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池小园说,他今天是去参加交流会了,所以才穿得这样正式,衬衫西裤,不同于平常的白大褂或是休闲的穿搭,更显得清贵,只是……
宁樨笑一声。
没有偷听电话的癖好,提着袋子飞快地走了。等回来的时候,温岭远正好打完电话站起身。
“温叔叔。”宁樨三步并作两步蹦到他面前。
温岭远等着她一起进去,她却忽然伸手,往他头顶探去。蛋糕吃到一半被电话打断,他这时候还戴着那顶幼稚的纸帽。
温岭远往她手里看一眼,笑说,“小园一定要我戴的。”
“小园是你的亲戚吗?”
“是我妈那边一个比较远的亲戚,父母离婚了,她原本跟着她外婆过的,去年她外婆也去世。我妈把她带来南城,放在青杏堂当学徒。”
宁樨手上把纸帽压扁,对齐,对折,沉默地听他说完,才笑说:“……现在能在青杏堂生活,也蛮好了。”背着手,两步跳上台阶。
茶室里阿婆泡了茶,清苦解腻。
大家坐着说一会儿话,宁樨手机响起来,是好几天没有音信的宁治东打来的。
宁樨怕自己控制不住脾气,起身去大堂接。
大堂里光线不算明亮,人站在空荡荡的正中央,说话都仿佛会有回声,于是她走去右边,掀开布帘,在通往二楼的木楼梯上坐下。
宁治东解释说,这两天有事出了一趟海,把私人用的那支手机落在酒店了,所以没接到电话。
宁樨是不信的,电话接不到,微信也不能回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
宁治东呵呵笑说:“怎么?过生日想爸爸回来了?不是爸爸不想马上回来,主要这边有点儿事绊住了。阿婆好一些了吗?”
宁樨不接他的茬,“我准备开除掉张阿姨了。”
“一个保姆,开除就开除了,爸爸再给你安排一个?”
“你确定不回来吗?”
“这个,樨樨,你理解爸爸……爸爸给你打点钱,你过生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好吧?”
“确定不回来?”宁樨追问。
宁治东好像给她问得面上有点挂不住,“我尽快,尽快,好吧?”
“你不回来的话,我就准备把阿婆送回老家了。”
前几年阿公去世,宁治东回去治丧,被人指指点点,说他赚了那么多钱,却一点不顾父母死活,自己住大别墅,还让老人住老屋,修修补补的,连间新房也舍不得盖。
这当然是误会,是阿公阿婆坚持觉得住老屋更自在。宁治东劝不过,给老屋做了现代化电气改造,尽量让他们住得方便舒服。
宁治东最大的毛病就是好面子,忍不得这样的议论,阿公一下葬,他就把阿婆接到城里来。
宁樨说要送阿婆回老家,简直在戳他的逆鳞。
“阿婆住得好好的,你送回去干什么?”
“你可以试试,三天内你不回来,我就把阿婆送回去。”
“宁樨,你少给我自作主张!”
宁樨挂断电话,把宁治东的号码暂时拖进拒接名单里。抱着膝盖,坐一会儿,看着对面一整堵墙的抽屉。
最顶上的那几排,确实看起来费力,所以那天温岭远才戴眼镜吗?
手机振动打断思绪,一个视频电话,不是宁治东打来的,是宁樨的妈妈,奚纹玉。
视频里,奚纹玉戴一副黑超,躺在椅子上,背后是湛蓝的游泳池。那边是白天,宁樨算不过来时差,无法判定大概在哪个国家。
奚纹玉笑说:“樨樨在哪儿呢?过生日吃过蛋糕了吗?”
宁樨闷声说:“吃过,跟阿婆吃的。”
“妈妈没法赶回来给你过生日,你想要什么礼物,妈妈让人买了给你送去好不好?”
宁樨摇头,“……不用,我爸给我打钱了。”
“宁治东的钱,和我的钱又不一样。”
宁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您过年回来吗?”
“这才十月份,说不好。要是没什么安排,我一定回来。要不你来我这儿过年?”
宁樨摇头。她知道奚纹玉多半只是说说而已,奚纹玉大堆的约会、聚餐、派对,她要是去了,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拖油瓶。
视频里有个男声在唤奚纹玉的英文名,奚纹玉凑近镜头,送给她一个飞吻,“想要什么发微信跟说我,我还有事,先挂了,生日快乐啊。”
宁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起码,他们还记得自己生日呢?
