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堂时宜春侯府最大的院子,不及程老侯爷的庄重威严,可是装饰却最细腻。院子里正面五件正房,两侧是东西厢房,靠南是一溜背阴的倒座房。程老夫人住在正房,两边厢房空着,日日有人清扫,有时程老夫人留小辈住下,就睡在厢房。倒座房矮小又阴湿,是下人们住的地方。
程老夫人作为侯府老太太,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最好的,当真是花钱如流水一般。她一个人住五件正房,又在前后扩出三间,装上窗户,当做抱厦,整个屋子呈“三五三”的格局。前抱厦阳光好,丫鬟喜欢这在里做针线说闲话,有小辈来也喜欢在这里玩。后面的抱厦阴暗,一间是佛堂,另一间存放大件箱柜。
程瑜瑾等人就待在前抱厦里,外人一进出就能看到他们。程敏今日回娘家,程元璟作为名义上的弟弟,不来见一面说不过去。程元璟在里面说话,几个年轻姑娘就坐在外面,激动又克制地朝里面望。
程瑜瑾看到徐念春、徐挽春的状态,实在不明白程元璟有什么好看的。程元璟的外在条件确实好,长相拔尖,个子高,年轻而进士出身,现在已经官居四品,无论怎么看都前途无量,这才是真正别人家的孩子。可是程瑜瑾和程元璟打过交道,多年在后宅跌打滚爬的直觉告诉她,程元璟这个人,不是善类。
只可远观,不可近交。
徐念春压低了声音问程元璟的事,徐挽春也支起耳朵听,就是向来对功名不上心的徐之羡,也对这位新来的九叔充满好奇。在座只有程瑜瑾了解的稍微多些,她大致介绍一二,几次想转移话题,这些少男少女都锲而不舍地追了回来。
“真厉害,十六就考中进士了。”
脂粉子弟徐之羡也心服口服:“是啊,母亲总夸瑾姐姐的夫婿年少有为,可是九表叔还比霍侯爷小一岁呢,官职就比霍侯爷大。文官官职可比武官的难多了,实权也大。”
徐之羡虽然不学无术,但毕竟是公卿之子,耳濡目染之下对朝堂官职也有了解。徐之羡本来是随心感叹,刚说完,抱厦里就落针可闻。
徐之羡猛地反应过来不对,连忙站起来给程瑜瑾赔罪:“瑾姐姐对不住,我无心之失,并不是冒犯姐姐的意思……”
徐之羡连连作揖,作为一个男子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难得了,再说,退婚一事确实存在,既然被退婚了,还能拦得住别人说吗?这还是徐之羡,之后,有的是人说不好听的话。
程瑜瑾面色无异,笑道:“没事,我都忘了这回事了,二表兄不必放在心上。”
程瑜瑾其实比徐之羡小,可是徐之羡却下意识地叫姐姐。程瑜瑾也无意纠正,但是现在她心里有了其他打算,不知不觉间把对徐之羡的称呼改成二表兄。
徐之羡对姐妹们向来拉的下脸,程瑜瑾又脾气好从不闹性子,这件事就客客气气地过去了。其他人一见,连忙转移话题,抱厦里又热闹起来。
程瑜墨斜坐在炕上,听到霍长渊的名字,略有些出神。
前世她也知道程家九叔外放回来,但她是女眷,和九叔来往并不多,只知道程家出过一个年轻人,官职很高,但没过多久生病,悄无声息地死在外地任上了。程九爷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在众人印象里。
相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霍长渊的势头却极好,太子刚回到朝堂,大力提拔了许多人,霍长渊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徐之羡说霍长渊不如程元璟,程瑜墨十分不以为然。
程瑜墨有些失神,长渊哥哥对她真的好,霸道又温柔,可惜他们走了太多弯路,浪费了太多时间。如今她有幸重生,一定要从一开始就和长渊哥哥厮守。
程瑜墨隐晦地扫了程瑜瑾一眼,心想,姐姐你不要怪我,不属于你的姻缘终究不是你的,再算计也没用。
早断总比晚断好,她也是为了程瑜瑾好。
“墨妹妹?”
