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学子同他没什么关系,但是魏铭不一样,若是乡试的前几名,甚至说解元出自安丘县,那他牛知县可就一下高光瞩目了,当时魏铭要去游学,牛知县还担心了一番,怕魏铭折在半路上,可惜了一颗好苗子。
眼下魏铭回来,还带了许多书,意气风发的,牛知县替他高兴,“考好了,本官重重有赏!”
魏铭心道有钱自然是好的,谢了牛知县走了。如今回想起来,方才那牛长恭可不就同牛知县长得有几分相像?
魏铭狐疑一阵,约莫过了两刻钟,外边有些走动声,他看去,牛长恭和冯启春快步走了,没多时,温传过来喊他,“教谕让你过去。”
魏铭到的时候,从不轻易动怒的桂志育,竟然一脸怒气,额角突突。
“教谕,这是怎么了?”
桂教谕指了牛长恭和冯启春离去的方向,“你猜他们俩是哪里人?!”
这问法让魏铭愣了一下,两人说是本县学生,至少原籍就是安丘的,现在桂志育这么问,显然两人来历不简单。
“难道是,别省特来乡试的?”
这话说的委婉,桂志育却直接嚷道,“这是冒籍,冒籍!”
所谓冒籍,就是假冒籍贯参加别省乡试。
乡试非是全国举行,是在各省内部举行,所以又称省考,因为在秋天,所以也称为秋闱。乡试通过成为举人,举人再参加会试,那便要到京城考。乡试这一关对读书人的要求非常高,有些人穷其一生,都只是个秀才身份,而一旦成为举人,就可以参加选官。
如此,乡试的名额非常有限,每省都有固定的名额,但是各省的情况不尽相同。似读书大省浙江、江西、南直隶,读书风气好,百姓参与高,学风鼎盛,不少秀才都具有举人的资质,但是因为名额限制,竞争十分激烈。
而北地或者一些边境的省份,学风不盛,名额虽然较读书大省稍有减少,但是竞争压力比读书大省小得多,比如山东。其实吸引人的乡试地乃是天子脚下顺天府。京城百姓鱼龙混在,混入一二也无人察觉。
但是山东相较于南方几省,已经是轻松了,南方的学子在本乡受到良好的教育,跑到北地来乡试,考中的几率非常高,而北方的学子却可能因此错失了中举的机会。
这事若是说给崔稚听,她会给一个现代化的同义词——高考移民。
在后世,高考移民管控严格,而在古代的大兴,想管控严格没这么容易。
桂志育气冲冲地同魏铭道,“你可晓得那两人如何说?先说那冯启春,他本是浙江人,上一届乡试在浙江名落孙山,不好生读书,打起了冒籍的主意,竟然让他找出来自家曾祖父曾是山东籍,他现在带着父祖并自己三代回归祖籍,就为了来山东乡试。他无缘无故想迁回来,可不容易,不知道走了哪方门路,竟然真成了!”
魏铭无奈笑笑,人家既然成了,至少明面上成了,还能怎么办?
魏铭劝桂志育消消气,桂志育又说起来牛长恭,“那冯启春还有些山东的血脉,牛长恭可是彻底的冒籍!他正是牛知县的侄儿,这是随知县任上乡试!哪门子规矩?!”
大兴为了避免这些高考移民攀关系打歪主意,一律不许官员子女随迁乡试,就算官做到了京城,考试也要回原籍。子女尚且如此,更不要说一个侄儿了。
牛长恭冒籍可是实锤。
桂志育对此不能容忍,“我县学子几多不易,我这个做教官的都看在眼里。就说你从扬州带回来那些时文,山东地方何曾有?他们见了这些书,如同钻进了黄金屋,这等不易,如何同南方学子作比?他们二人若都过了,这名次的缺额还不是山东学子受了亏?”
魏铭特特看了桂志育一眼,“恐怕那牛长恭和冯启春不这么认为。”
“确实。”桂志育有点泄气,叹了一声,“那牛长恭先就笑嘻嘻地,说必然加倍努力考过,到时候为我脸上长光!”
