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安神汤入了口,虞华绮才发现,其实这汤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古怪,还挺好喝的。
两人各自喝着汤,一室静谧。
虞华绮的心思渐渐飘远。
她并不蠢,这几日围场的相处,她能隐约感觉到,闻擎对她过分的关切和照顾,已经超出了所谓知己,或是朋友的范畴。
虞华绮想着,抬眸,悄悄瞥了闻擎一眼。
她心里不安,试图验证自己的猜测。喝完安神汤之后,虞华绮强撑着胆子,开始胡说八道:“闻擎哥哥,我现在越想越害怕。”
闻擎面色一肃,以为是自己方才提起围场猛虎,勾出了虞华绮内心的恐惧,“不怕,都过去了。”
虞华绮极会装可怜,妩媚的眼尾一垂,乌瞳水汪汪的,瞧着无辜又脆弱,“我就是怕,闻擎哥哥,你在这里陪着我,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好不好?”
闻擎哪里说得出半个不字?
“好。”
虞华绮听到他说“好”字的刹那,心里的麻雀叽叽喳喳,瞬间乐开了花。
别看她装得煞有介事,其实心里毫无底气,根本拿不准闻擎是否会答应。
虞华绮阖目,躺在床上,整个人晕乎乎的,仿佛飘在云朵上,没有任何踏实感。
她稀里糊涂地思考着:闻擎愿意守着她睡觉,没有拒绝她,也没有觉得她轻浮,眼里只有怜惜,是不是证明他真的喜欢自己?
闻擎……喜欢自己?
虞华绮的脑子乱成一锅粥,粘稠得无法搅动,却又溢出些暖融融的,香甜的味道。
她闭着眼睛,很快陷入了柔软的梦境。
闻擎看着眼前睡得香沉,半点也不似她口中所言,害怕得无法入睡的小姑娘,纵容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伸手,帮她把几缕凌乱发丝撩到耳后。
一夜好梦。
翌日清晨,朝霞漫天,虞华绮早早就被巧杏叫醒。
洗漱过后,她换了身轻薄夏裙,坐上回程的车辇。
虞华绮昨夜休息得很好,此刻神采奕奕,撩开车帘,观赏沿途风光。
谁知在马车快到虞府时,听见有人说,太子妃已经暴毙了。
她心里猛然一惊。
皇城风云,瞬息万变,许多事,前世今生,已经截然不同了。
虞华绮到家后,先去存谨堂,给祖母请安。
虞老夫人听闻虞华绮遇虎之事,吓得整夜未曾合眼,这会儿见虞华绮一切安好,容光焕发,一颗心这才落了地。
虞华绮担忧祖母的身子,赶紧哄了她先去休息。
虞老夫人年纪大了,这么生熬一宿,实在撑不住,知道孙女无恙后,也就顺着孙女的意思,用了些清淡米粥,闭目休息。
虞华绮没离开,留在碧纱橱里,给虞老夫人做了双袜子。
煦朗的日光透过窗棂,洒在针脚细密的绫袜上,尖锐的针头反射出一道晃眼的白光。
虞华绮的心宛若这根银针,忽起忽落,忽上忽下。
每每思及闻擎,她的眉眼就飞扬起绚烂的神采。
少女心事,在阳光中无所遁形。
因着这一趟浒嘉围场之行,整个皇城的局势陡然变了。
太子被撸去一切职务,禁足东宫,太子妃突然暴毙,眼瞧着东宫风光不再。而另一头,从前不起眼的荣王,因救下皇帝,仁孝可嘉,变得圣宠优渥。
但因荣王伤势严峻,皇帝又重用起闻擎。
许多原本该由太子处理的政务,皇帝都交给了他。
朝野哗然,无人参得透皇帝的心意。
故而,闻擎这几日格外忙碌。
虞华绮去过衡武街后巷的秦宅两趟,却一次也没碰上闻擎。
她自那日从围场回去之后,就纠结不已,不知是该主动向闻擎说明心意,还是该等他先表明心意。
她既期待闻擎听到自己表白后,惊讶的神情,又期待能听到闻擎向自己表白。
可每每怀揣着甜蜜和期待去了,却总也见不到闻擎。
俗语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虞华绮几次三番没见着人,最初那点冲动没了,心里反而生出些忐忑来。
天气逐渐炎热,窗外的垂柳被晒得长叶焦卷,连碧莹莹的芭蕉,亦有几分垂头丧气。
虞华绮畏热,总也离不开冰鉴和冰盏。
终于,这日休沐,虞华绮又从虞父那里听说,荣王伤势大好,皇帝赏赐了许多人。
她念着,今儿皇帝应该没心思,继续把闻擎拘在宫里了,便坐了小轿去秦宅。
果然让虞华绮料中了。
她听说闻擎在书房,也不要旁人通报,自己沿着小路,走到书房西窗角。
夏日慵懒的风吹开书卷,沙沙作响,虞华绮从窗口往里一望,见闻擎伏在桌案,睡颜疲惫。
也不知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虞华绮蹙起翠眉,穿过那道修竹小路,自正门入了书房。
按理说,闻擎的书房,是不允许常人接近的,但虞华绮要进,却无人敢阻拦,甚至她不让通报,就无人敢通报。
虞华绮怕闻擎惊醒,关门的动作极仔细,连走路都是踮着脚,力求不发出声响。
