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粮兴自有看到祖父离世、师父背叛、家中生意一蹶不振,他这心里对韦慎毫无师徒的情分,只有憎恶。他是从不对韦慎抱有希望的,不过宋标不一样,他实在没想到韦慎居然敢跟他耍花招。
父子俩这般,崔稚便也不再耽搁,把小乞丐的回禀说了。
宋氏父子都是一愣,魏铭问道:“韦慎之子在哪丢得?”
“小乞丐说,听见韦家人说韦慎的儿子下晌去了集市买菜,便没再回来,集市的人倒是见着了他,至于他去了哪里,便不知道了。”
宋标禁不住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粮兴嗤笑一声,“我看说不定是那唐掌柜的意思,想让韦慎在咱们脸前上演一出苦肉计!”
他这么说也不错,毕竟韦慎要来宋氏探听消息的话,宋氏必然会防他一手。而韦慎在边缘地带是必然探听不到真相的,若是能上演一出十香楼迫害韦慎的苦肉计,以宋氏与十香楼的立场,再接纳受了苦的韦慎,就会容易许多。
况且韦慎手艺算不得差,而宋氏崛起太快,灶上除了宋粮兴并没有像样的厨子,而韦慎正好能补上这个空档。
这样一来,韦慎成为宋氏紧要的人,也就顺理成章的可以接触到核心机密了。
不过这一切,还都要看韦慎和十香楼下一步行动。
然而他们刚吃过饭,宋粮兴的话便突然应验了。
韦慎回来了。
宋标听说他来了,差点破口大骂,“他想干嘛?!这是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吗?!”
宋粮兴却禁不住冷笑,“那就让他来!我看他想如何!”
崔稚和魏铭劝着这父子两个都冷静一点,崔稚道:“说来这韦慎不过是唐掌柜手里的一把枪,唐掌柜让他打哪他就打哪,咱们的对手是唐掌柜,做什么与一杆枪计较?”
一杆枪又没有思想。
崔稚并不把韦慎放在眼里,甚至还琢磨着,怎么反过来用一用这枪,倒捅十香楼和邬陶氏一把。
让他们陷害魏大人!崔稚想。
魏铭一听她这话就晓得她什么意思,不禁笑看她一眼,同众人道:“听听他要作甚吧。”
众人隔着屏风,宋标又一次在屏风外单独见了韦慎。
韦慎仍旧穿着那身灰不溜秋的衣裳,相比昨日,褶皱布满全身,好像他昨晚没睡觉,奔走了一夜似得。
宋标看到他一点好气都没有,“又来作甚?”
韦慎朝他鞠躬,几乎鞠躬到了地上,“东家能不能让我再干几天?!”
宋标简直目瞪口呆——韦慎不懂“厚颜无耻”四个字怎么写的吗?!
屏风后,宋粮兴露出了嘲讽又厌弃的笑,崔稚也禁不止摇着头笑了,魏铭皱了眉头。
“我说韦慎,你真觉得我们宋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宋标瞪着韦慎,发现他的脊梁骨塌得一干二净,宋标站起来指着韦慎的脊梁骨,“你能像个爷们一样站直吗?!”
韦慎身子僵硬了一下,随后缓慢地站直了几分,宋标终于瞧见了他灰败的脸上,苦得如同浸透了黄连汁。
宋标不禁被这苦汁苦到,“我问你,你为何又要回来?”
他问了这话,见韦慎抿了嘴,半晌,一句话都不说。
难道韦慎来,不是为了演苦肉计,说他儿子不见了,甚至被唐掌柜绑架了吗?
宋标实在忍不住,“我听说家在找人?你儿呢?!”
韦慎吓了一跳,飞快地看了宋标一眼,急道:“没有!他好好的!我就是手里还缺点钱,想再干半个月再走,”他苦着脸几乎拉到了地上,“行吗?”
宋标简直莫名,韦慎竟说他儿子好好的?
他儿子不是丢了吗?
宋标往屏风后看了一眼,隔着屏风看见有人朝他点头,也不再跟韦慎废话,答应了韦慎,让他仍旧做之前的活去。
韦慎一走,宋标便急急走到屏风后,“他为何不说他儿不见之事?”
崔稚和宋粮兴的答案很一致,“还有后招。”
崔稚甚至道了一句名言,“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苦情戏也不是一天演好的。”
没人问她罗马是在哪,倒是散了之后,她见魏铭若有所思,问魏铭,“你在想什么?”
