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驾胸有成竹地一边拉着薛可蕊的手一边去砸观澜阁的门,嘭嘭嘭地震天价响。
不多时,房门背后果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老者压低嗓子的声音传来,“来者可是节度使大人?”
冯驾扬眉,“正是在下,还请庄家管事替我通传你家庄老爷给我冯驾再做一餐饭食。”
话音未落,房门吱呀一声自内打开,一名管家模样的老者眯缝着眼躬身立在门口,侧身让过冯驾进屋后,不等冯驾再开口,便长揖到底:
“果然是节帅大驾光临!东家胆小,不敢出来见人,只派了小人前来查探,有失远迎,还请节帅恕罪……”
冯驾笑吟吟地扶起了管事,只扯过身后的薛可蕊与他站在一处,冲管事说道,“庄管事免礼,驾的新妇向来喜爱你家的饭食,今日咱们都饿了,想再来尝尝庄老板的手艺。”
听得此言,庄管事忙抬眼扫了一眼身穿大红喜服的薛可蕊,面上惊喜交加。
“啊!早听说节帅要迎娶薛家的三小姐,莫不是今日便是节帅与薛三小姐的大好日子?”
“管事说得对,正是今日。”
庄管事一脸喜色,直起身来,忙不迭又对着冯驾和薛可蕊打躬作揖,口里说着吉祥话。管事一脸兴奋地搓搓手,将二人引入顶楼的上座。热情洋溢地点亮了整层楼所有的火烛,红彤彤的烛光刺破暗夜,照亮了漆黑凉州头顶的一片天。
第一二二章 别兮
整层楼都是红彤彤的, 印在薛可蕊的脸上, 眼尾那描金的玉靥如飞凤展翅,熠熠生辉。花梨木的桌椅整洁又水滑,月白的汝窑茶盏汁水莹厚, 似玉非玉。冯驾与薛可蕊对坐窗前, 夜幕沉沉, 红烛高烧,冯驾的目光温柔如水将她紧紧笼罩, 薛可蕊想:
这或许就是爱情的味道。
“东家说观澜阁缺了不少食材, 但是他会尽量用他家眼下还有的食材为我们置办这桌晚膳。”冯驾面带愧色。
“蕊儿莫怪……”
薛可蕊定定地看着冯驾, 看他踯躅的样子, 拘谨地摩挲着那茶盏的沿口,他为不能给薛可蕊提供一桌最好吃的晚餐感到羞愧。
心头跟打翻了蜜罐子似的甜,薛可蕊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大人可曾算过,今日你已经道过多少次歉了?”
“呃……”冯驾一脸尴尬。
“没关系的,大人。”薛可蕊伸出手去, 将他那只不得安宁的大手紧紧包进自己的掌心。
“只要能跟大人在一起, 就算吃糠咽菜, 蕊儿也绝无怨言。”薛可蕊死死盯着冯驾的脸, 她要让他看见她眼中的坚持与肯定。
冯驾果然看见了她眼中的光芒, 他漆黑的眼中霾暗愈甚, 他的嘴角扬起浅浅的笑, 一如既往的懒散, 又似是而非:
“能娶得蕊儿,驾三生有幸……”
冯驾作为凉州的节度使,在眼前的形势下,是凉州唯一的希望,观澜阁的东家亲自挽袖子下厨,用他毕生所学为冯驾与薛可蕊置办了这一场特殊的晚宴。
通花软牛肠鲜香扑鼻,光明羊炙通红可爱,仙人脔黄澄油亮,乳酿鱼酱汁稠浓……庄老板亲自为今晚唯一的一对食客捧来了十数道他精心烹制的菜肴,末了,还学着跑堂的小二喜笑颜开地躬身打了一个千儿:
“二位贵客慢用……”
薛可蕊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她很开心她最喜欢的玉尖面也在今晚的菜单中。不等她将箸伸向那一碗香气扑鼻的玉尖面,案桌对面的冯驾早直起身来,端起白玉小碗周周到到地先替薛可蕊盛了一小碗起来,还不忘浇上那酱香油亮的汤汁。
“夫人请慢用。”
冯驾双手将碗捧至薛可蕊身前摆好,目光却一刻不曾离开薛可蕊那张艳色绝世的脸。
薛可蕊望着他抿嘴儿一笑,“夫君也请用饭。”
