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懿一张嘴撅得老长,心里都分不清自己与他到底哪个更委屈,要是没有父皇母后在上头压着,他可能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她兀自使性子不搭理人,封鞅也不愿意惯着她,稍稍侧过身道:“转过来我看看。”
合懿向来不坚定,别人一旦稍稍斩钉截铁一些,她就会动摇,别别扭扭地转过去,他倾身过来拨开她的手,在额角轻轻抚了抚,“有些肿了,但好在不至有碍观瞻,别再碰了。路面不甚平稳,公主还是坐端正些为好。”
他的手是凉的却不冰,敷在痛处着实很舒服,合懿低着头嗯了声,目光落到他膝襕上,菱形的暗纹一环扣一环连绵不绝,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直到露初在外回禀了声她才魂魄附体。
温泉宫位于皇城最南边,实际已经出了外城墙,背靠一座流瑛山,不在高却在灵,山中地下暗藏暖流泉脉,一年四季汩汩冒着热气,滋养得这里的花草树木如在春日,外头见尺的积雪存不下来,一眼望过去满目的葱郁,温泉宫就掩在那青山绿水之间。
合懿与封鞅到得晚些,刚至游廊底下就有个年岁稍长的姑姑笑迎上来,行过礼才道:“太后娘娘可巧正/念着您呢,皇上和皇后娘娘已用了半盏茶了,就等您和太傅一来就着人传膳,快进去吧!”
说着话往殿里行去,在门口褪了厚重的外套,绕过扇云景屏风,内殿北边正座上坐着的便是合懿的父皇母后了。
太上皇本出身王侯之家,一身气度自不必说,时年不过四十又一正值春秋鼎盛,只在位时常年忧心国事,鬓边早早染上了银霜,眉间被万里江山压出了抹不去的痕迹,又因年轻时多经波折伤了身体根基,容颜稍显憔悴。一旁的太后虽然年岁稍长太上皇五岁,却丝毫让人瞧不出来,加之她本是习武之人,体质已非常人能比,当年千军阵前一刀挡,傲杀人间万户侯的风采,何等桀骜骄矜,如今坐在太上皇身边,眉眼中却早已不见凛冽只余温情脉脉笑靥浅浅。
合懿方见了她父皇,鼻子忽然就涌上酸楚来,那头再一招手叫她过去,顿时就红了眼睛,“我走那时爹爹明明还没这么严重的,怎么才过了一个冬天就病得如此厉害了?”
太后抬手过来捏她的脸,“今年冬天比往年冷,病势也就来得凶了一些,过了冬天暖和起来就好了,大过年的可别在你爹跟前掉眼泪,他回头一心疼,病情说不定更重了。”
合懿果然立马抽口气,再不说伤感的话,让露初把做的东西拿过来献了宝,这才与封鞅一同落座了。
太上皇照例问起封家两位亲家以及老太太的近况,封鞅一一恭敬答了。
申时时分,太后便差人传膳去了。
三十一顿团圆饭,家家都少不了,宴上要喝花椒酒驱寒除湿,合懿酒量不济,再被一点花椒辣到了嗓子眼,咧着嘴吸溜个不停,见对面皇后一点不动声色,难免好奇,“云贞不觉得辣么?”
皇后婉婉朝她一笑,“阿姐有所不知,我家长兄是个酒痴,自己喝不算从小还骗我喝了不少酒,由是此,我也算有些酒量,倒不觉得多难以适应。”
合懿目露讶异,忽而又道:“我记得阿玦平日也爱小酌几杯的,你们俩日后倒是可以就这个探讨探讨。”
当着席上众人的面,皇后有些不好意思,飞红了脸颊,嗫嚅的回了句:“多谢阿姐。”
合懿弯着眼笑,可能是因为上次与皇后的一点同病相怜之感生出些亲近的意思来,这些微末地方便也愿意给她出一点力。
正兀自乐,却听太后突然道:“夫妻之间原也应该亲近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倒是你这儿,“公主与驸马需分地而居,驸马无诏不得觐见”的条款都是哪朝哪代的了,也只有那些老古板才守着,我瞧着不必,赶明儿就让世卿搬到西苑去,把府里掌管记事的那些人都撤了,你们且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是,谁要有任何异议,阿玦自当替你们挡了。”
说完又看皇帝,“你觉得呢?”