书房内摆着冰山,倒也凉爽,只对睡着的人来说,寒意有些过重了。
虞华绮小心翼翼走到闻擎身侧,想唤他起来,去床上休息一会,待走近了,瞧见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又不忍出声。
她坐到闻擎身侧,同他一般,伏在桌案上,等他醒来。
虞华绮从未这般近地看过闻擎,她用眼睛,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把闻擎的五官描摹了一遍。
从前,她只觉得闻擎剑眉朗目,俊美无俦,此刻再看,却只觉得,他生得真是无一处不合自己心意。
虞华绮轻轻挪了挪,让自己坐得离闻擎更近。
她伸出手,试图摸摸闻擎高挺的鼻梁,指尖颤巍巍地在空中晃啊晃,就是不敢落下去。
两人靠得极近,连呼吸都交织在一起。
闻擎的眉宇忽而皱起,在睡梦中,也是极不安宁的模样。
虞华绮心底的雀跃逐渐淡去。
未见闻擎前,她满心欢喜,满心期待,觉得世上再没有比二人心意相通,更美妙的事情。
可见到闻擎后,她忽而被浇了一桶冷水,从甜蜜中清醒过来。
从前世,到今生,闻擎在她心里,一直是强大而无所不能的,一直是深沉而掌控全局的。早前那些纷乱,荣王被罚,太子失势,虞华绮没有问,但她知道,其中定有闻擎的手笔。
闻擎似乎总能立于不败之地,永远冷漠,永远神通广大。
让人几乎忘了,他其实还是个尚未及冠的,孤零零的少年。
闻擎生母身份低微,生下他后不久,便撒手人寰。宫中尔虞我诈,哪会有人真心待他好?皇帝太子虚情假意,太后不喜他性子淡漠,皇后等更是轻蔑厌恶他。
这么些年,他要在那摊污泥中挣出头,想必极为艰难,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饶是太子,含着万千宠爱出世,拥有储君地位,被皇帝护了二十余年,如今也落得这般结果。何况闻擎?
而她的身份又是这般敏感。
皇帝喜怒难辨,似乎真将荣王宠到了心坎上,甚至不顾规矩,破例让她去看望荣王。谁知道,皇帝此时心里是怎么打算的?
无论皇帝是否准备重提自己和荣王的婚事,在这个关头,若闻擎提出想娶自己,只怕会凭空惹来皇帝的猜忌。
前世,闻擎是在四年后,羽翼丰满,才从封地杀回皇城,夺下皇位。也就是说,如今的闻擎,或许并没有能和皇帝抗衡的实力。
若虞华绮告知闻擎自己的心意,他定会欢喜,但隔着皇帝这座大山,他却无法立刻向自己许下承诺。
欢愉是一时的,虞华绮想,若她说了,甜蜜背后,闻擎势必会承受更深的痛苦和压力。
可若她不说,闻擎只以为她尚未开窍,或许就不会背负那么深的压力,就能按捺得住,慢慢筹谋。
虞华绮想起前世闻擎平静中隐含的偏执和疯狂,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皇帝心思复杂,她最怕闻擎为了给她承诺,一时情急,剑走偏锋,再落得同太子一般。
太子落难,尚有帝心怜惜,尚有皇后帮衬,闻擎却有什么呢?
她不希望闻擎冒太大的险,不过是四年,她等得起。
虞华绮看着闻擎疲惫的睡颜,下意识想伸出手,碰一碰他的脸颊。
忽而,闻擎的睫羽颤了颤。
虞华绮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慌乱间,闭上双眼,佯作睡着。
闻擎睁眼,察觉到身侧有人,眸间略过一丝阴戾,定睛细看,却见来人是虞华绮。
小姑娘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可呼吸是乱的,眼珠子还四处转悠。
闻擎冷冽的容颜染上一丝温柔,“阿娇?”
两人靠得极近,他刚睡醒的声音醇厚低哑,蓦然在虞华绮耳边炸开,她整只耳朵都红透了。
虞华绮闭着眼睛,别扭地把脸转向另一侧,“阿娇睡着了。”
闻擎眉眼舒展,“胡说,哪有睡着了还说话的。”
虞华绮咬唇,狡辩道:“在说梦话呢。”
等了一会,没等到闻擎回答。
虞华绮等不住了,把脸转过来,悄悄睁开半只眼睛。
金灿灿的光照进那只眼里,透出些琥珀色的蜜意,虞华绮猝然和闻擎对上视线,她的心猛地一颤,“闻擎哥哥,你……”
闻擎安然地看着她,是倾听的姿态,那神情,仿佛无论下一刻她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他都会理所当然地说好。
虞华绮不自在地垂眸,把整张脸埋进臂弯里,不去看闻擎,“我想吃冰盏。”
闻擎颔首,“好。”
虞华绮挑刺,“要吃整张桌子那么大的冰碗。”
闻擎知道,这小姑娘近日来找自己几趟,都没见着人,此刻想必是犯别扭了,他只一味纵着,“好。”
虞华绮闻言,倒是有些不可置信,抬起脸,“说话算话?”
