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墨宝总算见了世面,撒了欢,肚子吃得圆圆鼓鼓的,胖了一大圈。
崔稚应了声好,邬梨从一盘子扬州炒饭里抬起头来,问魏铭,“你真带我去啊?我不成,真不成!”
“我说成便成。”魏铭瞥了他一眼,见他仍旧面露犹疑,又补了一句,“不成没饭吃。”
邬梨终于挺直了腰板,拍着桌子道:“好!魏生说成便是成,不成也得成!”
说完,非常恰当的打了个嗝。
段万全倒了一碗热茶给他。
辰正一刻,大会开始。沈万里现了身,行风楼前鼓声如雷,喇叭唢呐吹打着响了起来。
沈万里今岁九月就是五十大寿,不过他人看起来身份精神,也就是四十露头的模样,胖胖的肚子笑眯眯的脸,崔稚挤在人群里看了一眼,感觉他笑褶子里都是钱。
她呀,就是缺钱!
崔稚无精打采。
到了晚上,段万全又跟着栗老板会友去了。邬梨对于上竹院感觉到了压力,也不再闹着喝酒,拉着魏铭就要温书做文章。
魏铭见着崔稚在院子,抱着胳膊来回走,墨宝在她脚下乱转,她好几次都不小心踩到,一次甚至踩到了墨宝的小尾巴,疼得墨宝呜呜叫了两声。
魏铭看不下去,找了个借口甩开了邬梨,走过去同她道:“这院子就这么一点子大,我看你不时要转得头晕目眩,明日该卧床不起了。”
他出了声,崔稚才仰头朝他看来。
“木哥,我觉得我可能想不出来什么好法子了,能玩的花样都被人玩光了。”
崔稚长叹一气。
她连挣扎一下都挣扎不动吗?
魏铭也没有办法给她答案,回屋拿了她的披风,“要不要出去转转?”
出去看见榆木钱,哗哗啦啦全都流进别人的腰包里,恐怕更心浮气躁。
“你在这里转,也于事无补。不如出去转,说不定能想到什么。就算想不到,能认清些现实也是好的。”
到了认清现实的地步了吗?
崔稚立时瞥了嘴,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魏大人,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打击我?”
魏铭不回答她,将披风系到她身上,唤了墨宝。
“汪!”
两人一狗出了门去。
街市灯火通明恍若白日,就算是安丘的元宵佳节,也没有这等盛景,连城门上都吊了三排耀眼的黄灯,街巷上到处灯红酒绿,酒旗飘飞。
咿咿呀呀的小曲、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响从路两边传来,还有水袖飘飘的舞蹈,甚至有西域的歌姬唱着些让人听不懂的西域曲。
金银堆起来的繁华。
崔稚越看心越凉凉,马上就透心凉了。她怏怏地跟在魏铭身侧,连路都没心思看,魏铭并不劝她,只抓着她的细胳膊,免得她被人撞到。
可崔稚越发似丢了魂一样,脑子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机械地前行。
街上人流湍急,不时还有两三小儿追逐打闹,全不避人。
魏铭见状,干脆将崔稚护在了胳膊弯里。
红披风里裹着的小丫头,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向前走。
路边有兔灯照来淡淡的白光,越发将披风里只露了一张脸的小丫头,衬得小兔儿一样乖巧。
就这么走了一阵,魏铭忽然听得身后有一声喊。
“墨宝?”
第213章 你们都不懂
这喊声一起,墨宝就蹬蹬地掉头跑了过去。
魏铭没有回头,他低头到崔稚耳边,“你要不要同他说话,是孟中亭?”
崔稚仍然在思考她的问题,闻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那就是不要。”
魏铭翘了翘嘴角,替她下了决断,揽着她直接进了一旁的茶馆里。
另一边,孟中亭唤来了墨宝,却没在人群中发现崔稚的身影。
“你小主子呢?”孟中亭左看右看。
墨宝朝他摇了摇尾巴。
孟中亭一边让松烟把刚买的蟹黄包给墨宝一个,一边继续搜寻崔稚的身影,“没走丢吧?”
“小的看六爷不必担心,指不定在哪听书了!”松烟说着,拍了墨宝的屁股,“好吃的都给你吃了,吃完赶紧去找你小主子!”
墨宝摇着尾巴,表示没问题。
孟中亭还有些不放心,松烟又道:“六爷别不放心了,我看您丢了,崔姑娘都丢不了,咱们还是赶紧追先生们去吧!回头找不见了先生,该出不了城了。”
孟中亭已经拿到了竹院短期读书的资格,同孟中亮两口子分道扬镳,与竹院众先生学生在一处,今日也是跟着众人下山耍玩的。
他听了这话,又见墨宝叼着蟹黄包很有目的地往回走,很想跟着墨宝过去看看,却也无奈,只好吩咐松烟,“明日一早你下山来瞧瞧崔姑娘可安好。”
“得嘞!”