皇帝岂有推辞之理,“本朝本就没有这条律法,确实不必死守旧制。”
合懿脸上一僵,侧过脸去看封鞅,他面上仍是波澜不惊,看不出情不情愿,她却知他定是不情愿的,忙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又听太后道:“还有你身边的婢女松青,那件事世卿办得妥帖,你可不能为了这个私下给他使性子,但你身边没人看顾我也不放心,这次回去就把桐春带上,有她在你身边管着点你,我也放心些。”
桐春姑姑是太后身边十几年的老人,往宫里哪个地方一放都顶半个主子,别说合懿,就连皇帝也敬她三分,合懿实在没明白她母后为何突然如此蛮横,说话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心里忐忑不已去看她父皇,却也只得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这头封鞅却是明白了,他与合懿成婚半年,便东西阻隔了半年,太后不可能现在才知道,但为何现在才发作,说到底不过是被前几日封夫人之举气到了,合懿逼着嫁他本就是理亏,所以两家长辈都不插手的情况下,合懿的委屈都是自己找来的,太后也不好为她出头,可要是封夫人上门来给合懿找气受,太后又如何能袖手旁观,更遑论若昨日真留下了那二人,今日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他遂朝太后拱手道:“多谢太后体恤。”
一顿团圆饭在心怀各异中结束,合懿听着封鞅的答应却更加忐忑,她想他一定是被逼无奈的,她说不上高兴可也说不出回绝的话,两相权衡,笨脑子也有笨脑子的转圜办法,既然怕他生气,便在这温泉宫里留几日,等他气消些了再回去吧!
缠着她父皇说了一堆的甜言蜜语,果然如愿以偿留了下来。
天色渐暗时,皇城里放烟花,太上皇与合懿一起去看烟花,封鞅便也起身告辞,徒留下太后与皇帝皇后,皇后便也识趣地退了。
原本热闹的大殿顿时冷清下来,太后才突然问皇帝:“扪心自问,你御极以来我与你爹可有半分干预过朝政?”
皇帝原坐着,闻言立刻起身站到她面前,“没有,爹和娘不要多心,儿子只是......”
“只是什么?”太后一掌拍在扶手上,严辞俱厉,“你想要专权无可厚非,但你拿你姐出来当盾牌全当你爹和我是瞎的么,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姑娘家,你把她拉到人前,是什么心思,你今天非得给我说清楚!”
皇帝低了低头,顿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得,“儿子只是不想底下那些人扰了您和爹的清净,至于阿姐,当时是我欠考虑,但有世卿在一旁转圜,我也不会真让人烦到她的,您就放心吧!”
外头忽然“咚”地一声,新年的钟声敲响,皇城西边的夜空中忽然炸开一朵绚烂烟花,合懿在回廊底下手卷喇叭朝远方喊了句:“新的一年,希望爹娘身体康健,阿玦事事顺遂,大赢国泰民安!”
第14章 不掩瑜
夜里宿在瑞仪殿,露初伺候合懿卸钗环,光滑的铜镜倒映出二人一坐一立的身影,露初从镜子里望着她笑,打趣道:“恭喜公主就快心愿得偿,真正成为封夫人了。”
“说什么呢?”她挤眉弄眼流露的一丝暧昧让合懿红了脸,微低着头,却有些惆怅道:“你没有看到,他还是不情愿的。”
“现在不情愿不代表以后永远都不情愿,有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主子爷不是个始乱终弃的人,他若和您有了夫妻之实,日子长久相处下来,总会对您生出情意,况且......”露初顿了一顿,有些不太确定似得,“我总觉得主子爷对您似乎也并不是毫无情意......”
合懿被她一句话点着了爆竹引子,一扭头兴冲冲问她,“这怎么说?”
露初面上立时又犯了难,“这......这怎么说呢,就是一种感觉......”她砸了咂嘴,瞧见合懿失望地白她一眼,嘴上顿时就是一抖,“您别不信啊,满月宴那回,我瞧见主子爷偷偷看着您笑,您一抬头他又立刻不笑了,还有后来......后来您和端王爷在外头叙话,主子爷听说后不放心,这才出去找您的,男人对女人的心思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但如果完全不喜欢一个人,肯定不会是那种反应。”
合懿当时只看见了封鞅目光沉沉地瞧她,可没看见他还笑了,而且后头那事,竟真的是因为他担心她么?可担心什么呢,他当时又不知道琰铮的心思!
她有些不敢确定,想了想还是自然而然往平常的一头去了,“可能是你看错了,也可能是他人好吧!”
合懿面上有些恹恹的,露初确信自己绝没有看错,但也不好再添油加醋,毕竟这种事她也没亲身经历过,万一没看错但猜错了,那不成了耽误人了么?
第二日大清晨,廊下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两只凤头鹦鹉,像被人安了机簧似得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一声声“懒虫”顺着菱花窗钻进合懿的耳朵里,一炷香都不许她多睡。
吵得实在不耐烦了,她从被子里露出个头来恶狠狠指使露初,“把那两只欠收拾的鸟送到厨房去,今天中午吃红烧鹦鹉!”
露初瞧着她一缩头,“奴婢可不敢收拾那两只鸟,那是太上皇太后带过来的,两位尊上现在就搁乾元殿等您呢,吩咐了说不用叫您,谁成想那鹦鹉通灵性,都用不着我们来叫了。”
合懿准是睡迷糊了,四下里一环顾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在温泉宫,忙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那还愣着干什么,快换衣服,我赶着去给父皇母后请安!”
