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棠鼻子有些发酸,背对着太子站了一小会儿,才瓮声答道,“是。”
太子站在原地,看着她忙里忙外的把房间的角落里和窗子下面各处都铺了点草,行走间的姿势颇为淡然,仿佛刚刚那阵惊吓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不知道为何,太子竟想起了以前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谈诗论画的黎家大小姐。两人分明如此相象,却又从骨子散发出完全背道而驰的风彩。
“黎新棠,若是给你机会让你出宫隐姓埋名的活着,你可愿意?”
新棠听到太子这么问,手下的动作忽的一顿,急不可耐的正要答应,转而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平静了下去,转身答道,“不愿意。”
请问这是在开玩笑吗?前面随时都有埋伏等着她,今晚又不知道撞破了哪家的阴谋轨迹,这会子让她出宫生活?出去干嘛?嫌小命太长、生活不够跌宕起伏吗?
她现在还是更愿意在太子这棵大树下苟着,虽说太子爹不疼、弟不恭,还总爱大张旗鼓的和他爹唱唱反调,但他只要不造反、不篡位,想来让她苟一苟还是没问题的。
而她自我理想就更简单了,现阶段的目标就是,对太子衷心耿耿,不作死爬床,然后留条小命,混个温饱小康足矣,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说不定哪天事情就解决了,那到时候再向太子求个恩典,再出宫也不迟。
太子哪里知道她心里的小算盘,见新棠如是回答,那张一向不怎么有表情的俊脸,竟是破天荒的柔了一柔。说出的话也带上了一分笑意,眼神里却是不容忽视的霸道,“你可想好了,既决定了呆在我身边,那便只能是我的人。”
新棠以为他又在拿上次沉香那件事来敲打她,规规矩矩的应了声是。
太子满意了,便让她早些下去。
新棠依言退下,关上了房门。没走出几步远,又蹭蹭蹭的返回来敲门,“殿下,快开门,开门啊殿下!”
寂静的深夜里,这接连的敲门声格外突兀,要是在宫里,早被禁卫拉下去死了几次了。新棠连规矩礼仪都顾不上了,可见是心慌意乱到极致了。
拍到第三声的时候,门从里面开了。太子显然正在宽衣,玄色的常服松松的披在肩上,领口处露出了雪白的里衣,白色更显风流,太子清俊硬朗的面容无端多了些儒的书生气。
只是新棠却顾不得欣赏这一幅美男临睡图,她用手臂隔开太子,冲进门去一通翻找,把晚上刚归置好的箱笼又翻了个底朝天,这还不算,她视线一转,目光落在了太子将将掀起的一半的寝被上。
太子拧着眉看她胡闹,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沉声喝道,“黎新棠,你发什么疯。”
男子的力气呈压倒式的碾压,新棠挣脱不过,急道,“殿下,我听见他们把什么东西放在了你的卧房里,等着要你性命。可是这些衣物用具都是我一手整理的,怎么会有不知道东西塞进来呢?”
新棠语无伦次,但太子听清楚了。
正在这时,应急和应缓在门外求见。两人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各宫有头有脸的管事们今晚都忙着给手下分派活计,没人出来溜达过,也没人往外借出过腰牌。
太子沉吟了一会儿,冷冷的声音问出了他们最不想听到的问题,“临水榭呢?”
新棠愣了,下意识的说了句,“不可能。”
承安宫向来被太子管治的跟个铁桶一样,从来没有出现过卖主的人,严格说起来,她才算是其中唯一一个例外。
太子望了她一眼,不带感情的陈述事实,“在这深宫里,最难测的是人心。”
承安宫为了不引人注意,这次来的人少,主子加上奴才一共才5个,另外两个小太监也是在承安宫侍奉多年的,来时驾了一路马车,黄昏时又帮着里外搬行李,过了晚间,应缓便打发两人下去歇着了。
新棠这次跟着两人一起去的。应急和应缓的推门而入惊醒了熟睡的那个小太监,一脸茫然的看着他们,而另一边的床上,连放在上面的包袱都未曾打开,应急伸手上去一摸,床铺冰凉。
太子坐在上首,对这结果未置一词,一张脸隐在烛光里叫人看不真切。
倒是新棠仔细问了下这人经手的东西,应缓突然间脸色发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道,“殿下,奴才刚到行宫时,曾把新棠姑娘交给奴才的冠服给过小德子。”
这下连新棠也没声了。
明日午时便会举行祭祀大典,冠服是尚衣局一早定制好的,礼部那里也有书录的,若在此时出了什么纰漏,他纵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应急也跟着跪了下来。
新棠想到那个光怪陆离的梦,抿了抿唇,转身去箱笼里把那件红褐色的冠服找了出来。
衣服还是那件衣服,甚至连在承安宫里不小心沾染上的茶香也没变,只是较之前淡了点。新棠放下了心,把衣服抱在怀里,快步上前道,“虚惊一场,冠服好好的,应该是那人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便被人害了性命。”
应缓没敢动,反倒把头埋得更深,整个人伏趴在地面上,深觉自己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过了一柱香那么久,太子才叫了起。
人出去之后,新棠抱着包袱走到太子面前,坚决道,“殿下务必要试穿一下。”
太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被她打断思绪后,很顺从的站起了身,示意她更衣。
新棠虽为太子贴身侍女,实际上也只是磨个墨,奉个茶而已,更衣还是头一次,但是不妨碍她脑子好,凡是见过一次的东西、听过一次的声音,在她脑子里就像是雕刻了模板一样,忘也忘不掉。
这是她在现代当总助的时候锻炼出来的硬本事。
人靠衣装不假,但好的衣架子却可以让这件衣服的精华之处发挥得淋漓尽致,太子就是这样的衣架子。
让人赏心悦目,见之忘俗。
新棠把最后的衣带系好,往后退了几步,笑着问道,“殿下可觉得合身?”
