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半炷香时间到,段万全和温信两人收了卷,直接呈到一旁考官面前。
卷上只标编号,并无姓名,考官皆不知号为何人,只看笔墨字句,判断通过与否。
邢备和孔宿坐在一处,两人手上都接了考卷,有洪斌一组的,也有旁的组的。
伸着头分辨魏铭卷子送往何处的杜克二人,好似看到魏铭的卷子,经段万全之手,进了邢备手里。杜克和晁狄两人立时眼神一对,这便起身往邢备处去。
要是那魏小子第一轮就被刷了下去,后边连口试的资格都没有,可就滑稽了!
两人蹭到考官区,要往邢备身边去,立时被温信给拦了,“二位客官,考官正在阅卷,请勿打扰。”
“什么客官?我两人乃是县学的生员,与那几位考官是一道的!”
温信可没被他两个唬住,“那两位也是考官么?”
两人被噎了一下,温信瞧出了端倪,直接道:“两位还是往那边喝茶,稍等片刻。”
杜克两眼瞧着魏铭的试卷到了邢备手里,怎么肯轻易放过这机会,立时嚷道:“怎么不让人看?不是说公平公正吗?不让人看算怎么回事?”
他嚷嚷,晁狄也跟着帮腔,原本井井有条的仿试大会,出现了混乱。温信哪里想到有闹事的,一时倒不晓得怎么应付。
段万全见状正要过去,被崔稚从人群里窜出来抓了衣摆,段万全回头,听她道,“你去跟那两人说,卷子判完,是要传阅的。”
段万全明白,立时走到两人身前,“二位客官不必疑虑,待到考官阅完试卷,自然传给大家看,两位可还有什么不放心?若是没有,莫要在此喧哗,扰了大家兴致。”
段万全把疑虑解释明白,又暗指两人打扰了众人,那杜克和晁狄也不是没脸没皮的人,登时察觉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热烫起来,不好再说什么,再三给邢备使了眼色,便回去坐着去了。
使了眼色,邢备也没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翻到手下一张卷子,忽的双眼定住了——只见那字修短合度,轻重协衡,阴阳得宜,刚柔互济,一眼看去便觉功底深厚,非四五十载不能练成。
邢备恍惚了一下,转头向考区看去,考区高高矮矮坐着许多考生,年岁最长的,看似不过而立之年。
那这笔墨,从何人笔下写来?
邢备觉得自己约莫是昏了头,又去看那字,这才发现了笔画之间些许刻意之处。
这般刻意,约莫是故意模仿名家笔墨所致,若是如此,习字十数载,倒也有可能做到。
他这样想,稍微安下几分心,只他却不知,这刻意为之,非是模仿,而是某人遮掩不彻底罢了。
邢备又往下翻了翻几张考卷,下边有一张染了墨点两处,走笔混乱,一看考生就没在字上好生下过功夫。
他不经意抬头向杜克两人看去,恰瞧见杜克正在朝他继续使眼色,忽的心领神会。
这张字也默了《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篇,倒是同方才那篇字迹不俗的同出一组。邢备又往那一组看去,自然看到了魏铭,又看到那组坐了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似是这一场年岁最长的考生,心里有了回数。
场上最小的和最大的坐一组,他手上可巧两张卷,一张字迹混乱,结构不清,另一张工整有序,仿若大家,这情况还要辨明吗?
而且杜克朝他使眼色,也说明了些问题。
邢备毫不犹豫,直接以朱笔在混乱卷上画了个零,弃了这一张卷。
又是半炷香的功夫,考官已经全部审完卷子,卷子发到众人手里传阅,只有两张卷子被画了红圈。没人有什么异议,那两张卷子确实混乱不堪,便是到了县试,也是浪费知县阅卷时间。
杜克和晁狄连忙朝邢备使眼色,邢备虽不喜使眼色这等事,却还是朝两人颔首示意。孔宿侧过身小声问邢备,“你划掉的那一卷,不是那个姓魏的小孩的吧?”
这口气让邢备不适,他道,“那卷子不堪入目,我将其划掉,传到众人手中,也无人提出异议!不行便是不行,使出手段也不行!”
他义正言辞,孔宿也不与他争辩,但见段万全和温信两个又把卷子收了回来,开始对号,先请了黄先生组一位考生回到候考区,再接着就来到了洪斌身后。
孔宿皱眉看着,邢备冷哼一声,杜克和晁狄得了方才邢备的示意,这会身子都坐直了去,好似随时能站起来,指出那个被揪出来的人,原本是如何大放厥词,又如何准备蒙混过关的。
只是段万全走到洪斌身后那桌,低头说了句话,那位二十来岁的考生,低着头站了起来。
什么情况?!
杜克和晁狄一懵,孔宿讶然,邢备更是瞪大了双眼,再见魏铭稳稳坐着不动,他忽的站起了身来。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弄错人了?”
