被吹红了脸,瞧着也像是娇羞。
第6章 镂朱墙
二十六日有大宴,刚过早膳,宫里派来一辆雕金砌玉的华丽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前,领头的是皇后身边儿的首领太监管延盛,实属太监里的大拿,四十多岁的人,下巴上干干净净,又生就一副慈眉善目,瞧着总让人有种善性的错觉。
合懿从月盛手中接过茶盏子,捏着茶盖缓缓地拨,没送到嘴边,只问他所来何事。
他呵腰道:“奴才此番是奉皇后娘娘的旨意来接您进宫,娘娘说今儿正好趁小皇子满月宴能见着您,现下时辰尚早,您与娘娘妯娌之间好说说贴心话,待圣上下朝,一家子一起吃个便饭,省得到时候宴会上人多事杂,怠慢了您,圣上也要怪娘娘了。”
合懿听着眯起了眼,她和皇后从前只有几面之缘并不熟络,并没什么贴心话好说的,难不成是为松青的事来给她赔人情了?
她噢了声,心里觉得没必要,但人都已经上门了,也好不推辞,“原是想着时辰还早也没收拾,大监冒着寒风过来想必冻坏了,就在屋里坐着吃盏茶暖暖身子罢,我进去拾掇拾掇,片刻功夫就好。”
长公主对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阖宫都知道,也没谁命里犯贱偏喜欢吆五喝六的主子,所以人人说起她都是交口称赞,管延盛也不例外,当下把腰弯得更低了,“公主请随意,奴才就站在这儿候着即可。”
他习惯了宫里规矩重不肯落座,合懿也不强求,只吩咐月盛上了茶点,自己袅袅转进屏风后头去了,再出来已是一柱香后。
既然要进宫便换了身蜜合色团花刺金宫装,肩上披一件双雁翠羽褂,三千青丝高高绾起,珠钗玉环交相辉映,眉间一抹朱红的梅花钿犹衬那细白无暇的面皮,眼中潋滟却澄澈,天真婉约却又似风情万种。教人越想琢磨越不敢琢磨,怕稍一琢磨,可能就陷进去了。
露初替她披上件鹤氅,她回头还想交代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作罢,登上车便朝巍峨宫城去了。
马车走安庆门进,管延盛在前头迎着风霜开道,进了内城来请她下车,一旁候着四人肩舆,坐在上面,越过朱墙琉璃瓦看覆雪的宫城让她很有种回娘家的亲切感,夹道风很盛,但合懿心里高兴,也不觉得冷了。
皇后的栖梧宫门前亦有两排宫婢在等,迎着进了内殿请她在榻上稍坐,管延盛也却行退了,片刻功夫,门外一阵轻缓脚步声,合懿侧头正见皇后盛装逶迤而来,还隔着几步先亲昵冲她叫了声“阿姐”。
皇帝后宫佳丽无数,但够资格称合懿一声阿姐的,只有皇后这个正妻。
她其实年纪不大,比皇帝还小一岁,正经的二八年华,可母仪天下的人通身的气度就是不一样,看着倒比合懿还老成持重许多。
她自然而然过来携合懿的手臂往里面走,笑道:“都有大半年没见着阿姐了,宫里人是乌泱乌泱的,但能说的上话的没有几个,我从前就对阿姐一见如故,只是一直没得空好好与您亲近,礼部筹划满月宴时我就盼着这一天,今儿早早把您接进宫来,阿姐莫要嫌我唐突才好。”
合懿对她莫名的亲昵感到不大适应,只说不会,“你替皇上掌管后宫诸事操劳,不得闲也是常有的,我要是还不能体谅,倒要叫别人笑话了。”
“难怪宫里人都说阿姐是这世上最通情达理之人,果真是分毫不错。”皇后笑得眉眼弯弯,拉她在榻上相对落座,随即招呼人捧上来两匹流光溢彩的锦缎,瞧着不像是大赢朝国土上产的东西。
“阿姐头回进我这栖梧宫,我也没什么好相赠的,委实惭愧,只前些时候外邦进贡来一些料子,瞧着还不错,阿姐能入眼的话待会儿带回府里,等开春正好做两件衣裳,也是我一点心意。”
女人间送东西就是这样,不需要太名贵,主要是投其所好,试问天底下哪个女人不喜欢绫罗钗环,越是这些小东西才越能显示出两个人的亲密。
皇后表亲近的心合懿看在眼里,不好驳了人家面子,心里更没什么计较坦然收下了,又与皇后谈起父皇母后,得了个不问世事的答复后又说起小皇子,闲话扯了一大箩筐,半点没提过松青的事,只扯着扯着不知怎的就扯到宫妃身上了,皇后语气忽然有些惆怅。
“我不瞒阿姐,这后宫女人多是非也就多,都觉得母仪天下尊荣无比,实际上其中难处自己知道罢了,替自己丈夫管女人,还不能有半点不悦,否则就是失仪,想必天底下就数皇后这个位子最憋屈了。”
合懿觉得她话里有话,却其实不太能对她感同身受,毕竟父皇的后宫就只有母后一个人,她的驸马也没有妾室,但光听皇后这么说着就觉得是挺愁苦的。
她小心宽慰道:“你和皇上是结发夫妻,任凭后宫女人再多,他心里总还是把你放第一位的,你是个识大体的姑娘,既然当初嫁进了东宫,心里也该是做好了准备的,凡事看开些,莫给自己心里添堵,容易对身子不好。”
皇后蹙着眉,再开口竟带了些哽咽的声气,“我也不是不能看开,寻常男人都还有个三妻四妾,何况还是帝王,可人心只有一块,没装着人的时候还讲究个雨露均沾,一旦装着那个对的人了,眼里哪还看得见别人,我就是想自欺欺人都不能够啊!”