徐之羡唤了程瑜墨一句,程瑜墨回神,然后笑着加入大家的话题中。
程瑜瑾正打算趁这个天赐良机掌握住徐之羡,没想到她才说了两句,正房就传来走路声。丫鬟掀开珠帘,送程元璟出来:“九爷慢走。”
程瑜瑾等人也只能站起来:“恭送九叔。”
程瑜瑾一脸恭敬,可是心里已经在欢呼了,赶紧走吧,别影响她为自己谋前程。她听到程元璟的脚步声已经出去,脸上正露出笑来,却见对方猛地停在门口:“程瑜瑾。”
程瑜瑾愣了一下,连忙说:“侄女在。九叔有什么吩咐?”
“侯爷有事唤你。”
程瑜瑾心里的火山砰的一声炸了,她心想这个人有完没完,一模一样的套路来两次?
程元璟看到程瑜瑾压抑的愤怒,嘴边的笑更惬意了:“我话已带到,你看着办吧。”
第12章 千秋
程瑜瑾气得不轻,看着办?程元璟当着众人的面说程老侯爷有话吩咐她,她能怎么看着办?
前几天程元璟带她从程老夫人屋里出来时,就用的同样的借口。她感谢程元璟的好心,可是现在,表兄表妹两小无猜啊,她能和徐之羡共处一下午,这么好的时机,他还拎她出去做什么?
程瑜瑾内心非常不愿意,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她怎么能拒绝叔叔的话。程瑜瑾假笑着对程元璟施了一礼,问:“现在吗?”
程元璟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就掀开帘子出去了。程瑜瑾彻底没了办法,只能转身对其他几人点头,说:“我有事出去,失陪。”就匆匆追出去。
只留下其余几人呆呆地站在抱厦内,面面相觑。徐念春趴到窗前往外面看,看见程瑜瑾快跑两步,追上程元璟,两人并肩朝程老侯爷的院子走去。
徐念春喃喃:“瑾姐姐和九表叔感情真好,祖父有事叫姐姐,竟然是九表叔来带话。”
而此时,程瑜瑾追上程元璟,压抑着愤怒问:“九叔,你把我叫出来,到底想做什么?”
程元璟扫了程瑜瑾一眼,看到她怒气冲冲又强装无事的模样,不禁失笑:“你想太多了,真的是侯爷叫你。我顺路,帮你带句话而已。”
程瑜瑾惊讶,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真的?”
“不信就回去吧。”
程瑜瑾颦眉想了想,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先去程老侯爷院里走一趟总是没错的。程元璟一路上并没有主动说话的意思,程瑜瑾渐渐放了心,他疏离又漠然,看起来并不像是拿她寻开心的模样。或许,真的是程老侯爷传话。
程瑜瑾抱着怀疑的态度进了程老侯爷的院子,程老侯爷披衣服坐在八仙桌前,看到他们,连忙招手:“九郎,大姑娘,你们来了。”
程瑜瑾心里着实一惊,竟然真的是程老侯爷传唤!她悄悄瞥向程元璟,结果正巧被对方抓了个正着,程瑜瑾连忙收回眼睛,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给程老侯爷行礼:“孙女给祖父请安。”
程老侯爷没在乎这些虚礼,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坐。程元璟倒是不客气,当真挑椅子坐下,程瑜瑾飞快地扫视屋子,审时度势后,谨慎地坐在程元璟下手。
程老侯爷正在桌子上看字,程瑜瑾眼尖看到,眼睛转了一圈,很快猜到这恐怕是祖父的收藏。这个程瑜瑾擅长,她立刻说:“祖父在看谁的字?此人落笔筋骨俱备,收笔时利落圆融,收放有度,自有风格,一看就知功夫极深厚。这样好的字,不应当籍籍无名才是。”
程瑜瑾察觉到程元璟扫了她一眼,程瑜瑾心想她拍祖父的马屁,关你什么事?紧接着她就听到程老侯爷笑眯眯地说:“这是九郎的字。”
程瑜瑾脸上的笑险些僵住,程元璟在旁边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又清又淡,若不是程瑜瑾坐得近,根本不会听到。
好在这都是小场面,程瑜瑾很快调整过来,笑着说:“竟然是九叔的字,侄女委实大开眼界。早知道我就该缠着祖父,让您来教我写字,这样我也能写出和九叔一样好的字了。”
程老侯爷大笑,程元璟内心悠悠想,程瑜瑾也是能耐,无论何时何地,总能不着声色地哄上位者开心。一句话捧了两个人,偏她还说的自然而然,充满小女儿意趣,内廷里以拍马屁为生的黄门太监也不及她。
什么样的环境,才会养出这样的性格呢?