邢备根本不信,这个二十多岁的人,应该是那篇功底深厚的卷子主人,怎么现在要被赶出去的,反而成了此人?
那个年纪轻轻的魏家小孩,却一点都没有被波及到!
他这么一问,杜克和晁狄恍然,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杜克一步上前,“这个卷子到底是谁的,你们可不能颠倒黑白!”
众人都被邢备三人弄得莫名其妙,段万全的好性都快磨没了。
他问三人,“邢考官和两位客官,是怀疑我弄错了人?”
杜克和晁狄理直气壮,“对!”
这可把段万全逗乐了,他展开手中的卷子,放到那二十多岁的考生脸前,“此卷是否是足下亲笔所作?”
杜克、晁狄和邢备六只眼睛紧紧盯着那人,只要那人说出一声“不”,他们就能立刻为他伸张正义。
只是那人满脸通红,头都抬不起来,声如蚊蚋,“是我的……”
第58章 做题的套路
这怎么可能?!
邢备死死看住那个年长的考生,见那人脸上大写着羞愧,再要质疑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只是杜克和晁狄还不信这个邪,两人拉扯了那人,“真是你?要是他们欺负你,你可要说话啊!你抬起头来,再看看这份卷子!”
那考生也只读过两年社学,后来家贫无以为继,便一直在村里放牛种田,去岁没有田种,才又拾起书本看了几页,今岁报了县试,本就想着撞撞运气,谁想到在这宋氏酒楼的仿试大会第一关,就把他刷了下去!
这事和体面万万沾不到边,偏偏又被置于到了万众瞩目之中。
那人羞愤难当,再看杜克拽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急了起来。
“不是我的,还是你的?!你这人胡乱纠缠什么?!”此人气得极了,使劲一推,一把将杜克推得一踉跄,要不是晁狄拉了一把,杜克眼看就磕到桌角上去了。
杜克惊愕,那人却管不了这许多,也不再参加下一轮试,拨开众人,闷头直接跑出了大堂。
这人一跑,周围等着看仿试大会的人,都嚷了起来。
“纵使人家写的不好,也不能这样羞辱人!”
“还县学的学生呢!仗着肚里有几滴墨水,了不得了!”
杜克、晁狄和邢备立在人群中,被人指指点点地说道,段万全哼哼着解气,崔稚在角落里看着这场景,非常可怜那三个傻人,毕竟自以为是的人,看不到自己的问题。
崔稚招手把温传叫了过来,温传是下一轮试,现下正好有空,“方才那人这般被欺负出去,实在不好看,你说话好听,帮忙劝劝吧!”
温传当人不让,崔稚让他拿了两块炒糖豆,找人去了。
堂内的吵嚷段万全故意不安抚,只等着众人将邢备、杜克三个说得脸涨的通红,才道:“咱们仿试大会,章程清晰明白,若是心有质疑,同咱们好生说便是,咱们定然解释清楚,这般闹事,不知用意是何!”
邢备还好说,到底方才说得话少,又是考官,被孔宿拉着坐下,便没人再多说了,只是杜克和晁狄,被段万全集中火力攻击。也多亏两个人心中坚信要戳破这场阴谋,忍辱负重下来,仍旧溜到人群里坐下,一双眼睛紧盯着魏铭不放。
而被他们使劲浑身解数要拉下水的魏铭,仍然稳坐钓鱼台上,仿佛周遭的一切与他毫不相干。崔稚从旁看着暗笑:魏大人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呢!