其实哪里还用得着她去给太上皇和太后请安,那边的乾元殿早被前来请安的宫妃围满了,因着太上皇在养病不喜太过嘈杂,请安也就这么一回,谁都不敢怠慢。
婉昭仪今日带了小皇子前来,太后怀里搂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对孙子的生母果然也格外抬爱,让她坐在自己右手边,等合懿姗姗来迟,便坐到太上皇身边儿去了。
今日见宫妃悉数到齐,她又念起那位让皇帝三千粉黛失颜色的瑜才人,甫一落座眼神儿就在底下乌泱乌泱的人群中搜寻。
宫妃的座位都有讲究,除了婉昭仪母凭子贵,其他的人应当都是按位分依次落座的,最前是贵、淑、德、贤四妃,如今只设一位淑妃一位贤妃,接着依次为昭仪、昭容、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九嫔,如今只设四位,再下是六位婕妤、六位美人,再往下才是七位才人。
合懿自那七人面上一一瞧过去,看到第四人便停了下来。
露初曾说瑜才人有冀州第一美人之称,合懿看着那第四人却觉得,那如果是瑜才人,她何止是冀州第一美人,她应当是后宫第一美人才对!
那是一张老天费心思捏造的脸,肤色胜雪,远山眉,瑞凤眼,高挺的鼻下一张樱桃口,五官精美似画中人,却又浑然天成不显矫作,恰到好处的媚中和了眸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冷。她穿鹅黄色海棠绣纱裙,袅袅细腰裹在宽大的宫装之下,静静地端坐着,半垂下眼睑,只需一副名贵画框,便可挂出去供人瞻仰。
合懿忘了收回眼神,却冷不防对上她漫不经心的抬眸一扫,那样的漠然、空无一物就像一方不见底的深渊,不自觉吸引着人想去一探究竟,难怪了,难怪皇帝差点为她昏了头!
宫妃前来拜见太上皇与太后,实则除了几个原先就亲近的和有皇子傍身的婉昭仪,其他的也只不过来露个脸,太后有问题问就答,没有问题问的,请过安便可退下了。
合懿瞧着“第一美人”随着众妃出去,眼睛里一滴溜,朝她父皇母后告了个假,招呼着露初紧着门口的衣香鬓影出了乾元殿。
她压着声儿问露初:“我刚应该瞧着瑜才人了,是不是右手第三排从右数第四个,对不对?”
“奴婢可没有真见过她,但您说的那个,奴婢方才也注意到了,说实话,那么个样貌,放人群里让人想不注意也难,应该是她没错!”露初回着话,突然笑盈盈瞧她,“怎么?您还记着这回事呢?人说男人爱看美女,您一个姑娘家怎么也爱看美人?”
合懿答得理所当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规定美人只能男人看。”
“那看也看了,您出来又是做什么?”
合懿想了下,义正言辞,“阿玦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我怕她心思不纯最后伤了阿玦的心,总得替弟弟把把关呀!”
露初闻言对此表示怀疑,不是怀疑她的初心,而是怀疑以她那点心计能强过那位英明的少年帝王?不可能的事!哪怕是正在过美人关的帝王。
二人正说着话,前头的一众宫妃却忽然停了步子,渐渐围成一圈,似有争论声传出来。
女人凑在一起容易出是非,更换况还是同一个男人的这么多女人。
合懿脑子不甚灵光,但也见怪不怪了,一听那边吵嚷声愈来愈大,中间甚至夹杂了诸如“狐狸精”“破落户”之流不堪入耳的词,眉间顿时一拧,忙两三步就要过去,露初跟在后头高声喊了句:“长公主驾到!”
那头众人方才渐低下声音纷纷回过身来,齐齐蹲倒一片。
合懿到底是长公主,真正沉下脸来颇有几分气势,“你们都是皇帝的妃子,当初千挑万选才得以进宫来,却原来一个个私下的教养都如此不堪,到底是宫闱局的人阳奉阴违懈怠了差事,还是你们本就表里不一只会在皇帝跟前装贤良淑德!”
她这番话说得着实重了些,底下众人面面相觑,立刻便有贤妃上前来赔笑道:“长公主赎罪,她们方才不过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是她们不对,妾身回宫后定会秉明皇后,严加处置。”
“情急?”合懿这次却没那么好糊弄,“你倒说说怎么个情急法能把一个个名门闺秀急得出口伤人?还有你与淑妃,身在其位却不谋其职,对她们的口角袖手旁观,可半点有妃位之人的责任感?”
贤妃也只是凭借家世显赫才得高位,既无皇帝的宠爱傍身也与合懿并不熟络,只听闻这位长公主极好说话这才强来出头,现下瞧着她不肯轻易饶人竟还有引火烧身之嫌,一时头都大了,低着头再答不上话来。
淑妃突然被点了名,不好再装哑巴,正要说话被合懿冷冷撇了一眼,忙止了话头。
合懿手一指人群中某处,微扬了扬下颌,“你来说说,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
众人随她手指看去,正是瑜才人。
骞瑜这才抬起头来,仍半垂着眼睑,嗓音平静道:“回长公主,方才之事起因不过是林婕妤走路不慎踩到了赵充仪的裙子,赵充仪气不过便推了林婕妤一把,二人皆有好友同伴为其出头,由此产生争执。”
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怕得罪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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