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敏忙于便利店和辅导班的工作,一直也不知道这件事儿,直到“胖大海”给她打来电话,问她视频里那个女生是不是她——顾子午马赛克打得很厚,也就亲爹能认得出来是江敏。
江敏狐疑地点击微信里“胖大海”发来的链接,看到了那段十七分钟的视频。她默默看完,只有一个感想,画面里自己看起来真的惨得像条没人要的野狗,尤其天空还渲染似地哗啦啦下着雨。
“姐姐,黑色长方盒的口香糖没货了?我忘了是什么牌子,但是原来就放在这个位置的。”第一排货架前,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生背着双肩包失望地直起了腰。
“有的,”江敏扣下手机扒拉着口罩跛脚走过去,“前面薯条挡住了,给你。”
“要两盒,谢谢。”
辅导班的兼职结束时,距离开学就只剩下两天了。江敏利用最后的两天时间,奋笔疾书写各科老师布置的作业。跟同样在开学前奋笔疾书写作业的其他同学一样,由于时间来不及了,很多题她直接跳着步骤写,甚至直接写答案,但当最后只剩下六篇八百字作文的时候,她傻眼了。此时距离开学只剩下一个晚上,一个她需要帮陈小嫚代班的晚上。
“小敏,你水是不是没开啊,泡面是硬的。”
刚刚出任务回来的派出所小警察嚼着泡面忍不住转头提醒。
“不好意思,我看看。”
江敏抱歉地笑了笑,起身走向电热水器,但脑子里依旧是卷子上的作文名称:《人生的意义》。她试着去打腹稿,但实在打不出来。人生根本没有意义,人之于宇宙之于时间,就跟蚍蜉、大树、石头似的,妄谈“意义”,实在太把自己这个物种当回事儿了。
“喂喂喂!住手!你是不是傻!”小警察突然嚎叫。
江敏眨了眨眼,蓦地回神,自己的手掌将将就要触到电热水器上去了。她吓得心跳缓了一拍,感激地给了小警察个笑脸。
小警察问:“你在想什么呢?”
江敏闻言有些羞赧:“我明天就开学了,作业没写完呢。”
小警察回之以过来人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
顾子午就是在小警察的笑声里悄无声息地进来的——小警察笑得太开怀了,恨不得掩住门口嘈杂的铃铛声。江敏看到他,原本给小警察的笑脸一下子收住了,表情也有些不自然。顾子午低头轻咳了咳,他今天来是要两件事一起跟她道歉的——电梯里掐她的事儿和监控视频没打声招呼就泄露出去的事儿。
“江敏。”
“敏敏。”
顾子午听到跟自己重合的声音,转头看过去,是江敏的爸爸。他在学校食堂见过她爸爸。顾子午点点头,随手抽出一瓶常温的矿泉水,径直越过江敏,坐到临街的窗前刷手机。他实在是不愿意再来一趟,索性就等一等。
江敏看到江大川也并没有什么触动,她大概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也无非就是无足轻重的道歉和安慰。
江大川早就知道谭一玎打她——她小时候是跟他告过状的,但他一直不当回事儿,只口口声声让她躲着他点儿。谭一玎初中没读完就转学去了美国,大部分时间不在国内,江大川就干脆彻底忘了这事儿。如今谭一玎打她的视频传到了网上,江大川自己亲眼看到了,就有点难以接受了,毕竟她自己看那段视频都感觉自己实在是被打得很惨,虽然谭一玎这次下手并没有比以往重,那些伤痕到今天也都已经不痛了。
结果,江大川好像并不是来安慰她的。江敏眨着眼睛,听着他在最初的愤慨过后,一直不自在地讲东讲西,终于发现了异样。但她还不敢相信,直到江大川真的展开了那张谅解书,犹豫不决地推给她签字。
江大川道:“敏敏,爸爸也不愿意你受这份委屈,但是爸爸常常出差不在家,照顾不到你,我们只能息事宁人。我跟谭家的人上午见了个面,他们同意,只要我们不追究,他们保证以后谭一玎永远不接近你。”
江敏低头看看谅解书上江大川潦草的签字,再看看江大川,感觉自己被江大川照脸扇了一个大耳光。
江大川却并未察觉到异样,他继续道:“敏敏,你搬回来住吧,房间已经给你收拾好了,生活用品什么的都是新的。你阿姨还给你买了件浣熊睡衣,她给你手洗了一水,跟你妈以前的习惯一样,贴身衣服再不方便都要手洗......她自己知道以前待你不好。”
江敏垂着脑袋用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江大川以为江敏动摇了,声音更低了,他哄小孩儿似地道:“以前的事儿,张杨的事儿,谭一玎的事儿,以后就不要再提了,我们一家三......四口好好过我们的日子,行不行?你成绩拔尖儿,爸爸努力赚钱,明年供你出国读书,行不行?”