两人是以安丘县秀才的名义考试,若都过了,桂志育的学政履历上可能添上一笔功,他盼着以政绩获得再次会试的机会,这对于他来说利远大于弊。
这就是为何冒籍之事屡禁不止的缘故。
大多数的教谕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教谕不说,本地生员也难以闹出水花来,莫名被侵占了多少名额,就不得而知了。
第353章 三届乡试
桂志育能把这事说给魏铭听,一来,知道此事同他干系不大,来山东冒籍的人,大多在末名上下徘徊,而以魏铭的水准必是上等的名次,挨不着;二来,桂志育虽然生气这等不公行为,大张旗鼓地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但又不无利益,这利益与他是不想要的,架不住特特送上了门来。
尤其那牛长恭还是牛知县的侄子。
他叹气,“不揭穿,对山东学子不公,揭穿又同牛知县撕破了脸,实属我所不愿。”
一面是亲爱的下属,一面是顶头的上司,真是左右为难。
“还有那冯启春,不晓得找了哪一道的关系,若是动他,又牵连出什么来,实在说不好。”
冯启春能迁回原籍,至少也是找牛知县,也有可能比牛知县更往上,反正都是桂志育得罪不起的。
这事别说桂志育了,就是魏铭也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大兴律对于冒籍的学子,全不似作弊一般严肃处理,只是取消这一科成绩,打回原籍,下一科还能重考,所以很多人愿意冒这个风险试一把。
更有世宗也为此感到为难,“天下皆是我秀才,何云冒籍?【1】”
魏铭只好道,“教谕还是静观其变吧,此事难说。”
桂志育听他都这么说了,也知道此时贸然行事,只怕麻烦更多,况且他方才听那两人说话,完全没有好脸色,再将事情闹大,牛知县可是要怒了。桂志育叹气连连,魏铭劝了两句,说起了旁的。
——
安丘县衙。
牛知县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手里的鱼线轻动了一下,他反应过来,急急去拉,拉上来个空,饵料丢了干净。
他正懊恼,听见有人笑着道,“叔父钓鱼,愿者上钩。”
牛长恭走了过来,跟牛知县行礼,牛知县被他这一句“叔父钓鱼,愿者上钩”把怒气消散了,问他,“哪儿去了,午间吃饭了吗?”
“同那冯生一道吃了一回羊肉汤,香倒是香,就是这北地重口,放那许多盐,害得我俩多喝许多茶水!”
他和冯启春原本不识得,牛长恭是江西人,冯启春是浙江人,可巧两人到了山东同路,一路过来,又都是前来冒籍考试,便多了许多情谊。
牛长恭这么说,牛知县嘿嘿笑,“我先也不适应,吃常了也就惯了,许是等你乡试完回老家,又觉得老家口味清淡了。”
“那倒也是,只是侄儿还是觉得老家好,今日去了县学,只觉学生木木呆呆,教谕更是榆木似不开化。”
牛知县一听,正经瞧了他一眼,“你去县学找桂志育了?他如何说?”
牛长恭疑惑一下,“叔父不是让我二人去寻那教谕吗?”
牛知县是这么说来着,但他的意思是他先使人给桂志育打个招呼,现在他招呼还没打,侄儿已经先上门去了。
“那桂志育什么态度?”
牛长恭撇撇嘴,“别提了,瞧出我二人是冒籍之后,就没给好脸色,就差没把我二人撵出去了!叔父,他不会要坏我的事吧!”
“他敢?”牛知县一瞪眼。
桂志育是什么样的人,牛知县还是知道的,他这两日就琢磨着怎么打这个招呼,能让桂志育不要太抗拒,现在看来,桂志育还是抗拒了,不过好歹还留了几分颜面。
牛知县是个得过且过的人,自家侄子来随他冒籍考试,他其实也不想惹这个麻烦,架不住家中父兄的意思,现在只要桂志育这里不出招,旁的事也就没什么了。
他嘱咐牛长恭,“那桂志育为人过于一板一眼,你无须同他较劲,平日里好生温习,多演些时文,到了八月一举中第,也就成了!”
他这么说,也就是桂志育那里不会出什么事的意思,牛长恭听了自然欢快,下晌小憩一阵,寻了冯启春把牛知县的意思说了。
冯启春大大松了口气,“有令叔在,咱们只管安心考试。”
冯启春让人上好茶请牛长恭吃了,又道,“我听说本地的郝氏书局近来印了一批新时文,咱们既然早早来这山东地界准备,还是看一看本地读书人偏好什么题目,又喜好什么文章。”
这是正经事,牛长恭一路同冯启春过来,晓得他腹中有几滴墨水,细论起来确实强过自己。
牛长恭立时道好,两人喝过茶,往郝氏书局去了。
——
郝氏书局门口摩肩接踵,红绸旗帜迎风飞舞,下边一块大木牌上写了满满一牌子的新书名目。
郝修同魏铭和邬梨从铺子里挤出来,郝修自中了举人后意气风发,也不论能不能中进士了,有了举人老爷名头就已经非常高兴,凡是有热闹没有不去凑合的。
他甫一听魏铭说,要把南边取回来的真经,往郝氏书局印了,就晓得这绝对是个热闹事,这事筹备了小半年,腊月和元月试着放了一些成品出来,直接被一抢而空,今日二月十二,乃是黄道吉日,开门挂红放鞭炮,所有书目一起上架销售。
郝修笑得眼角褶皱似鱼尾,同魏铭和邬梨道,“上两次小卖的分红我大哥已经给二位备好了!从今日开始才是重头戏,魏生多现身几次,邬生也在青州宣传宣传!”
