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笑道:“世子爷还年轻,玩心大,等他再大些就懂事上进了。再说,您不是还有二老爷吗。”
“老二确实勤勉,从小就比他哥哥听话,这么多年也勤勤恳恳的。”程老夫人说到二儿子脸上有些笑,可是很快又皱起眉,“就是他那个媳妇,走路柔柔弱弱的,说话也有气无力,看着就不上台面。连她养出来的女儿也是,瞧瞧大姑娘,不是一样的双胎姐妹,可是在庆福膝下养,就是比老二家的大气懂事。唉,可惜,这么好的一颗棋,这次一退婚,多半毁了。枉我捧了她这么多年,就指着她长脸,嫁个好人家,日后提携父亲弟弟。靖勇侯多好的前程,可惜了。”
这话张嬷嬷就不好接了,大姑娘这些年是标杆一样的存在,凡事只有有大姑娘在,不必多想,第一绝对是大姑娘的。相比之下,二姑娘程瑜墨就平易近人许多,更受兄弟姐妹们欢迎。
然而这些和张嬷嬷一个家奴是没什么关系,依她看无论大姑娘还是二姑娘,都是她高攀不起的存在。程老夫人不知道想了会什么,说:“靠女儿是行不通了,莫非以后,当真让程元璟成为程家顶梁柱?他一个外室子……”
程老夫人想起这个就气不顺,然而子弟出息不出息,一冒头就能看出来。程元贤人已到中年,官职还不如十九岁的程元璟大,就连阮氏时常念叨的功课出众的程二爷,和程元璟一比,也差远了。
程家全族男子打包起来也比不上一个程元璟,程老夫人当然不甘心,然而这能有什么办法。张嬷嬷苦口婆心劝道:“老夫人,您年纪也不小了,孙女都要成婚了,您还纠结年轻时的事做什么?小薛氏已经病死许多年,曾经的外室子也成了程家官职最高的人,您就是不笼络他,也不能把九爷往外推啊。”
程老夫人叹气:“我何尝不知道。小薛氏在建武九年病死的,她也是能熬,硬是撑着看到程元璟高中进士,才肯撒手。说来也巧,就是那一年,薛家案平反了。小薛氏死前听到儿子高中,听到娘家平反,实在是死而无憾。若我那两个儿子能有程元璟这等际遇,让我死,我也甘心。”
“哎呦老夫人,您这是说什么呢!”张嬷嬷连忙冲地上呸呸了两声,说,“老夫人可不兴说这种丧气话。要老奴说,您要想控制九爷,有的是法子。别的不说,九爷如今还没娶妻呢,他再怎么难耐,还不是要仰仗您来说亲。”
程老夫人冷笑一声:“这可未必。若我想拿捏他的婚事,恐怕侯爷就第一个不允。不过说来也奇,侯爷把这个半路来的儿子当眼珠子一样疼,为什么没张罗着给他娶妻纳妾呢?他今年都十九了,别人在他这个年级,儿子都该有了。”
说到这个张嬷嬷也不知道,程老夫人奇怪了一会,说:“罢了,等改日侯爷在,我去试探试探侯爷的意思吧。”
张嬷嬷应了一声,她有些犹豫,问:“老夫人,那大姑娘的事……该怎么办?”
程老夫人目光沉沉地盯着一旁的香炉,过了一会,说:“再看看吧,先放出是霍家毁约的消息,看看有没有好人家上门向大姑娘提亲。如果没有……那这个孙女,只能当做白养了。”
实在是残酷,多年尊贵的嫡长孙女待遇,说倒塌就倒塌。然而张嬷嬷除了在心底叹息一声,也不打算做些什么。高门大院里各有各的前程,说到底,大姑娘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程瑜瑾被“有事”,早早出了门。她走在程元璟身后,实在无聊,抬高声音问:“九叔,你把我叫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程元璟淡淡朝后瞥了一眼,说:“你看起来一副精明相,依现在看,脑子也没多好使。”
这一句话就刺激得程瑜瑾想骂人,她想到面前之人是她九叔,好歹算是个长辈,只能勉强忍住:“谢九叔夸赞。不过九叔凭什么说我脑子不好使?”