衣服的尺寸倒是恰到好处,只是这上面的香味倒是有些熟悉,像茶香,又像是其他的什么味道。太子见新棠一幅满意的不得了的表情,心里泛起的疑惑又消了下去,崩紧了脸色,平平淡淡的说了一句,“尚可。”
这就是满意了。
新棠胆子大了起来,笑嘻嘻道,“我怎么觉着后面有点不合身呢,殿下转个身看看吧。”直到话说完也没意识到刚刚的称谓有问题。
太子没和她计较,但也没顺了她的心意,只单单转了个身,坐在上首看书去了。
上首两盏烛光把太子笼罩在光晕下,加上红色衣服的映衬,两种光晕交叠之下,竟有种妖冶惊人的美感。
新棠看呆了,情不自禁的说了句,“殿下,你穿红色真好看。”
太子不经为意的挑了挑眉头,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嘴角,复又低下头看书,只是这一低头却发现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变成了深红色。
太子垂目不动,过了一会儿,那颜色竟又渐渐变浅,最后变成了正红色。
新棠也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儿,睁大眼睛惊叫一声,“殿下,这衣服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为什么我出场这么久总是这么压抑 微笑.jpg
我(哭着说):殿下恕罪,明日里就是您的主场,已经安排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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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新棠自得了太子点头,行安殿内的书便堂而皇之的看了起来。
太子看的书上到天文地理,下到鸡毛蒜皮,甚至至于民间的话本子也能占有一席之地。新棠为了充分了解这个史上架空的朝代,扒拉过书房里的不少书,除了那严重威胁她地位而被她私自藏起来的《还魂录》之外,还有一本专门记录南岐礼乐史的《祭祀典藏》。
《祭祀典藏》里有一则让人印象深刻的斩首事件,讲得是前朝一位郡王天赋异禀、文彩卓绝,本就是金堆玉砌的富贵窝里长起来的他却偏偏最爱为民请命,安贫乐道,在前朝的声望不比当时的太子、现在的建安帝差。
但就是这样一位受万民爱戴的郡王,因为列席祭祀大典的时候着了正红色的锦袍,而被敬爱他的万民唾骂有辱皇室威严、对祖宗不敬,其罪当诛。
最后,前朝的高祖为了平息民愤,只得忍痛下令斩首,才把此事压了下来。
这件事过于残暴和不可理喻,新棠记忆犹新。后来有人在整理这位郡王的生前遗物的时候,发现他所画的所有冬梅,着色全为玄色,太医才发现其竟是自小不辩七色。
这样一位风光霁月的郡王都落得如此下场,更别提明日光明正大着正红冠服操办大典的南岐太子。
新棠上前一步把太子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心神大起大落的她此刻竟分外平静,一双琉璃般的眼睛沉静的看着太子道,“殿下可知道这衣服暗藏了什么玄机?”
太子那双手骨节分明,蕴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从她手里接过衣服的那一瞬间青筋暴起,看得新棠心跳如擂。
新棠吞了吞口水,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轻声道,“殿下?”