说完,薛可蕊端起碗便大口吃了起来,今天一整天都在折腾,她也的确是饿狠了。
薛可蕊虽谈不上是狼吞虎咽,却也吃得的确挺欢脱,桌上的菜每一样她都吃了,还吃得挺多。冯驾却吃得很少,稍稍碰了几下便收了箸坐在一旁看她吃。
“大人怎的吃这么少?”薛可蕊口中嚼着鱼,不忘挤出时间来关心一下冯驾,她直起身来为冯驾盛了一碗仙人脔。
“大人用点这个,你看看你瘦的那可怜样儿……”
冯驾无可无不可,嘴边依旧挂着那淡淡的笑,接过薛可蕊伺候他的这碗仙人脔,拿起一支匙细细地搅着。
“我记得从前你爱吃这个。”冯驾望着那澄黄的仙人脔有些失神,眼前浮现的是她初嫁李霁侠时那局促不安的手与飘忽不定的眼。
“唔……是的……”薛可蕊胡乱地点头,对着那盘炙大羊排展开了进攻。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心?”
“什么?”薛可蕊一愣,含着半块羊排骨忘记了吐。
冯驾笑,挑眉望着她,指了指手中的碗:“我说的是仙人脔。”
薛可蕊也笑了,仙人脔,她从前爱吃,其实现在也爱吃。只是今晚与他一起用饭,觉得这些菜与往日不同,都个儿顶个儿的好,心头好太多,自然得从不常吃的开始吃。
“不曾变心,只是今晚喜欢的太多,顾不上它了。”
冯驾展眉,“那么人呢?”
薛可蕊一愣,望着冯驾眼中渐起的薄薄水汽,暗道:莫非男人也会吃醋?
心头愈发觉得好笑,薛可蕊故作沉思片刻,看见他眼中的光亮愈盛,心道莫要逗他太狠,才放下手中的箸。
薛可蕊抬头认真地看进冯驾的眼睛:
“夫君多虑了,蕊儿心中,从来都只有大人您进来过。”
薛可蕊的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冯驾心尖一颤,几乎就要放弃心中所念。他忙不迭收回心神,借低头摆放酒盏的机会强力敛回眼中的湿热。
桂花酿汩汩倒入两只白玉酒盏,悠悠醉人的酒香四溢。冯驾垂下眼,郑重又庄严,他一只手端起一杯酒,越过案桌将其中一杯递与对面的薛可蕊。
“夫人,今晚虽没有红帐花烛,好在这里有酒。为夫权且借花献佛,你我二人便拿着这酒一起来喝一杯交杯酒,也算没有白费了今日的吉日良辰。”
薛可蕊笑得灿烂,和冯驾的合卺酒什么的,她最爱了。忙不迭站起来,薛可蕊无比珍重地接过这杯酒,握在手中。她看见冯驾走了过来,来到她的身边,只手轻轻穿过她的胳膊——
他的嘴角噙着笑,那淡淡的,慵懒的笑,闲适又自然,薛可蕊却看见了他眼底的风卷云涌。
爱情的甜蜜早已冲昏了薛可蕊的头脑,她沉沦在他璨若繁星的双眸中,跟着他举起了酒杯。
他的唇润泽又丰厚,他的眼里有柔情万种。烛火瞳瞳,光阴摇曳,冯驾死死盯着薛可蕊的脸,看着她喝下跟自己的这杯合卺酒,也看进她的眼……
耳畔轰鸣声渐起。
四肢瞬时脱力,那才盛过桂花酿的白玉酒盏当啷一声落地,瓷沫飞溅,酒盏摔了个粉碎。天旋地转中,薛可蕊极力睁大自己的眼睛,想看清楚身前的冯驾。
她看见冯驾面无表情地浸在满目的红色里,却如映在水中的月,雾中的花,虚无又飘渺。薛可蕊心下着急,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只看见他掩在那淡淡红色薄雾的背后,无声地对她张开了嘴:
我爱你——
眼前陡然一片漆黑,心神也随之落入暗夜。唯有黑暗来临前,红色薄雾后冯驾眼里的那点光,穿透了重重暗夜,直直射入了薛可蕊的心里。
……
冯驾坐在槛窗前,默默地看着窗外浓墨似的一团漆黑。他的怀里紧紧抱了一个人,那是沉睡中的薛可蕊。
不多时,身后传来吱嘎一声响,房门被人自外推开,冯予领着赵桂彬进了房门。
“节帅。”二人冲着冯驾一个抱拳。
冯驾却并不回头:“人和东西予儿都带够了吗?”