她揉一下眼睛,低头的时候,却瞧见半长的布帘外,有人站在那里。
“温叔叔?”
温岭远掀开了帘子,笑说:“无意偷听,我只是想上楼拿一下外套。”
宁樨“嗯”一声,却并不打算让路,仍旧坐在台阶上,只往旁边挪了挪,留出他上楼梯的空间。
温岭远在原地站了片刻,走到她身旁,没有走上去,挨着她坐下。
宁樨嗅到很清淡的香味,仿佛被雨洗过的青空,药房浓重的药材气味裹挟着,似有若无,是温岭远身上的味道。
宁樨抱着膝盖,下巴抵上去,“……我过去认为,他们给我起这个名字,至少是相爱的——你知道我妈妈姓什么吗?”
“我知道。”温岭远手指扣在一起,手臂搭在自己膝盖上,声音沉缓地说,“人生下来是一杯清水,但杯子没有密封。长大就是杂质、灰尘不断落入杯中的过程。大人总是污浊的。”
“……所以要原谅吗?”
“不用原谅,只是了解这个事实,会让你不那样耿耿于怀。”温岭远很淡地笑一下,那种风雪洒落,不惊万物的笑,是带有一点无奈的,“……当然,这可能就是你要承接的一种杂质。小孩才会事事较真,大人只会说‘算了吧’。”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你看,我除了说‘算了吧’,还能说什么呢?”
“即便不得不与杂质共生,也有不同选择。有人沉淀,有人搅拌。”
宁樨沉默下来。
温岭远轻拍一下她的肩膀,“你的朋友说,在等你去吃夜宵,我送阿婆回去,再送你们过去。”
“你不是忙了一整天。”
“扫兴的大人们,总该让小孩过一个不那么沮丧的生日。你们想吃什么,我可以请客。”
宁樨笑起来,“想吃甜品很好吃、很贵,然后现在还在营业的餐厅。有吗?”
“你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温岭远笑说,“稍等,我上去拿外套。”
第八章 秋分(08)
温岭远的车,停在离青杏堂不远的一个车库里。
宁樨不懂车,只是觉得温岭远的这一辆,造型颇有一些古典,与宁治东常开的那辆,有钱都显露在了门脸上的大奔,是完全不一样的。
阿婆晚上睡得比较早,先将她送到家,宁樨再回到车上。
苏雨浓这时候凑到宁樨耳边悄声说:“你这个温叔叔开宾利欧陆哇,开中医馆这么有钱的吗的?”
“这个车很贵?”
“也不贵,三百多万吧。”
“……”宁樨低声地说,“他应该是有别的投资。”否则一个学中医的,无论如何和她爸一个做生意扯不上关系。
苏雨浓说:“是不是你平常表现得太平民,让我对你家有钱的程度产生了误解。我看到网上的富二代,好像不是你这样的。”
“我们家也没有多有钱,我知道我爸的车才一百多万。”
“才……”苏雨浓觉得自己就不该挑起这个话题。
前排驾驶座的温岭远笑说:“你们在聊什么?”
宁樨意识到一直跟苏雨浓嘀嘀咕咕说悄悄话很不礼貌,“……我跟小雨在商量吃什么?”
“可能没得商量,你所说的那种店,我知道的,在南城也只有一家。”
“那你请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温岭远带她们去的地方,或许称之为酒吧更为合适。
与宁樨印象中的酒吧不同,坐落在临江一栋大楼的最顶层,偌大空间里摆放一看便知极其舒服的棕色皮质沙发,没有大灯,只有藏匿起来的灯带,昏暗而安静,营造在自家客厅小酌的氛围。
酒吧老板,是文艺青年所谓的那种有故事的女人。她拦着温岭远,看着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小姑娘,笑说:“知道我这儿是酒吧,还把未成年往我这儿带。”
“小孩儿过生日,带她过来吃点东西。”
女老板冲宁樨眨一眼,夸温岭远:“有眼光。”说着拿出一页牛皮纸的菜单。
宁樨和苏雨浓脑袋凑在一起,研究菜单,看见甜品后面的阿拉伯数字,都有点咋舌。
两个人商量一会儿,宁樨说:“给我们菠萝虾肉鸡尾沙拉配三文鱼籽、波士顿龙虾卷、玫瑰覆盆子蛋糕。”
她顿一下,看向老板,“一般餐饮行业的惯例,不是顾客过生日的时候会送一点什么?”
