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柔和中又带着淡淡的忧愁, 就像正对着自己至亲的人一样, 说着最深情的话。
薛可菁似乎也被感染了,忘记了自己是来薛可蕊院子里寻找优越感的。她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薛可蕊用如此郑重又深情的语气跟她说话了,甫一听到薛可蕊用那种柔软的声音唤她,她甚至有了一瞬的失神。
“嗯?”
“二姐陪了蕊儿十四年,我们永远是姐妹,对吧?”
薛可菁抬起头,看见薛可蕊的眼里闪着晶莹的光,她觉得今晚的薛可蕊有些特别……
“那是当然。”薛可菁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那么今晚就让三妹陪阿姊干了这一杯,愿我们来生还能做姐妹。”
说着薛可蕊抬起了手中的酒杯,冲薛可菁高高举起,她的眼里亮晶晶的,带着笑,似乎真的很开心能在赤术的王府里,再度与她重做“姐妹”。
薛可菁笑了,重新获得一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跟班,自然是能给人带来莫大的满足感的。于是她也举起了手中的酒,与薛可蕊轻轻一扣:
“愿我们永远是姐妹。”
说完她停住了手,只静静地看向薛可蕊。
薛可蕊笑得愈发开怀,她冲薛可菁一个示意,抬起手,一个仰头。
一杯酒下肚。
她笑眯眯地将空酒盏在手中把玩着,挑眉望向桌对面的薛可菁。
薛可菁放心了,她也冲薛可蕊报以温柔的一笑,捏起酒盏、抬手、仰头,一气呵成。
“妹子今晚甚是特别。”薛可菁浅浅地笑着,兀自拿手在空空的酒杯边缘画着圈。
“那是自然。”薛可蕊笑得惬意,似乎完成了一件十分重大的事,她满脸都是放轻松的笑。
“因为咱们很快就可以对咱死去的爹娘说,爹娘,女儿给您二老赔罪了。”
“……”
薛可菁一愣,扯起嘴角笑她:“妹子说什么?”
薛可蕊笑得愈发爽朗:
“二姐,你六亲不认跟了蛮夷不说,还引狼入室,将河西逾千里江山,数十万军民拱手送予豺狼。你早已不配做咱薛家的子孙,也不配做一个汉人。
咱老薛家有罪,生养了一个祸害凉州的妖孽,所以今日三妹我便要替天行道,送你去见阎王。让你在阎王跟前好好向咱枉死的爹娘,惨死的唐将军,屈死的堂少爷,和怨死的千万汉人同胞们请罪!”
薛可菁惊呆了,她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她噌地一声自座上站起,因为她看见自薛可蕊的鼻下竟漏出来一缕鲜红……
“蕊儿才说了,咱们永远是姐妹,为了让姐姐您走得洒脱,也为了替咱老薛家向河西数十万同胞谢罪,三妹我便勉为其难地陪你一起走。”
薛可蕊口中不停,似乎害怕在薛可菁咽气之前说不完,她很努力地在加快自己的语速。薛可蕊只手捻起面前的空酒盏,对着早已被震慑到痴呆的薛可菁:
“这是大名鼎鼎的红曲,入口甘洌醇厚,二姐定然没有尝出来,三妹我朝里加了点驴儿倒。为了压下驴儿倒的腥臭气,我又费尽心思去碧峰山转悠了几十天,给腥臭的驴儿倒勾兑上点甘草,地丁和角子,这样一来,味道果然好多了……
驴儿倒是八殿下曾经推荐给我的,八殿下是好人,热情又厚道,总是给蕊儿提供最新的灵感。这驴儿倒果真效力过人,我曾用一滴驴儿倒在一盏茶的时间内杀死了一头牛……”
薛可菁面色惨白,她后退两步踉跄倒地,震惊早已不能概况她心绪的全部——
她看见薛可蕊只絮絮叨叨地讲,一边讲一边有血自鼻下汩汩流出。薛可蕊也不去擦,就那样流着血,面上一层白一层红的,活脱脱自地狱爬上来勾魂的鬼!
小腹内开始有绞痛传来,薛可菁害怕极了,她弯下了腰,泪流满面,开始忍不住尖叫起来:
“啊!啊!救命!”
可是红彤彤的厢房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看见。婢女呢?她的婢女们呢!
“二姐别喊了,你们刚进门我就差人关了院门不让你的仆从进。只是让赤术那厮给跑了,最该死的就是他,可惜我命才一条,只能死一次,否则我定要再死一次,拽也要把那丧尽天良的契丹狗贼给拽进阴曹地府!”
薛可蕊的脸开始变得铁青,应是也正经历着难忍的腹痛,她开始往地上缩,缩到墙边的一只小柜旁抱着双膝坐着,兀自大口喘气。
诡异的厢房内飘荡着诡异的酒菜香,空气中回荡着薛可蕊铿锵有力又支离破碎的碎碎念,如同来自地狱的召唤,让早已处于崩溃边缘的薛可菁魂飞魄散!