程老侯爷没有想这么多,他抚着胡须,笑道:“大姑娘说的不错,九郎字确实极好。”程老侯爷说完突然话锋一转,道:“马上就是圣上的千秋宴了,虽然圣上说不要大办,但是我们为人臣子,心意却不能缺。然圣上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们能做的唯有尽臣子心意。九郎字好,不妨为圣上写一幅字祝寿,九郎你看如何?”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程老侯爷是父亲,他让儿子做什么事情,竟然还要询问?何况,程老侯爷给宫中递礼,用的乃是宜春侯府的名义,程元璟能有这样的机会,应该感到荣幸才是,为什么程老侯爷要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呢?
程瑜瑾目光不动声色在两人身上扫,程元璟没有说话,停顿了许久。这段时间程老侯爷紧张地几乎要闭过气,好在,程元璟轻轻地、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好。”
程老侯爷如释重负,脸上立刻绽出笑来,可比刚才听程瑜瑾说话开心多了:“这就再好不过。”
程瑜瑾若有所思,冷不防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大姑娘。”
程瑜瑾下意识地站起身:“孙女在。”
“直接送字上去太散漫了,而且落在别人眼里,恐会留猖狂之嫌,对九郎不利。大姑娘,听你祖母说你绣工极好,你可愿意替九郎将这幅字绣出来?”
程瑜瑾愣了片刻,立马反应过来:“能为祖父分忧,乃孙女之幸。”
程瑜瑾明白程老侯爷的意思了,给皇帝祝寿,直接送字太过张扬,能不能递到皇帝眼前不说,但是同朝官员必然是得罪了。但如果换成绣屏,那就不一样了,大件更能引得皇帝注意不说,摆在那里也能时刻让皇帝看到上面的字,连带着便让皇帝能时刻想到宜春侯府。这不比直接写字讨巧?
给皇帝送千秋礼这么大的事,按理绝没有女眷插手的份。给皇帝贺寿不可能只有一件屏风,当然还要搭配其他的东西,只不过主次有别,主推其中一两样而已。程老侯爷如果真打算送屏风,大可让程元璟写好祝寿辞,然后让外面最好的绣娘绣,委实没必要让程瑜瑾冒这个风险。程瑜瑾虽然是未出阁的女子,但是给圣上送礼,倒不必避讳男女,反而要担心绣毁了的风险。
程瑜瑾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程老侯爷这是在抬举她。程瑜瑾自己清楚她可以比外面的绣娘绣更好,但程老侯爷不知道,他本来没必要冒这样的险。
程瑜瑾立即站起来谢老侯爷,而程老侯爷却在试探地看程元璟。
他提出这样的想法,根源是想帮太子。圣上明知道太子就在京城却不能见,想来心中极为悲痛,趁着千秋节这么好的掩饰,程老侯爷让太子写一副祝寿辞,以宜春侯府的名义递上去。等圣上看到牵挂多年的儿子为他贺寿,他心中多少能慰藉些吧。
而程老侯爷又不敢直接送太子的字,虽然太子“失踪”已经十多年,但保不准有心人还记得,如果被杨首辅发现端倪,那就糟糕了。所以程老侯爷想来想去,只能折个中,太子的祝寿辞依然写,只不过不是以卷轴,而是以绣屏的方式送。