顾子午“砰”地放下只喝了两口的矿泉水。
江大川闻声正要回头去看什么情况,就感觉江敏微颤的手抓在了自己胳膊肘上,但不是要表达父女间的亲密,而是要把他往外推。她突然哭了,跟她妈妈一样,哭起来没有声音,只有满脸扑簌簌的泪。江大川着急地“敏敏”、“敏敏”地叫她。但她一言不发,就只是一门心思地向外推他,而见他呆立不动,她恼得恨不得脑袋也抵上来。江大川慌了,开始忙不迭地道歉——自己是个不称职的爸爸忙于工作没有保护好江敏云云。
江敏将江大川一直推到门口,给街上带着雨腥味的风一吹,感觉喉咙里的哽块似乎融化了些,她伸出手背粗鲁又凶狠地在面上胡乱抹了两把,也不知道要跟好像也很委屈的江大川说什么,最后只是自以为不留情地赶人道:“你总是很忙的,你继续去忙吧,你走吧。”
江大川闻言眼眶倏地红了,他虚扶着门,疲惫地跟江敏解释:“敏敏,但是我忙也是为了要挣钱养你。”
江敏压着哭腔,轻声反驳:“但是养我不费钱的。”
——我不吃零食,也不买衣服,一高也愿意不收我学费。
江大川和小警察相继离开以后,顾子午见识了江敏这个常年盘踞成绩排行榜最顶端的女生有多不讲理。他在十分尴尬的氛围里道歉以后,以为能得到一句哪怕是敷衍的“没关系”,结果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瞪着他呼哧呼哧大喘气——就是那种要找茬前的大喘气——虽然知道眼前这个就要鼓成河豚的女生是绝对没有胆量往他头上浇水的,顾子午还是防备地收起了矿泉水。江敏捕捉到他的动作,以为他就要走了,店里很快又要只剩下自己一个了,跟个孤魂野鬼似的,瞪着他,呜呜啦啦抱怨着,抖着肩膀抽泣起来。
最开始抱怨的对象是江大川、张楚楚、谭一玎:江大川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其实总是希望自己当初没有踹出那一脚,可他当初要是好好保护她,她也不需要自己挣扎求生;张楚楚太会变脸了,千人千面,她是不是去四川专门拜师学过;谭一玎也就有欺负她这种弱鸡的能耐,真是个大王八蛋,他就活该被退学还被抓起来,她就是不签字,哪怕他出来还来报复,反正多打两顿少打两顿也没什么区别,她早就给打皮实了。
跟着抱怨的对象就五花八门了,但总能不时地带到顾子午或顾午,只是此时情绪激动,嘴里也就不分顾子午或顾午了:大家过的都不容易,为什么总有人吃饱撑的上门给人找不痛快,顾子午你知不知道你上回倒了一地的方便面碎渣还有上上回的玻璃玩具碎片有多难清理;天是不是漏了,一直下雨一直下雨,再下就没有衣服穿了,顾子午我上回给你包脚的衣服你是不是不打算还给我了;顾子午谁要你多管闲事,你哪里翻出来的监控视频,你发出去之前为什么不问问我;高考怎么还不来,真想赶紧考完,跟着通知书一起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城市,再也不回来;老师留的什么狗屁作文,《人生的意义》、《生活中的俄罗斯方块》、《雨正大,路也正长》、《一花一世界》,这都谁出的变态题目,到底怎么写,明天就开学了,一篇都写不出来。
......
顾子午竖着耳朵听半天,最后默默望向窗外牵着大人手舔着甜筒走过的小孩儿,眼皮耷拉下来,不自然地评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然而虽然感觉她此刻“乱七八糟的”,实在是不可理喻,却还是刷刷抽了两张纸巾,微微起身塞给她,顺着她的话尾道:“作文我帮你写。”
江敏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
顾子午仰头看着她,道:“给我纸笔,一人三篇。”
——两个班的老师都是重合的,留的作业也都是一样的。
江敏反应不过来地微蜷了蜷手指,指腹上有顾子午塞纸时留下的触感和余温。她其实根本没注意自己都在抱怨什么,全是顺嘴秃噜出来的,她情绪一宣泄出来就收不住,所有陈芝麻烂谷子的都要翻出来晒一晒,是打小的毛病。她用顾子午塞来的纸胡乱擦了擦脸,下意识想跟他说不用帮忙,但这个夜里实在不愿意一个人呆着,于是干脆厚着面皮转身去给他翻找纸笔。
第19章
顾子午第三篇作文写到只剩下最后的提炼总结, 忽然听到了铃铛响,他困顿地瞥过去一眼, 进门的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姑娘。姑娘梳着一脑袋辫子, 带着未卸的舞台妆容,再一身将将遮住肚皮的黑色蕾丝背心、将将遮住臀部的热裤, 往那里一站,十分打眼。但顾子午只是百无聊赖地一瞥就低头继续写作文了。倒也不是顾子午六根多清净,是有顾初墨和柳笙这样一对人设的父母, 顾子午实在看多了长得好看也会通过穿衣打扮十倍放大自己好看的姑娘,早就不稀罕了。
“曾辞来了没,江敏?”