冯予颔首,“是的,带够了,二叔。”
“可有查探过尧关外的契丹人?”
“回二叔的话,小侄查探过了,契丹人依旧与我们的人在关外南十里外的李家沟纠缠不休。”
“甚好……”
冯驾点头,他低头望着怀里沉睡的薛可蕊沉默了半晌,终于抬手冲冯予一个示意:
“时候不早了,你带她走吧……”冯驾的声音古井无波,冯予却无端听出来悲凉的感觉。
冯予虽从来反对冯驾与薛可蕊的这段感情,可事到如今,他也会为他的所见所感而触动。冯予低着头,踯躅着向冯驾建议。
“二叔……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冯驾摆摆手:“不用考虑了,我已经考虑得够久了,快些动作吧,别让尧关的兄弟们等太久。”
听得此言,冯予也倒是利落,他大踏步走上前去,来到冯驾的面前,躬身一揖到底,“二叔,小侄得罪了。”
言罢,冯予便伸出手来探进冯驾的怀中,将薛可蕊给打横抱了起来。
冯驾的腰背依旧笔挺,只是在冯予抱过薛可蕊直起身来的一刹那,冯予看见冯驾抬起了头,眼里有什么东西瞬间暗淡。
心头有诡异的哀伤翻涌,被冯予强力压下,他抱着薛可蕊就往屋外走,就在他快要走出房门时,冯驾又开口了:
“予儿,若是凉州没了,你到了南边儿帮她家替她寻个好婆家……别等我。”
冯予一惊,顿住了脚。冯予转过身来,看见冯驾正立在槛窗的前面,目光沉沉地望着他,并他怀里的她。
窗外有风灌入屋内,将廊檐下的大红灯笼吹得吱嘎直响。光影摇曳,冯驾的眉眼愈发变得模糊不清,他一个人身着红袍站在那墨黑与彤红的混沌交界处,孤独又清冷。
“我没有与她拜堂,也没有与她圆房。出了这凉州,在世人眼里她依然还是那个世子夫人,她还能再嫁人,予儿千万要照顾好她。”见冯予不说话,或许为打消冯予的顾虑,冯驾如是向他解释。
喉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冯予突然觉得他的二叔好可怜。可是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只能冲冯驾点点头,再自牙齿缝里挤出了一个字:“嗯。”
走过这雅间的门扇之前,冯予又停下脚步,他默了默,转头冲冯驾说道:“二叔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原本望着冯予的背影持续痴怔的冯驾立马回神,他扬起嘴角冲冯予点点头,“嗯,你放心,我会的,予儿也一路顺风,二叔就不送你了。”
“好!”冯予用力地点点头,压下眼底的酸涩,再也不看冯驾,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带着薛可蕊便往观澜阁的楼下走去……
冯驾立在原地,肩平腰正,挺得笔直。他只定定地望着冯予离去的方向沉默着,如一棵静默的松。
见事情都圆满解决了,一直等在一旁的赵桂彬走上前来提醒冯驾:节帅,得了您的令,司马、参将们都准备好了,都在节度使府衙等着节帅您呢。
听得此言,冯驾点点头。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揉揉自己的额角,再理了理自己一丝不苟的袍身,大手一挥,吩咐道:
“走吧,咱们得接着干活了!”