魏铭看着楼下,崔稚顺着他的目光,正好看到蹲在外面挑菜的韦慎,“你看他作甚?小心他盯上你。”
“我总觉得此事,说不出的怪。”
“你说十香楼和韦慎的苦情戏?”崔稚问他。
魏铭点点头,却又说不出什么来,最后摇了摇头,“且看吧,让小乞丐盯紧些。”
崔稚自然应下不提。
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两天,魏铭和崔稚往郝氏书局去了一趟。郝氏书局满满的人,正热闹着。
春闱的榜传了过来。
不过很可惜,郝修这此没能吸足欧气通过,就连刘春江都名落孙山。安丘县只有一人过了会试,中了三甲,而此人只是祖籍安丘,人根本就在外地。
换句话说,安丘今年春闱几乎被剃光了头。
郝修和刘春江还在回来的路上,不过郝家人很淡定,郝修本来就是陪考去了。只是刘氏一族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魏铭并没有太意外,前世这两人到他进县学读书的时候,还在苦读,今生就算有所改观,也不会乡试一过,便能金榜题名。
崔稚同郝氏书局说了说印刷《食神飞升记》的事,魏铭去看了一趟桂志育,崔稚又往葛家瞧了瞧葛香兰。葛香兰马上就要离开安丘往安东卫所去了,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觉,崔稚见她有些结婚恐惧症的意思,不得不开导了她一个下晌。
待到两人分头回了宋氏酒楼,天快黑了。宋粮兴来道:“韦慎午间说他头疼,回家去了,下晌都不在。”
崔稚根本没当回事,“反正有人跟着他,我们不要多管。”
宋标欲言又止。
正此时,一个小乞丐跑了过来,并不是之前给崔稚传信那个,但他见着崔稚,直接跑了过来,“是不是你让六虎盯人的?”
崔稚道是,见着孩子跑得满头大汗,“怎么了?”
“六虎让我传话,说他盯得那个姓韦的老头,要跳河了!”
第151章 跳河
漠水是安丘县城附近最偏僻的一条河,河水流的颇急,河内更有暗流涌动。
漠水旁的村落流传着水里有水鬼的说法,不让孩子们到漠水里游玩,崔稚几人赶到的时候,漠水河畔廖无人烟。
传话的小乞丐带着他们找到了乞丐六虎,六虎一见他们几个都来了,赶忙指着远处道:“那个韦慎沿着河边一直走,时不时愣上一大会子,刚才还有个村人上前问他要干嘛,他不肯说,一直走。村人说水里有水鬼,得离远点,他说那更好。村人骂他有病就走了。”
“那他到底要不要跳啊?”
崔稚先听着韦慎要跳河,吓了一大跳,和众人一道套了个马车就来了,一路催着赶紧,想着好歹是条人命。
可韦慎没跳,只是站在河边一动不动,崔稚不禁疑惑他是真要跳河,还是作戏。
“定然是作戏!”宋粮兴对韦慎完全不留情面,“说不定又是苦情的戏码!我就在这看着,看他敢不敢跳!”
说完顿了一下,立时又道:“就算跳,说不定也知道咱们在这,跳给咱们看!”
他这么一说,崔稚琢磨道:“也许他早就发现有人盯梢,眼下做的都是给咱们看得,也不一定。”
宋粮兴简直要拉了众人,“我看咱们回去好了,韦慎是必然不会跳的!”
宋标不免摸不着头脑,盯着韦慎缩着的背影,“他到底要干嘛?”
这几天,韦慎都怪极了。难道都是唐掌柜教他的招数?
“他干什么,咱们都管不着!”宋粮兴不准备给韦慎任何机会。
崔稚已经迈出了脚步,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人身上不值得。
唐掌柜要用韦慎这杆枪如何出招,他们就等着接招就好了。
众人担惊受怕一场,眼下见着韦慎只是站在河边,不免都生了气,拧头要走。
正此时,魏铭忽的叫住了众人,“等下!”
众人意外回头看去,只见韦慎弯下腰来,不知从哪取出来一根绳子,将岸边一块大石紧紧绑住,绳子的另一头绑住了自己的腰,勒得紧紧的。
众人皆莫名,崔稚疑问,“他是要栓了绳子跳河,万一没人救他,便顺着绳子爬上来?”
魏铭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我以为不是。”
“那是……?”