江敏听声音就知道来人是曾辞正在追的邻居姐姐段方舟,她蹲在货架前没起身,依旧一丝不苟地重新摆放被上一波顾客弄乱了的薯条, 回道:“没有, 他是十二点以后的班儿。”
段方舟去冰箱里翻出一瓶奶, 仰着脖子喝了一口,自己扫码买单,道:“他说你明天开学, 他今天会早点来接班,我来时他已经出门了, 应该这就要到了。”
江敏一愣, 嘴角轻轻牵起来。
段方舟瞎晃悠着就来到了顾子午这边,她刚刚进门就注意到这个高中生了,长得是真帅, 她周围帅哥成群,但没有哪个有眼前高中生这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清透气质的。她忍不住想干一把经纪人的活儿——纵观她们Ranger女团自打出道就一潭死水的模样,估计再过些年她再不愿意,也得退居二线转去干些她目前看不上的活儿了。
舞台妆姑娘的呼吸越来越近,大有看看他是在写什么的意思,顾子午唇线微微一抻,反扣了作文纸,转头面无表情地问:“你有事儿么?”
顾子午转头时,段方舟距离他只有不到一米,得以将他的面貌看了个仔细。啧啧,眉眼口鼻无一不出彩,最难得的是,骨型也十分好,是能一炮而红的种子选手。然而这一仔细看,段方舟也同时隐隐惊着了,眼前的高中生跟顾初墨像,跟素颜的柳笙也像——没几个人见过素颜的柳笙,但段方舟曾经因为一个巧合,刚好是为数不多的人之一。段方舟仔细回想曾辞曾经说过的话,有个姓顾的同学,似乎是想追苦孩子江敏。
江敏摆放好薯条再一一确定了价格标签出来,段方舟已经走了,她困惑地抓了抓脸,她以为段方舟是跟曾辞约好的在店里见面的。
顾子午起身,扔了矿泉水瓶,将一叠作文纸递给她,道:“我走了。”
江敏“啊”了两声,一声扬声,一声平声。
顾子午垂眸看了看她的眼睛,已经没有刚开始那么红了,要说是眼里有异物揉狠了,也能说得过去。他没再理她,推门走了。他替她赶了三篇作文这件事儿,实在是有点奇怪,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总之,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虽然暑假不长,但乍然歇这样一段时间,人也都歇懒了,跟不上趟儿。各科老师很是能理解,在最开始的一个礼拜里只是有条不紊地给大家检查作业、点评卷子,没有传授任何新知识点。但第二周开始,在年级主任和各班班主任的施压下,暴风骤雨式的新知识跟着各科老师的吐沫星子纷至沓来,大家瞠着垂死熊猫眼望着黑板前慷慨激昂的老师们、望着转瞬日升转瞬月落、望着教学楼前实物和脑子里虚拟的倒计时牌,渐渐地有了地狱高三的真实感和紧迫感了。
令狐苗苗和“胖大海”有了知识树的加持,成绩稳步上升,很快就有别的同学来借阅知识树了,两人都是不藏私的人,慷慨借出去的同时还要再顺嘴夸一夸江敏,以至于江敏虽然仍旧是那个只顾做题不与人玩儿到一起的江敏,在二班的人气却隐隐要超越班长了。但好在二班的班长是个心比身都宽的人,虽然有阮蒹葭之流故作不经意地挑拨离间,却依旧坚定地力挺江敏。只是,嗯,前脚力挺完,后脚就腆脸来借卷子了。
班长默默腹诽:同学,已经高三了,再有不到一年的时间,高中这段旅程就结束了,大家就各奔东西了,谁有空跟你们演甄嬛传啊?大家成熟点行不行?
月考的试卷刚刚批改出来,都没来得及汇集整理往年级里报,数学老师就迫不及待地差人把单科成绩第二名的江敏叉进了办公室。
“江敏,我告诉你多少回了,这些解题步骤不能省,省了扣分!你自己看看,单就你这张卷面,最起码有六分都是缺步骤扣掉的!你知不知道六分是什么概念?!我都多余问你六分!你知不知道一分是什么概念?!有了这一分,你就跟顾子午是并列的第一名!”
江敏被喷了一脸的吐沫星子,也不敢抹,只低声争辩道:“我时间来不及就......”
老师一拍桌子打断了她:“你什么时间来不及?!你交卷时距离下课还有二十多分钟,你当我不知道?!”
江敏嘴巴倏地一抿,不敢再说话了。她真当老师不知道。数学考场上,陈小嫚突然给她留了个言,要她帮个忙立刻去店里接班,她要回家去捉奸——“捉奸”两个字出自陈小嫚的原话——江敏只好囫囵吞枣地做题,然后翻墙离开学校。
江敏正无地自容着,就看到顾子午也进来了。老师翻出顾子午的卷子,嘴里念叨着“顾子午你演算过程不要写在卷面上”,正要递给他,突然转了个方向,展开给江敏看,意犹未尽地愤愤道:“你好好瞧瞧顾子午的卷子,瞧瞧人家的解题步骤,你自己说,思路是不是很清晰,条理是不是很分明,你要是阅卷老师,你下不下得去手扣他的分?”
江敏保持着低头的状态,满面羞红,但老师似乎仍怕她感触不深,哗哗哗地在她面前抖落着卷子,非要她给个回应,以进一步羞臊她,她只好含胸驼背摇摇头,表示“下不去手”、“不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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