在这个混乱的插曲之后,仿试大会继续进行,座上考官纷纷出题,让考生现场作答。题目当然不会太难,多为童试常见小题。
苗先生领头先出了一道《尧舜帅天下以仁》,他身后第一位考生低头思索了一下,开始答了起来,“且夫帅天下以仁,与帅天下为仁不同;且夫帅天下以仁,与以仁帅天下又不同【1】……”
这个的答法,苗先生在优良之间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给了个良。
若说此生答错,倒也不至于,只是前头两股四句只换了几个字眼,在句式上兜了圈子,回答的过于简单。
这是童试小题作答常见的答题套路,但进境浅薄,不利于以后做出浑涵蕴籍的文章。
苗先生虽然只是秀才出身,且他平日看着最是随和,但也是启蒙过李帆这等进士学生的先生,做学问颇为严谨,所以这一题到底给了良,并且提醒后来考生,“文字须博大昌明,不要但学一挑半剔以爽利为工。”
仿试大会到了如今,才正经有了做学问的样子。
有苗先生竖了标杆,后面考官出题也好,考生答题也罢,都严谨许多,连带着周边看来的群众,也不再嬉笑吵闹,细细去听考生们的答题。
崔稚眼见着报名的人越来越多,便安排另一侧的考官,先将后面考生的笔墨考校起来,减少了相互等待的时间,仿试大会正经运转了起来。
等在洪斌一组最后的魏铭,并不着急,他安静听着前面的考官与考生的问答,心中多有思索。
科举考试到如今已有几百年,《四书》《五经》中但凡能考的道理,无有不被考过,考生平日练习多有套路,这也导致学子进学,并不认真领会经文内涵,而以套路取胜。
苗先生所言甚是,这等做题之法之于童子试尚可,到了乡试会试,却要捉襟见肘。只是乡试自还有乡试的套路,考生猜题、押题,而考官为了应对这种猜押而非真才实学的应考方式,又考出了似截搭题这等试题。
此类题目取相去甚远的文章中某句搭在一起,题目让人意料不到,大面积杜绝了押题。但此题又将经文经义割裂了开来,学子为了将不相干的经文找出干系做文章,更是套路丛生,以技法蒙蔽考官。考官阅卷繁多,无时间一字一句审阅,不乏出现蒙混过关之辈。
自举业就开始研习套路技法,强调技法而忽略涵义,到了做官,不少人免不得要拿出科举的架势,为官为政也处处左右逢源,套路取胜,最后将政绩做的表面花团锦簇,实则一盘散沙,害苦了百姓……
魏铭是科举一步一步上来的人,又在官场沉浮许多年,眼看着大兴的江山垮塌殆尽,感触自然比任何人都多。
他这里思索,那被人遗忘在身后的杜克、晁狄两人,眼见着自己这里无人再指指点点,心思又活泛起来。
杜克瞧着魏铭身前三人一一应答完毕,到了魏铭,那洪斌问了个甚是简单的问题,魏铭三言两句说出应答,洪斌听得直点头,直接就给出了优。
现下已经有不少人都拿到了第一个优,但是在杜克、晁狄眼里,魏铭这个优拿的尤其让人眼中进沙,杜克还道:“瞧着呀,他下一题还得拿优!”
果然不出杜克所料,魏铭又在刘春江手里拿到了第二个优,刘春江当时听了他的答案,拊掌称善,堂里也有不少懂行之人,跟着鼓掌。
杜克眼里的沙子变成了石子,他眼看着魏铭又到了黄录身后。黄录出的题大都简单,得优更是轻而易举,实在坐不住了,趁着邢备和孔宿喝水的空档,两步绕开人群,凑了上去。
“你们怎么还坐得住,那姓魏的小孩都拿了两个优了!你们瞧,他还得从黄录手里再得一个!”
这话说完,就听见黄录又批了一个优,正是批给了魏铭。
——
——【1】此句出自清儒学家梁章钜,是梁章钜初次以生童身份参加书院考试时,回答该题的答案。后文苗先生提醒之语,化自梁章钜父亲,是对梁章钜彼时解小题思路的告诫。
第59章 别人家的孩子
“你们瞧瞧,三个优!现下拿到三个优的考生,一掌就能数出来!咱们不能眼看着他拔了头筹啊!”
孔宿始终保持怀疑的态度,见杜克急的要跳脚,简直莫名其妙,“你急什么?就算人家拔了头筹,又不会耽误了你啊!干嘛非要跟一个小孩过不去?”
“孔宿,这就是你不对了!”晁狄站了出来,“咱们明明白白看到了不妥之处,还不及时阻止,难道任由他们仗着有些关系,耀武扬威吗?”
这话可说得漂亮,杜克也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两个人胸脯挺得老高,好像把自己都说服了,忘了他们其实就是心有不甘,更忘了他们本就是王复一派的人,正在为王复找场子呢!
孔宿可没这么多正义要伸张,他就是觉得两个人没事找事,况且他不喜王复,也不喜这两人。他同邢备要好,拉了邢备,“别管那许多了,人家说不定有真本事,咱们做好咱们的考官便是。”
他要把邢备拉走,杜克和晁狄可不愿意了,两人拦了路,质问孔宿,“他有没有真本事,你看不出来吗?你看他这么大的小孩,一问一个优,你觉得这可能吗?而且旁人答题,无不思索几息,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张口就来!你不觉得,这像早就背好的答案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把孔宿问得张口结舌。
邢备目光掠过几人,又看到了魏铭身上。那孩子一脸的淡定,在一众紧张到满头大汗的考生里,简直如同文曲星一样。可他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就算是文曲星下凡,也不可能这么淡定,除非,确如杜克所说,他提前背下了答案。
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一个弥天大谎!
不劳而获对于科举来说,就是把所有读书人踩在脚下的笑话!
邢备指骨捏得泛青,孔宿似信非信,实在不想再同杜克吵下去,直接问他,“你想怎么办?你还想亲自考那小孩吗?”
杜克一听,连忙摇头,但两眼抖光道:“我和晁狄又不是考官,太容易被他们驳回去了,你们不一样,你们是考官,你们来!你们把上边的考官替下来,等到你们亲自出题考那小孩,真假立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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