这是程老侯爷第二个私心,他本来打算请外面最好的绣娘连夜绣的,可是前两天恰巧听到程瑜瑾被人退婚了。女子被退婚,再好的人材也无法挽回,程瑜瑾恐怕再难说到好人家了。程老侯爷便想让程瑜瑾来执针,他的想法是让程瑜瑾担个名,实际还是绣娘动手。程家不会明面上说这是谁的针法,但是只要这件绣屏被皇帝看重,自然而然的,程瑜瑾的身价就高了。
说不定,还有机会嫁个好夫郎。
这个法子对太子、程瑜瑾都好,程老侯爷想为太子铺路,又想搭太子的风拉自己孙女一把。
就看太子殿下愿不愿意了。
程瑜瑾向程老侯爷谢恩,不明白为什么空气寂静下来。她不明所以地看向程元璟,程元璟一转头,就撞入那双疑惑又漂亮的眼睛中。
心仿佛被一根羽毛挠了挠,程元璟不期然想起程瑜瑾的处境。因为自小被过继,她懂事非常快,几乎是下意识地察言观色,无时无刻不在讨当权者的欢心。
其实,她活的很不容易。
程元璟收回眼神,一副不在意的口吻:“好,就按侯爷说的办。”
程老侯爷大喜过望,他高兴了一段时间,才想起来嘱咐程瑜瑾:“既然九郎同意了,那这几日你勤勉些,多去看你九叔写字,然后拿回去细细临摹。绣的时候如果有一针拿不准,那就去问你九叔。总之多看多问,明白吗?”
程瑜瑾乖巧应下:“是。”
程老侯爷又和他们说了很久,这时候下人在外面通传:“侯爷,老夫人说饭已摆好,就等着侯爷入席了。”
程老侯爷站起身,程瑜瑾看到连忙上前去扶。程老侯爷看起来心情真的很好,说:“说的高兴,竟然没有注意时间,差点误了吃饭的时辰。走吧,先去用饭。”
程老侯爷到时,中堂里果然已经坐满了人,看到程老侯爷进来,所有人站起来请安:“侯爷。”
“家宴不必多礼,都坐吧。”
程老侯爷一路面,程元贤几人立刻上前来扶,程瑜瑾顺势退开,站回女眷席上。程瑜瑾跟着程老侯爷一同露面,还搀扶着老侯爷,不少人都对程瑜瑾投来羡慕嫉妒的目光。
程瑜瑾当然注意到了,她脸上不以为意,仿佛她本来就是这样有脸面。而她心里却在想,飞得越高,盼着她狠狠跌落的人就越多。她被退婚,指不定多少人心中称快,她现在还在家里,侯府里人碍于亲戚情面,都假装不提这件事,可是一旦她出现在外人视线中,冷嘲热讽的人不知得有多少。
程瑜瑾想来想去,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要落得如此下场。或许,她最大的错,就是那天不该上山去找程瑜墨,不该进山洞,不该救霍长渊。就因为她救了人,所以要赔上自己的一辈子,赔上儿子的命,临死婆家和娘家都在称好。
就算她侥幸得到先知,旁人也在埋怨她为什么要退婚,为什么不够柔顺,为什么得罪了霍侯爷。程瑜瑾嘴边抿出浅淡的笑,那又如何,她就是要将婚书当面扔到霍长渊脸上,她就是不给程瑜墨好脸色,她要让所有人都看着,她程瑜瑾这辈子都不跌落云端。
程瑜瑾的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准确落在专心和姐妹们说话的徐之羡身上。
她可不觉得梦里她嫁了霍长渊,这辈子就要为霍长渊守贞。这棵歪脖子树谁爱要谁要,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她程瑜瑾有名声有美貌,干脆换一个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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