说着话那眼泪跟断线的似得往下掉,合懿看得一惊,话到这份上她总算明白皇后的殷勤从何而来了。
“我长久不进宫很多事也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话且直说吧,我能帮得上的便尽力帮一帮。”
那头哭得就更凶了,黄河决了堤一般,边抽气边道:“也就是几个月前新进宫那一批人里的一个,现下是个才人位分,可皇上已经打算借今晚小皇子的满月宴给她和婉美人同升为昭仪和昭容,婉美人添了皇子是有功在身没什么好说的,可那位瑜才人无功不受禄,一下子连升几级那不是等着让言官们骂皇上昏庸么?才几个月就这样了,时间再一长,恐怕我都得给她让位。阿姐,如今太后避世,我也是没办法才找到您这儿的,皇上看重您,您务必要去劝劝皇上啊!”
合懿听着这话一愣,脸上也是为难,姐弟俩感情是好,但管天管地管到弟弟的后宫之事怕也有手长之嫌了,这话要如何开口还是得仔细斟酌斟酌……
皇后见她面上犹疑,以为她不肯答应,霎时间那架势就差要淹了这栖梧宫,合懿吓了一跳,忙点头应下了,又是好一通安慰才教她平静下来。
临到巳时,瞅着要下朝了,皇后便打发了人上太极宫去请皇上过来,特地提了句,长公主在栖梧宫。
堂堂皇后,见自己的丈夫竟还得瞧别人的面儿,委实是心酸。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外头有太监尖着声儿拖长调子喊了句:“皇上驾到!”
皇后忙起身下了榻往门口走了几步,外间一抹明黄渡步进来,衣摆刺绣团云纹,五爪金龙盘踞在胸前赫然醒目。
合懿跟在皇后身边正欲行礼,皇帝伸出手虚扶了她一把,又侧过脸让皇后平身,抬臂邀她往里间去,一开口无非问问她如今好不好之类的话,合懿一一答了,细细打量他。
皇帝如今比她高得多身板儿也结实,已经当爹的人了,眉宇间到底沉稳许多,与皇后说话一板一眼的客气模样像极了封鞅与她说话的样子,她微微感叹,真不愧是封鞅教过的好学生。
一时间竟对皇后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正思量着要怎么劝皇帝打消那念头,皇帝倒先说起她来,“朕先前路过敏德宫瞧见那株歪脖子树就想起咱们俩小时候的事,算起来你嫁人这么久还没有回过门,回来一趟看着怎么清瘦不少,外头的水土不养人的话,你就回宫来住段时间,有机会了也好去看看父皇和母后,你觉得呢?”
皇帝看着她,很真诚的在问她的意思,合懿心里暖洋洋的,冲他笑了笑,“要是有机会见父皇母后我自然高兴,但是我既然已经出嫁就没有再回宫里住的规矩,你才御极不久,那帮子言官勤等着给你纠错来彰显他们的风骨呢,别操心这档子事,我一切都好,就算真有什么不顺心也会自己来找你开口的。”
皇帝听着她那个“真”字稍稍侧目,右手食指缓缓在碧玉扳指上摩挲,眸光在她脸上流转几许才道:“父皇和母后如今安居一隅没心思管咱们了,但朕只有你这么一个姐姐,自然总事事要多看顾着你一些,世卿为人处世向来严于律已端身持正,但文人骨子里风流,稍有一些差池也算是个意外,你能想开当然最好,朕先前已经与他谈过了,飞鸾阁那种事不会再有第二回 ,让你回宫也只是想给他抻抻筋,既然你说不必那也就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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