老板哈哈大笑,“如果我送你餐品,这人情终归还是要挂在温岭远名下。他是个不爱欠人人情的人。”
温岭远笑说:“偶尔欠一下也无妨。”
“那今天给你免单,”老板探过身抽回菜单,往宁樨跟前凑拢一下,笑说,“祝你生日快乐。”
落地窗外是露台,一些人坐在外面喝酒。没有灯光,城市的夜晚足够明亮。听不见室内的音乐,因为从这里能看到江景,任何人造的意境都是多余。
宁樨和苏雨浓都变成没有见识的小屁孩,看见江水里的行船的灯火,齐齐“哇”一声,不约而同掏出手机来拍照。
点心端上来,装在汉光瓷的盘子里,另送了一碟蜂蜜柠檬马卡龙,和两杯桃子气泡水。服务员放下一束长梗红玫瑰,用黑色的纸张包扎,说也是老板送的。
温岭远只点一杯柠檬水,喝得很慢,等待她们试吃点心后的评价,但是他笑得胸有成竹。
“好吃!”
“巨好吃!”
两个没文化的高中生,也想不出更多辞藻了。
温岭远觉得年轻真好,刚吃过生日蛋糕,还能有胃口装下这样多的点心,不怕代谢不掉高热量,也不怕积食。
她们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吃完,喝下气泡水,打一个满意的饱嗝,完全不顾及形象。
宁樨说:“温叔叔,下回,我和小雨请你去我们学校周边吃夜宵?”
“吃什么?”
“冷锅串串,川香麻辣烫,或者青椒酸菜鱼?”
一听就是让人胃疼的东西,温岭远这个典型的本地人,完全吃不了辣,笑说:“或许,我只用帮你买单就好了。”
苏雨浓此时此刻,总算明白为什么这些天,“青杏堂”取代“奶茶”成了宁樨最常提及的高频词汇。原来和地方无关,和人有关。
也是现实中第一回接触到温岭远这样的人,才体会到宁樨为什么总说学校里那些总围着她打转的男生,都是还没进化完全的猴子。
苏雨浓其间离席去了一趟洗手间,等回来的时候,看见宁樨和温岭远并肩站在天台的玻璃围栏那里,面朝着江面。
宁樨偏着头与他说话,神采飞扬,时不时,要踮一下脚尖,仿佛身体已经盛放不住雀跃的心脏。
温岭远则会微微低下头,认真聆听,平和,谦逊,一点也不高高在上。
她觉得这个画面,放在这样的夜景里,非常非常的和谐。
温岭远先将苏雨浓送到,再送宁樨回家。
原本宁樨坐在后座右边,下车给苏雨浓让了位置,再上车的时候,就顺势坐到了副驾驶上。
车里也有很淡的香味,应该不是某一种花香,她识别不出来。
“你有用什么车内熏香吗?”
温岭远想一下,“或许,可能只是上次送车去保养,残留的清洁剂的香味?”
“……你不能让我去买一瓶清洁剂。”
“我知道有一种除味喷雾,和这个味道类似,只是忘了名字,回去我查一下购买记录再发给你。”
“你也会网购吗?”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会。”
因为你开三百多万的车。宁樨摸摸鼻子。
“我只是不看动画,不代表我是一个和时代完全脱节的老古董。”
“我并没有说你老!”宁樨申辩,“我觉得你……刚刚好。”
“……什么刚刚好?”
宁樨偏着头看他,“刚刚出炉的可颂,少烤一分不熟,多烤一分就焦了的那种刚刚好。”
温岭远笑了。他承认有时候自己跟不上她的思考回路。
二十分钟路程,宁樨希望它能更长一些,因为还有很多关于温岭远的问题想问。
比如,“青杏堂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和杏林的说法有关吗?”
杏林是中医学界的代称。
“奶奶叫翟青杏,爷爷当年建医馆的时候,就以她的名字,作为医馆的名字。”
“原来是一个‘虐狗’的典故。”
温岭远笑说:“我读高中的时代,还是单身的人自称‘单身贵族’的时代。”
“不要强行和我们划出代沟,起码你还知道‘虐狗’的意思。”
“或许,再过两年我就跟不上网络词语更新换代的速度了。”
“为什么?过两年医馆的宽带就不再续费了吗?”仿佛是出于本能,宁樨总要岔开那些,他仿佛是下意识阐明和她并非一辈人的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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