闻擎眼里满是笑意,仿佛这些日子的疲倦尽数消散了似的,“说话算话。”
虞老夫人素来注重虞华绮的身子,不许她吃过多冰食,恐她体寒,以后要吃苦头。是以虞华绮吃冰盏,一直都是可着量吃的。
难得有机会尝试那么多冰,虞华绮即便知道自己吃不完,也不由有些兴奋。
闻擎带她从树荫下走,去往秦宅内的水榭。
水榭中,果然摆着张极长的花梨长桌,桌上排开摆了六十余类茶果甜点,多是切好的新鲜水灵的果子,或是特意做得精巧的小糕点,摆在方方正正的冰块上,冒着袅袅寒烟。
闻擎却只给了虞华绮一个巴掌大的水晶琉璃莲花碗,里面盛着小半碗冻过的牛乳和碎冰。
虞华绮见着这只巴掌大的琉璃碗,霎时就明白了闻擎的意思,咬牙,“你骗人!”
连素日挂在嘴边,甜腻腻的闻擎哥哥都不喊了,小模样凶巴巴的。
闻擎眼里含着几分戏谑,“那不是一桌子的冰,上面的果子可着你挑,爱怎么吃就怎么吃。”
虞华绮桃花眸一横,“我再会选,也只能吃这么点!”
她不服气,把手里的琉璃碗递给闻擎看。
闻擎失笑,“吃多了冰伤身。我陪着你,嗯?”他示意虞华绮看自己手上,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琉璃碗。
虞华绮看看他的碗,又看看自己的,倒是不闹腾了,瑰丽的芙蓉面忽而浮出些霞色,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她低着头,轻糯地道:“那你先选,我看看你吃什么。”
闻擎无奈,只好先选。他揣摩着,按着虞华绮的喜好,选了几样果点。
虞华绮看着,眼底的笑意渐而转深。
她像个黏人的小尾巴似的,跟在闻擎身后,闻擎走到哪,她就跟到哪,闻擎拿什么,她也跟着拿什么。
用过冰盏,虞华绮越发黏人。
她非拉着闻擎,要他陪自己小憩。
闻擎无奈,这会儿不早不午的,睡什么觉?
虞华绮缠人的功夫一流,说不过闻擎,就冷着漂亮的小脸,背过身不理人,但也不许闻擎走开一步。
闻擎拿她半点法子也没有,只好顺从地上了软塌。
虞华绮坐在塌边,见闻擎很快便睡熟,几不可闻地叹口气。
许多事,都已经和前世不同了。
她也不确定,自己不捅破窗户纸,对自己和闻擎来说,是好,还是不好。但眼下,局势这般模糊,她不敢轻举妄动。
虞华绮盯着闻擎的睡颜,良久,才靠在一旁的贵妃椅上,眯了一会。
大约是天生劳碌命,闻擎没睡多久,便醒了。
水榭里凉,他取了条薄纱被,给虞华绮盖在腰间。
他给虞华绮盖好薄被,看着今日黏人得反常的小姑娘,全然猜不透,她那颗七窍玲珑心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此刻,被闻擎命令,盯着荣王一切动静的凌厦,也有了消息。
荣王伤势大好,皇帝怜惜,前往探望。
皇帝对荣王的感情十分复杂。
从前,他并未过多在意这个儿子,甚少像教导太子那般,亲自教导荣王,也甚少像忌惮闻擎那样,忌惮荣王。
他忽视荣王,任荣王跌跌撞撞,被皇后娇养成了个富贵废人。
堂堂王爷,竟被宋盼盼一个小小女子算计,若不是太子,只怕就要永远背着染指父妾的罪名了,实在蠢顿。
可他没想到,却也是这个最蠢顿的儿子,心思最纯,也最孝顺。
单论这一点,荣王比太子强。
说到底,太子也是叫他惯坏了,一路顺风顺水……
荣王睡得正香,感觉到一道视线在盯着自己,他迷迷糊糊醒来,露出一个笑,“父皇,您怎么来了?”
皇帝示意宫人,把荣王扶着坐起来,“父皇来看看你。御医说你的病已经大好了,你自己感觉如何?”
荣王挠了挠头,“儿臣也不知。只觉得好几日没下床了,很想下床走走。”
皇帝面容慈和,“想出门,便是有了精神。这人有了精神,病就好得快。”
荣王长这么大,只见皇帝这般慈爱地对太子说过话,乍然被这么对待,还怪不习惯的,“是,想必儿臣很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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