两人追着书院的人去了。
茶馆里,崔稚被魏铭喂了一口茶进去,才恍恍惚惚回了些神。
“怎么跑茶馆来了?”她四下里望去。
魏铭看她终于来了精神,并不同她提及孟中亭,只是道:“看你神思不定,便随便挑了个茶馆进来坐坐。这茶馆里,元和黄请人弹了琵琶,一曲《夕阳箫鼓》弹的甚是不错。”
说到琵琶,崔稚才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琵琶声,她扭头一看,“万音?”
“你识得?”
“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执迷不悟的琵琶女。”崔稚解释了一句,见万音刚好弹完这一曲子,元和黄的人上前为自家的酒水打广告,万音抱着琵琶坐在凳子上,好像众人都离她而去了似得,从头发丝到琴弦,都充满了落寞。
后面有人唤了她,让她下场换一位弹古筝的女子上场,她恍惚了一下,才连忙抱着琵琶起了身。
崔稚看着,起身走上前去,“万姑娘,可有闲暇赏光吃一杯茶?”
“是你?”万音讶然。
崔稚朝她和善地弯了眉眼。万音连忙道:“上次在河边,是我该多谢你,请你吃茶。不过今日我来此弹琴,只有一刻钟的空档。改日我特地请你如何?”
“不用,”崔稚朝她摆了手,“我与姑娘相遇在这茶馆,姑娘碰巧有一刻钟的闲暇,岂不是正好一起喝一杯么?谁请谁的,倒是无所谓。”
万音听了这话,想拒绝都开不了口了,见崔稚这么点子年纪,嘴皮子这么溜,又笑了起来,“那就让你破费了。”
崔稚做了个请的姿势,到了桌前又介绍了魏铭,“我表哥,是个小秀才。”
“这个年纪已经有功名在身了?”万音惊讶。
魏铭道:“不过是学的早,考官见我年轻便怜惜几分,这才得了功名。”
“那也是了不得的!我德郎十六岁中秀才已经是少见,没想到还有这么小的秀才。”
她顾着感叹,不经意把“德郎”说了出来。崔稚听着,问道:“德郎是哪位?”
万音一顿,而后面露隐隐的自豪,“是我未婚夫郎。他姓黄,单名一个德字。就是那些人传的,弃我去了的男人。但德郎并未弃我而去,他只是进京赶考去了。”
崔稚和魏铭互相对了一眼。
崔稚这心里好久没想明白的事,终于有机会问出口。
“他可有再同你来信?”
万音眉头皱了一下,“来过。”
似乎不太想说这个,万音端起茶来饮了一口。
魏铭连忙示意崔稚不要问的太急,这消失许久的“德郎”还不晓得是什么情景,惹怒了万音就没意思了。
崔稚只要也端起茶来饮了一口,“信阳毛尖,当真是好茶!万姐姐可吃得惯?”
她改口称了姐姐,万音放下升起的一丝戒备,散了几分。
她说是好茶,“这家茶铺比上次你在河边吃得那一家,有名气得多,要不然元和黄也不会请了我等在此吹啦弹奏的。”
她说着看了一眼崔稚,见崔稚呛了一口水,然后打量了旁边这魏生一眼。万音回味过来,这次这个和上次那个,应该不是一人。
难不成上一个只是朋友,这位她表兄,是订过亲的表兄?
万音也不好多说话了,又默默端起茶来。
崔稚偷看了一眼魏铭,见魏大人满脸的了然,心道反正他都知道了,就此和万音好生说说话好了,不然左一个禁忌,右一个不能提,天也没法聊。
她道:“上次万姐姐见我,是正好与一位友人相遇,走到那处随便寻了个地方吃茶,这一次,我同我表哥,却是被姐姐的琴声引进来的。”
万音惊讶于她说破了此事,刚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见崔稚伸了头同她道:“我表哥是个防人之心不可无的人,下次姐姐再遇见我同旁人见了面,万不要再当他面提及。这次就罢了,只好回去给他扯布做一身衣裳!”
她虽然是小声说的,可一旁坐着的小秀才怎么会听不见呢?
万音捂着嘴笑起来,这两个人真真有意思!
她笑过,忽然又悲伤了一时,眼中泪光闪动。
崔稚讶然,“姐姐这是怎么了?”
“唉!德郎去了两年多了,只最初一月,曾寄信给我,之后再无音信了!”许是从不曾同旁人说及此事,万音这番张口,眼泪也随之落了下来。
崔稚这回真的忍不住了,直接道:“会不会就是他们说的,那德郎骗了姐姐的钱走了?!”