崔稚还没问完,就见韦慎忽的抱起了那石头来。
宋氏父子还有些不明白他要作甚,崔稚却倒吸一口冷气。
说时迟那时快,魏铭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而那韦慎使出全身的力气,将石头狠狠扔进了河里。
随着石头抛入河里的,还有韦慎弯曲到从未挺直的身体。
扑通一声,犹如水鬼现世。
漫天的水花中,大石与人消失无影。
……
全身被河水包裹的那一刻,韦慎好像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身体的舒展。
那天,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前去宋氏辞行。
唐掌柜想让他当耳目,想让他挖掘宋氏和高矮生的秘密。他说他不行,不可能做到,可唐掌柜不听,拿他一家老小当威胁。
当年他不愿意背弃师门,唐掌柜便给他使了那样逼迫的手段,而现在,唐掌柜连使手段都觉得多余了,直接将他一家老小抓到屋中,威胁他。
他不答应,能行吗?
可他若是答应,就要在宋氏做耳目!他不想做耳目,虽说宋标让他回到宋氏,有奚落他的意思。可是在街头他差点被烫死的时候,宋标没有不管他!
他当年做出那样的事情,还怕奚落、嗤笑吗?
但是若是让他再背叛一次宋氏,他不敢,不能,下不去手。
他思虑了一晚,只想到一个办法——他辞了这个工,离开宋氏,这样唐掌柜就逼迫不到他了!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唐掌柜竟然得知他辞工,直接绑走了他的儿子!
扬言不回宋氏,就断他儿子一只手!
韦慎跪在地上磕头,被灰土迷了眼,他来不及擦拭,任由眼中渗出眼泪,苦苦哀求唐掌柜的人,却连唐掌柜的面都没见到。
唐掌柜让人传话,“你韦慎当了婊子,还要什么牌坊?!别说什么良心不良心,当年宋老爷子死的时候你没要良心,现在也别提!没人会信!宋家的人更不会信!老实回宋氏,你儿子自然有命,不然等着给他收尸!”
当晚韦慎没有睡着,妻子和儿媳抱着孙在在他身前哭,小孙子的嗓子哭哑了,妻子道:“唐掌柜肯定敢要我儿的命!我儿若是死了,这一家人怎么办?!”
儿媳更是差点晕厥,“报官成吗?”
妻子一巴掌打到她背上,“你懂什么?!十香楼通着邬家,通着官府呀!咱们都是平头老百姓,怎么跟他们打官司?!”
儿媳张口结舌,眼泪流个不停。
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韦慎看着哭作一团家中女人,更不知道怎么办了。
一整夜没合眼。
唐掌柜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只能又往宋氏酒楼去,他说想再干几天工,宋标一下就问到他,是不是儿子丢了!
宋标是想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他怎么敢说?!唐掌柜绑了他儿子的意思,就是让他说给宋家人听!
韦慎没看过兵书,可苦肉计他知道。不管是或者不是,他不能说,不能顺着唐掌柜的意思!
况且他没脸说,宋标说不定早就识破了唐掌柜的计策,根本不会信!
那他说不说有什么意义?
但是就这么捱下去,捱到半个月后,他听不到消息,早晚唐掌柜得要了他儿的命!
还不如……他去死!
对,他去死!
韦慎一下知道该怎么办了,告了假,走向了漠水边。
只有他死了,这些事就一了百了。没了他,唐掌柜再不能威胁着要弄死他儿子。
唐掌柜想逼迫他榨干他的最后一丝用处,他知道自己被榨干后,不过实在这个世界上苟活,更是如同过街老鼠一般在污水沟里活着。
还不如死了干净。
所以他必须得死,不能有一点生还的机会!
必须不能活。
……
漠水还有着由春入夏最后一丝凉意,韦慎在这一抹凉意中,感到了死后的清静。
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想了。
一切都干净了!
河水呼啦啦涌进他的口鼻,他呛得难受,凭着最后的意志,他让自己不去挣扎……
正此时,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接着,更多的手拉住了他!
韦慎睁开眼睛,河水将他的眼冲的酸涩难忍,而那一双双手将他和那块石头割开,石头沉了底,而他上了岸……
“没想到你连死都不怕了……”宋标失魂落魄地坐在他身边。
不仅宋标,宋粮兴和崔稚也怔怔发呆。
魏铭将自己衣裳脱了,拧干披到了湿淋淋的崔稚身上。
崔稚还在发呆,指着韦慎问他,“你都敢腰上栓了石头跳河,你有什么苦处为何不说?”
她不禁后怕,她和宋粮兴都一致以为韦慎是在唐掌柜的支使下作戏。
谁想到……
韦慎苦着脸笑不出来,显然不知道没死成又该如何活下去。
魏铭看了他一眼,“既然死不了,还是说了吧。兴许比起跳河自尽,还有更好的法子。”
韦慎怔了一怔,宋标恨恨嚷了他,“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哪怕把逼你的人捅死,你再死,也算没白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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