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的情感是不能共通的——这个道理,周正昀是从她和妈妈长久以来的沟通中,体悟到的。因为妈妈是她最亲近的人,也是最肆无忌惮伤害她的人。在妈妈眼中,她是笨拙的、羞涩的,不够大方,不懂得与人交流。但妈妈还是心软地,把一切的原因归结于她还没有长大。
周正昀其实很羡慕妈妈,可以百无禁忌地发脾气,一方面是因为妈妈不觉得言语也可能是刀子,这与妈妈成长的环境有关,在她还年轻的那个年代,人们都不太重视心理问题。另一方面,就是吃准了她不可能恨自己的妈妈。
妈妈是对的,周正昀因为不想伤害自己所爱的人,从小就选择忍耐,此后一直忍耐。
今晚也一样,周正昀仍旧是道歉的那一个,“对不起,我刚刚是说气话呢,但是我和赵先生真的不合适,我不喜欢他。”
“随便你吧!”妈妈很不领情地挂断电话。
周正昀轻轻叹一口气,心想着,看来,令妃娘娘可能有点儿嫌弃她太委曲求全了。
她将小臂架在阳台的护栏上,眺望着夜景。她此刻的情绪很低落,不想被池婧发觉,以免人设崩塌。说来也有意思,妈妈觉得她还没有长大,池婧却认为她很成熟。
只有成熟的人,才懂得温柔的重要性。
视野近处是高高的住宅楼,一户户的灯光仿佛是静止的,而楼与楼的间隙中,是高架上的车河,缓缓流淌着……
周正昀回到室内,卸妆、洗澡,再继续陪池婧看电视剧,直到深夜十一点,相继打起哈欠,才躺到床上。
池婧早早进入香甜的梦乡,而周正昀手机屏幕的亮光还照着自己的脸,她刷了一会儿的微博,困意似乎再度袭来,于是锁上屏幕,正要把手机放到床头,屏幕又自己亮起来,跳出一条消息提醒——
w0309:相亲怎么样了?
周正昀悄悄下床,出了卧室,坐在沙发上回复他的消息。
周正:果然,我不适合相亲。
周正:傍晚出门前,我想着,不就是吃顿饭吗?没什么可怕的,回来还可以跟朋友吐槽极品相亲对象,可是回家路上,我突然想到,我没有资格吐槽他,因为我才是极品的相亲对象。所有人都知道今晚是相亲,没有人蒙在鼓里,相当于游戏规则已经明晰,他把我当做可以发展的对象,他没有错,可我做不到,我把我和他之间的三八线画的分明,至始至终没有想过去了解他。
周正:从前我很讨厌别人说我性格内向,因为我自己觉得内向等于缺点,我羡慕那些个性张扬的人,偷偷模仿他们言语和神态,但我知道那是东施效颦,从来不会展示到人前。随着年纪渐长,我开始学习接纳自己,世界上有数不清的性格种类,有人开朗外向,有人寡言内向,再正常不过了。
周正:可是我的接纳不堪一击,亲人认定内向是我的缺点,他们指责的刹那,我没办法扬起下巴不屑一顾,也会陷入自我怀疑当中。今晚亦是这样,我睡不着是因为苦恼着,我是否还是需要改变自己的性格?
程继文发完“相亲怎么样了”这一条消息,就进了浴室洗澡,他没有想到从浴室出来,再拿起手机,会看到这么长的回复,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在床尾坐下,将她的消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却还是感觉无从安慰起……
w0309:改变也好,不改变也好,只要你是坚定的,就不会有错。
今晚之前,程继文觉得自己正处在最冷漠的年纪,很难对人产生心软的感情,但是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冷漠的原因,竟然是不曾有人毫无顾忌地向他倾诉过什么。当他直面着她既纠结又干净的内心世界,他想,可能她最需要的,不是开解,而是一个拥抱。
程继文点了几下屏幕,发送了一条消息出去。
周正昀确实没有指望他能开解自己,她只是想找个人宣泄心底的情绪。不管他是人还是人工智能。
她坐在沙发上发呆,没有在等待他的消息,因为她以为他已经回复了一条,不会再回了。然而,却又收到他的一条消息,还是app里的一个表情。
w0309:/抱抱。
周正昀愣一下,然后笑了出来。她拉起珊瑚绒的毯子围住自己的肩膀,倒在沙发上,就像欣赏一幅画一样,看着正对沙发的一扇窗户,不一会儿,又解锁手机屏幕,看看他发来的那个表情,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阳光从那扇窗户扑进来已久,池婧也正好起了床,从卧室出来,见她睡意朦胧的样子,就叫道,“我的天,为什么不到床上睡?”