说完他长腿一迈,率先跨出房门,赵桂彬挎着刀紧随其后。二人昂首挺胸,头也不回,丢下这满室旖旎,义无反顾朝向那暗夜的最深处走去……
第一二三章 誓言
没了对薛可蕊安危的担忧, 冯驾放开手脚开始准备与契丹人的战斗, 他以军营为家,与将士们同吃住, 河西十数郡的军事布防工作也紧锣密鼓地有序开展起来。
只是人马够多的契丹人,很快便将整个河西藩镇不多的十几个城关团团围住,多头并进, 全面开花。冯驾虽以善战闻名于世, 可是,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河西藩镇本就羸弱,如今又失了中原帝国的后盾,少吃少穿的,也没个出路,被契丹人疯狂碾压那是肉眼可见的事。
冯驾自知这是一场难熬的苦战, 很快他便收拢了担任出关伏击、偷袭任务的全部队伍。紧闭城关, 高悬吊桥,拒绝出城, 寄希望于险峻的城墙能助力守军御敌于城门之外, 尽可能地降低自我损耗, 加快契丹人人力物力的耗费速度。
今晚,冯驾难得地回了冯府, 连轴转多日, 呆在军营里他一直不得休息, 趁今日战事稍缓, 他便回府来准备好好睡一觉。
诺大的冯府灯火阑珊,与其他高门大户不同,冯府的婢仆并没有一个出逃。反正也出不去凉州城,他们见多了冯驾打仗,深知与其自己到那荒郊野岭躲着,还不如呆在冯驾的身边来得安全。如若跟着冯驾也得死了,就算躲去其他地方也定是死路一条。
冯驾回到自己的抱松园,用过晚膳后在府里信步乱走,不知觉间来到一排竹篱笆前便止了步。
这里是秋鸣阁。
有什么东西在细细啃噬着他的心,冯驾盯着那篱笆院内整洁的花圃与光亮的青石板地面微微愣怔一瞬,便只手推开那篱笆门,抬步往院内走去。
许是想到薛可蕊离开这里是为了准备回来做节度使夫人,一定不会再回来秋鸣阁的,薛可蕊的东西统统都被拉走了,只剩下冯府从前就摆在这里厚重家具。
诺大一座阁楼空荡荡的,铺床的各色锦垫、兽毛织品、锻帐皮货,吃饭喝水的金杯玉盏、琉璃的花瓶、玛瑙的彩罐统统不见了踪迹,就连原本摆在纱窗旁的那张玉雕牙床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冯驾一拍脑袋,暗自懊悔,他忘记提醒下人们别动这秋鸣阁了。如今这小楼变成了这般模样,想要找出些她的味道,又该再去哪里寻呢?
像孤独的小孩弄丢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冯驾挂着一脸的愁云惨雾,熟门熟路地摸上了二楼。他颓唐地立在同样空荡荡的卧房正中央,死死盯着紧靠墙根儿那张空荡荡的床塌不错眼。
那一日,寒风呼啸中,他便是抱着醉酒的她回到这冷冰冰的秋鸣阁,再将她丢上这硬邦邦的榻,自己则作贼心虚般地自顾自逃走了。
冯驾心内酸楚,默默地来到床塌前坐下,细细摸过薛可蕊曾经躺过的那片光秃秃的木板,“蕊儿,驾欠你的,好多……”。
鬼使神差地,冯驾的手触开了榻边的小橱,咔吱一声,窸窸窣窣滚出一大包软绵绵的物事。冯驾抬手将这包物事捡了起来,放置身下这光秃秃的床板上细细打开来看。
这是一包缎布,有大有小,明显是姑娘做绣活后裁剪下的边角余料。冯驾随意了翻,都是些细碎的布头,残留的丝线,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冯驾将包裹这些布头的细棉布扯了扯,预备重新包好再塞小橱里去,一块艳红的绢布引起了他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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