程元璟心想简直愚不可及,他难得发善心,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个地步,程瑜瑾竟然还没反应过来。程元璟神色淡淡的,连语气也是漫不经心:“那些女眷个个存了刨根问底的心思,你留在屋里,还能做什么?”
短短一个照面,程元璟对程家内宅已经了解的七七八八。庆福郡主事不关己,阮氏圈圈绕绕另有心思,而程老夫人还是个一心买女儿的。她们的恶意几乎毫不掩饰,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可留的?
这些话程元璟不会说,他是个非常在意界限的人,换言之,生来冷漠。别人如何,与他何干?他刚刚对程瑜瑾说的那句话,已经是多年来仅有的提携。
程瑜瑾立即听懂了程元璟的意思,程元璟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程瑜瑾低头,看着雪花一粒粒飘到大红斗篷上,又很快消融。程瑜瑾安静了一会,突然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像这雪一样,远远看着洁白漂亮,可是走近了,什么都没有。”
程元璟讶异,停下来看她。程瑜瑾扭头看着回廊外浩浩荡荡的风,将雪粒吹的四处飞舞。她的侧颜映着雪,几乎比雪都要晶莹剔透:“我当然知道留下来会很难堪,但是能有什么办法。我不好好笼络母亲和祖母,不用日后,明天我就会过不好了。”
程瑜瑾伸手去接雪,她大红的披风映在灰蒙蒙的回廊上,出奇耀眼。程瑜瑾回头对程元璟笑了笑:“九叔恐怕没法理解吧,你虽然是庶子,但一出生就有父母爱护,事事为你打点,等你长大,你还可以通过科举改变命运。所以你怎么能理解,那种无路可走,却必须走出一条路的心情呢。”
程元璟听到心中细微的碎裂声。
无路可走,却不得不走。
他怎么会不懂呢?
第9章 往事
程瑜瑾站在回廊前,背后朱门森严,冷风浩荡,将隔夜的雪吹得飘飘洒洒,她伸手去接柱子外的雪,那一节手腕比雪都要白皙。
雪落在手掌,很快就化成一汪水。程瑜瑾收回手,自嘲地笑了:“算了,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怎么会懂。”
程元璟一手负后,默然不语地望着檐上的积雪。他怎么会不懂呢?
他出生在最尊贵的皇家,父亲是九五之尊,母亲是原配王妃兼皇后,论出身,天底下大概不会有人比他更高。可是那有什么用,他的母亲早早病逝,给权臣之女腾开了位置,他的父亲最大的反抗就是为妻守孝一年,立他为太子。程瑜瑾说她虽然父母双全,但实则根本没人管她,程元璟又何尝不是如此?
程瑜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和程元璟说起这些来,或许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或许是程元璟已经见过她最糟的模样,又或许,今天发生这么多糟心事,唯有程元璟一直在她身边。
程瑜瑾收回手,她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目露凶光:“你今天已经在祖母面前承认了我的话,我们俩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都跑不了。早晨的事,你不许和别人说,更不许反口!”
突如其来的脆弱很快消散,程瑜瑾又恢复成理智得体的宜春侯府大姑娘,临走还不忘威胁目击证人。
程元璟沉沉地看着程瑜瑾,那种目光不知为何让程瑜瑾害怕,仿佛有深不见底的威压。她有点发虚,不敢面对此刻的九叔,可是才撂下狠话就示弱显得很丢人,程瑜瑾只好示威般地瞪了他一眼,装作自己还有其他急事的样子,飞快走了。
她走了两步,正要松口气,忽然听到背后说:“你走错了吧。”
“嗯?”