屋内的烛火灯芯渐长,光线渐暗,太子的侧脸在这寂静的深夜多了几分莫测的肃杀,他垂着脸定定看了一会儿手里的衣服,那衣服这会儿已经恢复了本来的红褐色,静静的躺在太子的手中,一如最先拿出来的时的金贵模样。
“这冠服裁剪所用的布料乃是奇雾峰流云锦。奇雾峰是坐落于南岐北境的疆域分水岭,一日之内气候百变,有人曾穿着当地人织出来的锦衣上奇雾峰,亲眼所见从山底到山顶,锦衣的颜色随着气候的变化而五彩斑斓,因此这种繁华姝色锦被称为流云锦,也因为此种际遇而千金难求。”
新棠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种让人大开眼界的布料,被太子形容出来的那种绚烂瑰丽着迷。前后连贯起来,晚上后山的对话目的,昭然若揭。本是如此精致非凡的工艺品,却被有心人千方百计的利用,成为杀人不见血的利器。
冠服短时间避光穿在身上不会见异样,但是大典在午时,是日光最烈的时候,到时所有人都会亲眼所见太子穿一身正红的祭祀冠服告慰神灵,然后明晃晃的打祖宗的脸。
那个时候,就是太子命落黄泉的时候。
想到此,新棠无法压抑心里的自责,“奴婢有罪,让殿下中了暗算。”只是让她现在去想当日把衣服交到她手里的那个人是谁,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太子倒没有怪她的意思,平声道,“流云锦触手手感和普通的彩锦无异,外表也不甚有差别。它虽声名在外,却罕见有人亲眼见过,你不知道实属正常,何罪之有。”
“再者,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即使不是这次,也会有下次,下下次。”
夜已深,冠服工序复杂,再去找绣娘重做,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太子见新棠难得沉脸,觉得分外有意思,转身松松的往那里一坐,坦然的欣赏了起来,竟是一点不着急。
新棠不由得问道,“殿下可是有了法子?”有办法就快说啊,砍脑袋可不是好玩的,她还有大把时光可以享受,不想这么快成为刀下亡魂。
太子拨弄了一下灯烛,波澜不惊道,“急什么,给本殿下衣服,本殿下就得穿么?”
新棠无力吐槽了,她怎么就忘记了这是个时不时在作死边缘试探的叛逆不受宠太子呢?
她索性把衣服一把揽在怀里,快速简洁道,“衣服交给奴婢去处理吧,殿下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奴婢来叫起。”
夜里的临水榭,新棠的房里一片烛光,而在新棠走后,太子则一身黑衣翻墙而出,清瘦的身体身轻如燕,纵身一越消失在夜色里。
......
第二日大典。
司礼监惯会揣度主子心意,把声场面铺排的盛大宏伟,太子穿着那件深褐色的冠服准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身后跟着一个小太监。
太子甫一出现便引起了一阵骚动,或是因为太子头一次在这么隆重的场合露脸,三皇子李献淮一见到人便迎了上来,亲亲热热的挽着太子往他的地方去。三皇子行冠礼不久,又最得建安帝宠爱,身上还稚气未脱,一身深红的冠服衬得他唇红齿白,有一股少年人的清越憨厚劲儿,乖巧又诚恳道,“今日皇兄若是不嫌弃的话,跟弟弟坐一处吧。
新棠闻言脚步一顿,跟在后面把自己的脸又往下藏了藏。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祭祀大典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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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南岐皇室父不像父,子不像子,但是弟弟倒还是那个从小看到大的亲手足。
三皇子身后的奴仆成群,听见主子如是说,恭敬的让开一条路。太子也没客气,自动把周围各色的目光隔绝在外,镇定自如的抬步往三皇子的地方走去。
崇园依山傍水,历代帝王励精图治,生前身后皆名垂千古,长眠于这一片丰沛的土地守护南岐国运安宁。而建安帝在位的这么些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为,连守成也守得边关频频告急,如此急不可耐的修建皇陵,大概是怕自己百年之后无颜葬于崇园。
这会儿已近午时,建安帝的銮驾还未出现,按计划被派去和耿大人会和的应急应缓两人也未见人影,太子倒不急,只冷眼旁观这个祭祀倒底要被这些人玩个什么花样出来。
三皇子是个健谈的,一坐下来就黏着太子叽叽咋咋说个不停,一会儿是太傅昨日里如何严苛的罚他抄书,一会儿是跑马场里那匹关外进贡来的汗血宝马性子如何的烈。絮絮叨叨、天马行空的说了许多,无一例外全都是泡在蜜罐里的孩子为赋新词强说愁。
旁边宫人随时候着,累了就揉肩,渴了就奉茶。自由自在、潇洒恣意,这才是作为龙子凤孙该有的待遇,反观太子这边,只有个连脸都看不清的瘦弱小太监苟着身子,还不甚机灵,眼见这会儿太阳大了,也没见给主子提个醒。
今日里来崇园的皇室大臣们,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肝,早听说太子不受宠,今日眼见为实,只怕情况远比耳闻还要严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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