“不会!怎么会?!”万音立时摇头,“绝对不可能!你不知道德郎对我有多好!他对我绝对是真心的,怎么可能是骗子?!”
崔稚心道,真不真心这事,又不能把那德郎的心剖开看,怎么知道呢?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倒是魏铭开了口,“姑娘如何知道,那德郎是真心的?”
“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么感觉不出来!”
万音坐直了腰板,“多少人都不相信,但我不会弄错。他若是待我不真心,会记着我的生辰给我庆生?会怕我冷了,说什么都要脱下自己的夹袄给我?会出门一趟,我送他出去,他却又不放心我,把我送回来了吗?你们都不懂……”
第214章 墨宝心里有数
崔稚挠挠头。
她是不太懂呢!谈了三个男朋友,还真没有哪个,似万音说得这么好。
她侧过头瞧了一眼魏铭,魏铭轻蹙了眉头,神色分辨不出喜怒。而万音还在说。
“……德郎从小没了父母,若不是他从小聪慧,怎么可能长大成人,还考中了秀才?可惜他家贫,只能一边赚钱一边读书,他来我们班子做活,誊抄谱子,从来不叫一声苦累,反倒是看到旁人累了,没有不肯相帮的……”
万音比她这位德郎年纪大两岁,德郎出现的时候,万音已经是扬州城小有名气的琵琶女了。她父母是谁早就不记得,被人养起来如同其他的扬州瘦女一样,等着长大了,或给富商做妾,或者沦落青楼,再或者凭着手艺还能混口饭吃。
万音有一双巧手,学了半年琵琶,便弹的像模像样。教琴的师父偷偷指点她,好好练琴,好好攒钱,不定哪一日攒够了钱,就能脱身出去!从此便脱离苦海了!
好多自尊自重的女孩子,都要走这一条路,但不是谁都有这双巧手。
万音一直记着这话,练琴练到手蜕皮出血,仍旧不肯停,终于到了及笄的年纪,已经小有名气,又过了两三年,腰包越来越鼓,很快就能脱身了!
就在这个时候,那位德郎出现了。
黄德是外乡人,但说了一口扬州话。黄德告诉万音,他是为了能在扬州赚的钱,苦苦练的。万音因此觉得他更加不容易,跟着声乐班子做事的时候,便多有照顾。
一来二去,两人便好了起来。
黄德确实是一位有才华的读书人,他给万音的曲子写词,同万音一道去城外山丘练琴,怕万音伤了手,挨家挨户地去询问城里的脂粉铺子和药铺,掏光了身上的钱,给万音买了一小罐手霜。
万音记得那时,已经是腊月里,扬州城风霜扑面,她的手干裂疼痛,每弹一下弦,就好像用刀尖割手一样。
“德郎烧了热水细细地给我敷手,他身上没什么钱,只能跟隔壁药铺的伙计讨了药来,撒到热水里。我怕疼,德郎一边哄着我,一边用热毛巾为我敷手。可我的手裂的太厉害了,根本没什么用,偏偏进了年关,酒场众多,我每日都要出去弹琴。有一天晚间回来的时候,两手全都渗出了血,德郎见了,将刚烧好的热水直接泼在了地上,说这些都没用,要给我买最好的手霜!”
万音说到此处,眼眶里水光溢出,接着豆大的泪珠扑漱漱落了下来。
崔稚赶忙递上了帕子,万音摇摇头,抽出自己的帕子擦去眼泪,“德郎那天一晚上都没回来。那晚扬州城里下了雪,我四处寻他不见,担心地一夜都没睡着,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我实在挨不住,竟然睡了过去。就这个时候,德郎回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罐,小儿拳头大小。我问德郎这是什么,德郎不肯说,用手指沾了,细细涂在我的手上……”
万音终于没忍住,捂着帕子哭了起来,“那时我就知道,德郎是我这辈子的良人!”
两人这样过了大半年,到了第二年夏日,黄德准备去金陵城试一试乡试,可他这大半年赚的钱也不过寥寥,为了给万音买那昂贵的手霜,还废去了相当大一笔钱。
黄德走投无路,四处借钱,却四处被人拒绝,他始终不同万音张口。万音看着自己就快要攒够的赎身钱,做了个所有人都不认可的决定。
她几乎将所有的钱都给了黄德,让黄德去金陵考举,若是举业成了,便再去京城考进士。
黄德起初不要,后来乡试日子越发近了,万音将钱塞进了他的行囊里赶他离开了去。
绿荫遮天的路上,黄德一步三回头,“音儿,待我回来,必娶你为妻!”
只是黄德去了,再没回来。
快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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