这一批书放眼山东,十有八九只有安丘的郝氏书局才有,今年又是大比年,一番热卖少不了,郝家说不定要借此更上一层楼了!
魏铭自听了余公的劝告谨言慎行许多,他推了邬梨,“接下来邬生还要在青州一些时日,这书当年誊抄过来,也有不少误处,全赖邬生一一校对订正,由邬生现身说法,更好。”
邬梨不光订正过错别字句,还修改过两篇胡乱编上去的小题文章。
就好似邬梨手里这本厚厚的《乡试大小题汇编》,号称人手一本,汇编了三届乡试题目和中举之人的答案,以及近五届对题目的预测和参考作答方法。崔稚当时甚至建议直接改名为《三届乡试五届模拟》得了,不过最后还是为了对知识产权的一丁点保护,保留了原名。
但是这么厚重的书,仔仔细细看完的人并不多,所以书中后半部分,时常出现谬误,还有一题对应的例文更是毫无逻辑,当时邬梨指了给魏铭看,生生把魏铭口中一口茶逼了出来,水花四溅。
这题细说,能把人笑死。
——【1】此言出自明世宗嘉靖皇帝朱厚熜,参考书目《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第354章 五届模拟
“简直荒谬的可笑!”魏铭建议直接将此题删掉,免得誊抄传播出去,误了读书的人。
邬梨却道,“我曾解过此题,还得了先生点头,要不,我把我那篇文修改一番,誊上去?”
魏铭瞧着邬梨那眨巴眨巴的眼,当时就笑了,敢情这还有个,等着在书上留名的人!
魏铭看了看邬梨做的那篇文,显然是用心做的,比原本那荒唐可笑的答案,不知道正经多少。邬梨欢天喜地地把自己的作文写上去,缀上自己名字,还另加了一句,此文仅做参考。
有了这篇文,邬梨就成了此书的联合作者之一,他卖书的兴致自然比魏铭高了不知道多少。
当下,魏铭和郝修在旁说闲话,邬梨就在摊子前给众读书人推销他这本《乡试大小题汇编》。
牛长恭和冯启春联袂而来,眼见着郝氏书局这番场景,啧啧称奇,“都说山东文风不盛来着,怎么这书局前人这样多?”
问话的是牛长恭,冯启春解释道,“许是新印了一批新书的缘故吧!”
可就算如此,人也太多了点。
两人揣着疑惑上前,还没挤进人堆里,就听见有人道,“这书卖的极好,汇编了三届乡试五届时文!翻看一遍此书,说不准就遇上了考试题!”
牛长恭和冯启春相互对了一眼,挤进前去,一眼就瞧见了整整一排案板上,摆着的《乡试大小题汇编》。
“哎呦,这书我有一本来着!”牛长恭惊讶,伸手拿过一本翻看,“哟,就是我的那个!一模一样!”
冯启春也拿了一本看去,他道,“我们浙……江南地界也卖此书的!好像这书汇编者是南直隶的。”
他两人这么一说,邬梨听见了,邬梨赶忙道,“二位是从江南来的?二位说对了,这书正是从南直隶引来的,汇编的是各地的乡试题目和文章!”
邬梨说完,更同众人吆喝起来,他这么起劲,那牛长恭却觉得无趣了,他伸着头把书局的新书瞧了一遍,“我当是什么,原来是南书北引,没意思,没意思!”
冯启春也觉得没意思,“看来还是南方的时文好呀!”
两人原本都瞧不起北地的学问,这下更是看不上了,牛长恭道,“吃的都是咱们嚼了剩下的,还当个宝贝,我看你我二人,这届必当中举了!”
冯启春不好意思这么明说,但心里也这么想,当下两人相视笑起来,飘飘然好像已经考上了举人。
只是他们两人这美梦还没做完,就被人从旁敲醒了。
“江南的时文书籍繁多,但也并非是样样都好,二位虽然从文风兴盛之地而来,但也没必要这般贬低北地学文。”
两人看去,只见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人,着竹青色细布长袄,负手站在两人身旁,他身姿挺拔,气度沉着,此言一出,牛冯二人立时从白日梦里被唤醒过来。
说话的正是魏铭,他晓得这两个冒籍者的身份,更把两人的大言不惭听个一清二楚。
冯启春不说话了,面露尴尬,牛长恭仗着自家叔父是知县,自诩知县衙内,他可不怕。
“北地学文确实不如江南,这话不假吧?如若不然,这些书为何在北地就没人见过?眼下抢钱似的抢书,可不正应了我说的话?”他打量魏铭,“你是县学生员?”
魏铭并不回答他,只是提醒道,“足下还是不要一概而论。”
魏铭说完要走,那牛长恭随手拿起那本《乡试大小题汇编》,大声同众人笑道,“这本书在江南人手一本,诸位若是能把此书一字一句地背上一遍,想来在山东乡试,必然能一举登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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