“那是回我院子的路。”
靖勇侯府里,霍薛氏坐在黄花梨雕花圈椅上,过了许久都觉得气不过。
她砰的将茶盏砸在桌上,茶沫子溅在桌角,深红色的锦垫洇出深浅不一的水印:“真是欺人太甚,他们自己家做了那么多腌臜事,有什么脸面和我儿说退亲?更气人的是那个大姑娘,不知好歹,竟敢当众撕毁长渊的婚书!”
霍薛氏在宜春侯府里就气得不行,霍长渊只想退亲,不欲节外生枝,就拦着霍薛氏不让发作。霍薛氏独自撑起门户十来年,在外人面前亦十分强硬,可是一遇到独子,那就是百依百顺,什么都听霍长渊的话。
比如今日退婚,霍长渊说不喜欢了要退,那就退;比如程瑜瑾撕婚书,霍长渊说不要追究,霍薛氏即便气得肺都要炸了,也还是什么都没说。
霍薛氏身边的得脸丫鬟琴心用帕子把水滴擦干净,然后跪在地上给霍薛氏顺背:“老夫人,您是什么身份,程家是什么身份,您和她们置气什么?程家连着两三代人都没在朝中担过要紧职位,只挂着虚衔吃饷,而我们侯爷却少年英才,年纪轻轻就立了军功,还在圣上面前露了脸,挂了名。那些文官寒窗苦读十载,为的就是有幸面见天颜。就算是万里挑一考中了进士,想在圣上面前混成脸熟,还得再奋斗二三十年呐。而侯爷今年才二十,便被圣上点了名,问了话,还特意关照了侯府的爵位。这种恩宠,放眼京城独一无二,岂是宜春侯府那种空架子能比的。”
听琴心说起霍长渊,霍薛氏的脸色明显好看许多。霍薛氏丧夫来生活唯一的重心就是霍长渊,别人夸她的儿子,比夸她自己都开心。
霍薛氏说:“可不是么,长渊去年突然说要娶宜春侯府大姑娘,我那时就觉得程家配不上长渊,但是看在他们家姑娘美名满京华,我就同意了。谁能想到,他们家竟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连姑娘都不守本分。这样的人,就是长渊不说,我也不能让她进我霍家的门。”
琴心自然接连应是,琴心在霍薛氏身边侍候了许多年,她比霍长渊还大三岁,这些年几乎是看着霍长渊从少年长成伟岸的男子。霍薛氏闲聊时说过放琴心出府,琴心都委婉拒了,她的心,一直都在霍长渊身上。
琴心和霍薛氏一边说霍长渊的好,一边将宜春侯府奚落了一顿,两人都非常愉快。霍薛氏话头一转,突然想起另一桩事来:“今天程大姑娘将婚书撕碎后,长渊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追出去了。他也真是,这种心机女子有什么好的,怎么值得他特意去追?”
“啊,侯爷还追程家大小姐到外面?”琴心莫名生出一种危机感,女人的第六感总是非常精准,她隐隐感觉到,霍长渊对程大小姐,可能是不同的。
霍薛氏对霍长渊追程瑜瑾出去做了什么耿耿于怀,琴心也异常警惕。琴心随便撺掇了两句,霍薛氏就顺从本心,让人将霍长渊从练武场叫过来了。
霍长渊一头热汗从外面进来,他本以为有什么急事,结果听到霍薛氏的话,霍长渊狠狠皱了皱眉:“母亲,你叫我回来,就为了这么些小事?”