周正昀捏了捏睡得有点酸痛的肩膀,说着,“出来玩手机,玩着玩着睡着了。”
“也不开暖气?”
“还没到冬天呢。”
“可我觉得晚上有点冷了。”池婧边说边走进浴室刷牙洗脸,过一会儿,只见她揉着脸上的泡沫,从浴室走出来,说着,“我们中午出去吃饭吧?”
“好啊,去哪里吃?”周正昀拉开阳台门,对着外面抖了抖毯子。
“我客户推荐了一家日料,我老早就想去了,干脆今天我们去拔拔草?”
与此同时,程继文拉开了客厅的纱帘绑到两旁,再进来厨房,将磨好的咖啡粉从磨豆机里倒进咖啡壶中,再慢慢注入适量的热水,但是搁在料理台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他只好加快注入热水的速度,随后拿起手机,查看收到的消息——
李平平:[地图定位]
李平平:这家日料不错,我们到这里见面吧?
程继文回复:好。
第14章
日本的怀石料理与其茶道文化分不开,与“实惠”这两个字也沾不上边。
池婧的客户推荐的这家怀石料理店,地点不算难寻,但也确实得依靠地图导航。店面偏小,整体装修以原木色为主,经典的日式风格,板前(主厨面前的位置)只有六个座位,包间也只有四个。
她们没有提前预约,板前已经订满了,只剩下一个包间,里头的格调不输板前,一样的高档典雅,但是有最低消费。
是以,周正昀一落座包间,趁着服务生还没有来,对池婧说,“今天我们还是aa吧?”
“你怕我请不起啊?”
周正昀正色答,“怕。”
池婧先是睨视着她,然后底气渐逝,洒脱地说,“先吃再说。”
在她们落座后不久,程继文也来到了这家怀石料理店,在服务生的引路下,走进另一个包间。
坐在里头等待他的男人,正是李平平,《明麻》杂志社的社长兼任总编辑,目前《明麻》旗下只有一本专注于时尚、风格、音乐和电影等等文章的月刊杂志,与其社同名,创刊于五年前。
程继文晚到几分钟,但他没有怠慢的意思,身穿浅灰色长袖衬衫,纽扣工整地扣着,袖子清楚地叠在小臂上,饰品只佩戴一只腕表,下面是黑色西装裤。他带着些许歉意说,“您好,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不晚,正正好,快请坐。”李平平示意着他。
待程继文坐下后,李平平说起,“上一次见到继文你,还是前年米兰秀后派对上,我想你可能不记得了。”
程继文谦逊地说着,“我记得,当时人太多了,没能来得及跟您打招呼。”
服务生轻轻击了两下木门,进来,简言介绍了主厨,然后递上今日的菜单。
这里的包间与包间之间,仅有一面障子门之隔。
周正昀倾身为着更接近池婧一些,小声地问,“你听得到隔壁包间的声音吗?”
池婧定定神,似在捕捉周遭的声音,最后摇摇头,反问,“你听得到?”
周正昀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障子门,“可能是我离得太近。”
“要不我们换个位子,我耳朵没你的灵。”池婧说。
周正昀忙说,“不用,也不吵。”
这话不是托词,隔壁包间里是两位男士,她听得分明,其中一位男士咬字清楚,又似乎带着一点儿鼻音,不是那种充满磁性的配音演员的声音,也不是那种含含糊糊的。他让人听着很舒服,但是辨不明他的年纪,毕竟光靠耳朵很难推测人的年纪,除非是孩童、青春期的少男和行将就木的老人。
“你想几号回杭州?”池婧问。
“明天吧。”
“这么快?”池婧劝说着,“你再多待几天,我还可以给你做饭呢。”
周正昀理由充分地说,“下周三我要拍隐形眼镜的平面,而且我得回家给藻球换水。”
“什么东西?”
“藻球,海藻球。”见池婧表情愈加困惑,周正昀拿起手机,找到自己的网购记录,开始读起卖家写的详细介绍,“幸福藻球,是冰河时期的遗迹,来自北海道阿寒湖的球形绿藻植物。”
读完,她顺便把手机举到池婧眼前,只见池婧慢慢抿紧嘴巴,但是面无表情。周正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池婧也展开笑颜。
周正昀边笑边说,“你脸上真的就写着‘无语’两个字。”
“不然呢,我还能说什么,人家是冰河时期的遗物,我算哪块小饼干?”
“遗迹啦。”
池婧建议着说,“你要养这种水生物,干嘛不养鱼?”