薛可菁绝望地捂上自己的脸,竟摸到一手的濡湿,放下来一看,满手血红。
“啊……啊……啊……”
薛可菁吓坏了,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她疯狂地将自己的手往地上擦,又疯狂地拿自己那鎏金的缂丝裙摆擦自己的脸,擦到满脸满身一齐红彤彤。
“二姐,别擦了,没用的。我看过喝了驴儿倒的牛,先是鼻子流血,然后你的眼和耳也会流血。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再过一程,你的嘴也会吐血,那是自你肚肺肝肠里面翻涌出来的血。你会忍不住不吐,直到把你自己的心肝肚肺统统吐出来……哈哈哈哈!”
看薛可菁如此狼狈,早已半躺的薛可蕊开始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尖利的笑声回荡在飘着酒香的红彤彤的厢房内,令人毛骨悚然。
薛可菁崩溃了,捂着脑袋拼命朝房门口爬,薛可蕊疯了,一脸的狰狞,那诡异的怪笑将森森的恐惧直剌剌刺进了薛可菁的骨髓。
“救……救命……疯……疯子……”
腹中绞痛愈甚,一股腥气涌至喉间,薛可菁开始忍不住呕起来,咕咚咕咚果然一口一口的血。
耳畔响起另一个干呕的声音,像厉鬼唱和。薛可菁抖若筛糠,一边呕,一边号,血泪齐下,如闸口泄洪。
房门陡然被人冲开,薛可菁听见有人冲进了房,她朝那声音“看”去,却只看见满目的血红。
薛可菁着急,究竟是谁进来了,也不来救她,却端端往那墙边的壁橱跑,是去救薛可蕊了吗?
薛可菁等不住了,用尽全力朝那声音伸出了手——
“救……我……”
……
赤术皱着眉,背着手大步朝自己的书房走。他的心情糟透了,不过想去葛园陪薛可蕊吃个饭,却生生被她刺激到快要当场发作。
薛可蕊眼中的喜悦与历尽磨难终解脱的畅然深深刺激到了他,他不过兑现自己的承诺纳了个侧妃,她薛可蕊就真以为她可以解脱了?
她心念念的依旧是怎样离开他。
这女人就是个铁石的心肠,喂不熟的白眼狼!
为了庆贺他纳了个侧妃,她张灯又结彩,指不定还会有鼓乐齐鸣,弄笛又吹箫。
赤术抬起脚,砰地一声一脚踹开了书房的门,气鼓鼓的坐在了书桌前,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空荡荡的案几发呆。
不多时,肚子里开始咕咕咕地叫,赤术想起自己本是去陪薛可蕊吃饭的,结果没吃成,便想让管家给他送些饭菜来。
才刚张开嘴,赤术突然怔住了——
心口突然猛跳数下,脑袋里开始嗡嗡作响,赤术腾地自座上弹起,他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发颤。
大事不好!
是自己大意了。
赤术一路狂奔,端端直奔葛园。大氅缠住了他的腿,他一边跑一边解开大氅,将它丢进道旁的池子里。
赤术呼哧呼哧朝天吐着气,觉得心跳太快,与他的呼吸不搭调,快到都影响他吐气了,扯得心肝肚肺都在痛。
才冲到进入内宅的花墙外,正前方稀里哗啦传来一阵凌乱嘈杂的奔忙声。
一个婢子面色惨白地冲了出来,端端冲到赤术的胸口上,又给哇啦惨叫一声弹开。
赤术打乱了步伐被迫停下来,他定睛,看见是伺候薛可蕊的葛园的婢女。
赤术喘着粗气来不及问话,却见婢女惊慌失措地滚倒在地,周身抖若筛糠。
“殿下,殿下!大事不好!菁侧妃与小夫人中毒了!”
第一六三章 渡越
中毒了?
赤术大惊, 却并没有失色, 反倒有种预料成真的确定感。
他早就感觉到了薛可蕊的异样,可直到刚才走回到书房他才猜到薛可蕊心中所想。
这场晚宴有异样, 他想,她的确只有投毒一条路可以走了。
“什么毒知道吗?”
另一名仆妇滚了上来,她趴在地上, 哑着嗓子同第一名婢女一样浑身哆嗦着冲赤术疾疾禀告:
“回殿下的话, 听伺候的翠烟说,是驴儿倒。”
不等那仆妇说完,赤术已经开始大步朝后院半跑半疾行,一边跑又一边开始脱外袍。他撩起自己的袖子,露出刚劲有力的一段手臂。
“你们,过来几个人。”
他指着身后屁滚尿流的几个婢女与仆妇发了话。
“是的……殿下……奴婢们在……”
“你,去找管家, 要他跟你一起备好足够多的热水巾帕送到葛园来, 越快越好……”
“是的,殿下, 这些翠烟已经叫了人去做了。”
“……”赤术一愣。
“翠烟是谁?”
“殿下, 翠烟是葛园的三等丫鬟, 现在正守着侧妃与小夫人。她是去年呼力邪将军自铁门关带回俘虏后,先头的可汗给殿下您……”
“够了!”