“这怎么能叫小事呢!”霍薛氏不满,握住帕子道,“那个程大小姐心机深沉,不是善类,你以后不能和她靠近,小心被她巴到身上,甩都甩不掉。”
在霍薛氏眼里,大概全天下女子都想勾搭她儿子。霍长渊嘴边浮现出一丝苦笑,程瑜瑾巴结他?他想起程瑜瑾毫不留情的那一巴掌,没有应话。
霍薛氏问:“长渊,她勾着你到外面后,和你说了什么?你都和娘说说。”
霍长渊心里闪过隐秘的不悦,他都已经二十岁了,他和前未婚妻的私人谈话,告诉母亲像什么样子?而且,霍长渊莫名不想和母亲谈程瑜瑾,仿佛这是一个秘密,他并不想被别人窥探。
霍长渊心底隐约生出不痛快,但很快就消散了,快的仿佛没有发生,霍长渊也不觉得自己对母亲有怨。他敷衍,道:“没什么,这是我的事,娘你就别问了。”
霍薛氏捏着帕子的手指收紧,一种儿子要被夺走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她很快掩饰住,笑了笑,说道:“好,长渊你说不问,那娘就不问了。唉,都怪你父亲走的太早,我一个寡妇不好出门,将你婚事耽搁下来了,后来你又去了战场,不好说亲,等到现在,你都二十了,亲事竟还没定下来。要是我早些年就开始相看,怎么至于让你现在都没有家室,还险些上了程家大小姐的当?长渊你放心,为娘这些天便托人去问,总能给你找一门高贵淑贤、不骄不妒的贤妻。”
听到说亲的事,霍长渊皱了皱眉,说:“娘,你今天怎么没和程家说我要娶墨儿的事?”
霍薛氏和琴心都狠狠吓了一跳:“什么?”
霍长渊的眉头皱得更紧:“我今天早晨和你说了,你没有注意吗?”
霍薛氏还真没注意,那时候她听到霍长渊要退亲,全部心思都被吸引过去了,哪能听到霍长渊顺口说了句要娶程瑜墨。霍薛氏心里不悦,京城的女子死光了不成,长渊怎么就盯住了程家,挑完姐姐挑妹妹。
还没照面,霍薛氏对程瑜墨的印象已经不好了。她的儿子是不会有错的,一定是那个狐狸精给长渊灌迷魂汤,哄骗长渊退亲去娶她。
霍薛氏心里不乐意,但是对着霍长渊,她依然是一派慈母模样,笑着说:“长渊你放心,程家的事为娘去说,你只管安心看朝堂的事就行了。”
霍长渊对自己的母亲孝顺又信任,霍薛氏这样一说,他就放了心。明明说的是程瑜墨,霍长渊眼前却不期然闪过程瑜瑾的面容。
雪山洞里那一眼,惊心动魄,恍若天人。就连今日她扇他巴掌,一双画一样的眼睛被怒火燃得黑亮,竟然美得不可思议。
霍长渊猛地意识到自己出神了,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想那个蛇蝎女子,心中又惊又诧。然而理智说停止,脑子却不受控制,霍长渊不由想起今日看到的,站在程瑜瑾身边的另一个男子。
她叫他九叔。
霍长渊问:“娘,你知道程家排行第九的那个男子是什么来路吗?”
“九?”霍薛氏愣了愣,刚想说程家本家哪有行九的,猛不防想起一桩往事来。
霍薛氏脸色变了变,说:“程家九爷,我还当真知道些。他是外室子,生母和我还有些亲缘。”
霍长渊着实意外了:“什么?”
“他的生母也姓薛,薛家没出事之前,我和她也见过一两面,只不过已经出了五服,并不亲。后来薛家流放,她正巧没出阁,还是薛家女,就跟随父兄去边疆了。我怕被他们家牵连,这么多年没有探寻她的下落,没想到二十年后,竟然又在京城看到了她。”霍薛氏看着霍长渊的神色点头,“没错,那时候她已经成了宜春侯的外室,生了一个六岁的儿子,就叫程元璟。真是世事难料,这样一个外室子,竟然也能考中进士,改头换面。虽说外室子不光彩,但朝堂上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分助力,你和他不妨接触一二。”
霍长渊心里意外极了,程元璟气势浑然天成,说是某个王爷他也信,没想到,竟然是个不上台面的外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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