“我养过,”周正昀凝视着她,试图唤起池婧的记忆,“小时候我养过龙虾,你还记得吗?两只小龙虾,养在圆形的小鱼缸里,那天亲戚家的两个男孩子到我家里玩,他们硬要吃我的龙虾,我爸妈为了哄他们,就把我的龙虾清蒸了,把我给气哭了。”
池婧叹气,“吃饭吧。”
“饭还没上呢。”
池婧又说,“喝茶吧。”
周正昀笑道,“你可以试试,特别好养的,只需要一周换一次水,你给它们找个漂亮的玻璃瓶安家,摆在你的办公桌上,绿色植物还养眼,看着它们慢慢长大,就有一种幸福感。”
“多久能长大?”
“每年生长0.3厘米。”
“我就不该问。”池婧说。
隔壁包间传来阵阵笑语,听声是两个女孩子。程继文不甚在意,然后见服务生端着折敷进来。折敷里是饭、汁物和向付,每种只有一口的分量,除出米饭以外,都是名贵食材。
程继文不慌不忙地品尝几口,再用湿巾拭嘴,接着说,“冒昧问一下,李总,您知道去年到今年六月,国内的纸媒诞生量是多少吗?”
“我知道,没有,还倒闭了一家。”
“是的,所以不是我不看好我们杂志的发展,而是整个纸媒行业的前景,很严峻,所有人都面临同一个难题——钱从哪里来?这也是我们杂志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我知道,这也是我希望能解决的,我想我们可以在风格上做一些调整,试着加入大众的,接地气的版块。”
“太暧昧了,太模糊了,没有人等得了我们慢慢地做调整,要赚钱必须快,且精准。那些小视频软件之所以火遍大街小巷,就是他们能够最快速的给到大众想要的东西。所以对于我们来说,目前最快速的方式,就是拓展网络平台、多跟明星艺人合作。”
“你说的这些我……我是不想让我们的《明麻》变得那么俗气。在媒体平台上,我们一直是很受推崇的,就因为我们的格调,与那些瞄准快餐市场的杂志不同。”
“他们夸这两句,我们能赚到钱吗?”程继文说。
李平平哑口无言。
今日这番交谈前,程继文在他的印象中,是截至目前最年轻的新派时尚大佬,人们对于这一类的青年才俊,总有一个“刻板印象”,那就是天然的才华、世俗和酒池肉林腐蚀不了的身板、及时迸发的灵感和不凡的统筹能力。然而此刻,李平平觉得自己让程继文那一副自信而不倨傲的模样,给骗了,将他想象的太梦幻了,他本人是一个现实派的商人,而非浪漫的艺术家。
隔壁包间里的周正昀也有同感,她觉得这个声音很舒服的男人,怎么张口闭口钱钱钱的。
但他说的也没错,不是投胎精准,就要为钱所困,没有钱,何止吃不上这里的一贯寿司,更是寸步难行。隔壁的这位男士,是个深知“民间疾苦”的。
程继文不知道她给他立了个从小生活艰苦,长大靠自己奋斗出人头地的人设,他正说着:
“李总,如今不是一个只谈风月的时候,我们要解决如何‘活’下去这个问题了。”
“我知道,我知道……”
“我说句不好听的,明天杂志停刊了,他们可能会缅怀一下我们的风格,然后拿到旧书市场拍卖,一本两百块,结束,没有下文了,”难听的话说完,程继文决定收尾了,“如果你不答应我要好好挣钱,关于入职这件事情,我可能要再考虑一下。”
不知是被程继文俊朗的脸庞晃晕了,还是被他明着威胁暗藏亲昵的语气忽悠了,李平平马上答应着,“好好好,挣钱,先把钱给挣了,再谈风格!”
程继文满意地点头。
不曾想,终究是程继文上当了。
在未来的某一日,一个懒洋洋的午后,杂志社内上班的同事们或敲击键盘,或捧着杯茶水偷闲,打破这份闲适的,是从来稳重自若、待人有礼的总编程继文,他冲出办公室,对着李平平社长的背影,破口骂道,“有钱不赚王八蛋!”然后“纭钡匾簧i习旃业拿拧
李平平与往常一样,安抚着大家,“无事发生,继续工作。”
大家好像已经习惯了总编经常针对社长的“爆发”,唯一受到影响的,只有总编甩门时从桌上震落的纸张。
食毕,闲聊几句后,池婧说着要上洗手间,实际上,是离开包间来买单了。这一餐要花池婧近一个月的薪水,但是昨晚她见周正昀的心情很低落,估摸着跟相亲有关,今天瞧她还挺开心的,那么钱花的也值得了。
池婧走出包间没两下,周正昀与她心有灵犀,猜到她可能是去买单的,于是来到店门前的收银台,果然见到了池婧,她正等待前面一位男士先行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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