赤术不耐烦地打断了这名阔嘴妇人的唠叨。既然现场有人守着, 还知道拿水拿帕子, 想来也是个机灵人, 这让他心里稍稍定了定。赤术拿出自己的腰牌递给这名仆妇:
“那么你去叫管家安排个人拿着这个进王庭寻国师, 要他带上他的密炼水,速速到本王府上来一趟。”
“是,殿下……”
赤术脚下不停歇,拿手指随意点了几名婢女,继续开口发话:
“给本王拿个碗,你们准备好煎药的炉子,瓦罐,抽两个人,一个去库房抓枯矾末九钱,白矾二十四钱,一个去厨房切萝卜干一两,拿鸡蛋七只,速速送到葛园煎起来!”
四个婢女仓皇领命,碗好找,不等赤术冲进葛园,一只大陶碗便被递到了赤术的面前。
赤术点点头,停下脚来。他二话不说,将自己的袖子挽得更高,一把抽出腰间的大刀,在众目睽睽之下,抬手自自己的左边胳膊上削下一块肉来。
软塌塌,又血咕噜咚地丢进面前的这只碗里。
“拿走,告诉煎药的婢子,这是药引。”
人乃万物灵长,大病急病以人肉为药引,是契丹人一直信奉的理念。如今薛可蕊有难,赤术做此举动理所应当,也毫不犹豫。
……
赤术带着半身血冲进了葛园的厢房。
府中的医官在赤术奔忙的间隙替他包扎了胳膊,可是他跑太快,血比平时流得更多,连这医官的衣裳也被染红了半身。
赤术顾不得自己的胳膊,他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冲进厢房时,看见厢房里一片狼籍。薛可蕊与薛可菁一个躺在屋的里头,一个躺在屋的外头。
一名婢女正将薛可蕊放置里屋一张春凳上,俯面朝下,一只手则伸进薛可蕊的喉咙,奋力地在替她催吐。
“翠烟?”赤术急匆匆奔至里间来到薛可蕊的身边。
“是的,殿下,奴婢进来时,侧妃已经在呕血了,再催吐怕是作用不大,所以奴婢便选了小夫人催吐。”
“很好,你做得很好!”赤术打断了翠烟的话,他急匆匆俯下身子看向薛可蕊早已没了人色的脸:
“还不曾吐血?”
“不曾,只是开始空呕了。”
“好,你催吐了多少?”
翠烟忙得满头大汗,她也不提醒赤术,再任由薛可菁在外间那么躺着,怕是就真的回天乏力了。她只垂着眼,冲赤术仔仔细细的回复薛可蕊的情况:
“呐,殿下瞧地上,也不多,这汤面的渣还是小夫人晚膳前垫巴肚子的,想来晚膳她并没有用过多少,倒是晚饭前垫肚子的都给吐出来了。”
赤术盯着地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好,翠烟,你干得很好,好好照顾小夫人,本王不会亏待你的。”
驴儿倒是河西一带特有的草,带剧毒,放过牛羊的娃都知道,牛羊自己是不吃的。但是总会有没经验的小娃子,第一次割草料时会不小心在料堆里掺杂点驴儿倒的叶呀根的,牲畜们吃草口量大,剁吧细了牲畜们也挑捡不出来,就那么和着吃了便会中毒。
所以关外的牧民们对付驴儿倒也算是有了不少的经验,毕竟对一个牧民家族来说,每一头牛羊都是很精贵的存在。
如果牛羊中了毒,牧民们会抬来几大桶水,掰开牲畜的嘴,呼呼呼呼朝里灌凉水,将牛羊的胃冲洗干净,这毒也能解了七八分。末了再给牛羊喂点枯矾、白矾,搭配点萝卜,不出两天,中了毒的牛羊又能继续活蹦乱跳了。
赤术并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浪荡子弟,又常年在外领兵打仗,应付某些特殊的中毒事件堪称经验丰富了。
只是薛可蕊不是牛羊,不可能拿凉水洗胃,这翠烟在第一时间知道拿手指替薛可蕊催吐,已经是帮了赤术很大一个忙了。
仅仅催吐还不能排出早已进入人体的毒素,所以赤术让婢女们给薛可蕊专门熬制解毒的药,只求能先暂时保住薛可蕊的小命,待国师带着他的密炼水来,再给薛可蕊进一步排毒。
赤术的胳膊有伤,他依然坚持自己抱着没了动静的薛可蕊往屋外走,经过外间同样没了生气的薛可菁身边时,他顿住了脚……
他的小娘子拼了性命也要取了薛可菁的命,他有一点点能明白这两姊妹之间究竟有什么矛盾。
他不过只在心底里过了那么一下,便毫不犹豫地抱着怀里的薛可蕊继续往外走。
“替菁侧妃收尸,侧妃中毒太深,已回天乏术了。”
赤术头也不回就这样吩咐,既然薛可菁是他小娘子心念念要杀死的人,那么她就只能去死了。
赤术故意忽略掉了他自己,他认为他是薛可蕊的夫主,在他没准备自己死的时候,就连薛可蕊自己,也是不允许死的。至于薛可蕊心里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只能是他的大妃。
……
薛可蕊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才好容易幽幽醒转过来,当她费力睁开眼睛的时候,赤术正坐在床边掰开她的嘴往她肚里灌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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