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那印奉得更高了一些,“娘娘还是早些落印罢,奴婢也算是不负殿下所托。”
她每说一句,我便僵下去一分,待她说完,我默了许久才回过神,将手抽回来,十分狼狈地往后退了两步,扶着身后的雕窗,稳住身形。整颗心像是被人攥了一把,皱皱地揪成一团,我捂着胸口,使力按住左心口,仍觉着那疼顺着血脉经络流淌散开,就连胃也跟着缩起来疼。
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倘是没记错,该是“夜深了,殿下请便。”我听得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左右如今你也不愿见着我。”那时候以为一切若能得个善了,还有漫长到令人厌倦的岁月来彼此消磨,即便是彼此折磨,踉踉跄跄这一路兴许也就白了头。谁成想,竟是真不能再相见了。
窗外栽的骨里红梅还未全然凋谢,倒是人先散了的。天意委实弄人。
他从来都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兴许比旁人更厉害一些,可厉害的这些,也不过是打小开始,便有人期望着他能这般。
窗外已有了熹微的晨光,被窗户纸这一遮,更显得朦胧。可终归天是亮了的。
我思绪翻涌,复又落定,连带着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只轻笑了一声,探手从怀里取出那纸和离书,自上而下扫了一眼,而后捏住上端,摇了摇头,缓缓将其一撕两半,“他倒是好打算。”
那大宫女瞳孔紧缩了一下,猛然看向我。迟疑了片刻,仍是出言劝道:“消息是殿下的暗线一层层递回来的,经手的人虽多,规矩却严,除却我并未有人知晓。暗线的消息比军情走得快一些,趁前线的军情还未传回上京,这是娘娘与东宫断绝关系最后的机会了。”
我闻言皱了皱眉,储君阵亡这等动荡社稷根本之事,再是快马加鞭地上报圣听也不为过。一时不知是他的暗线速度太快,还是这折子递得太慢。
心念一转,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我急急问道:“你说他...”我顿了顿,仍是不想提及这个词,“到底是怎么个情形?灵柩何日回京?”
她愣了愣,眉间闪过一丝喜色,想来是明白了我方才所想,可不过一瞬,又委顿下去,低声道:“殿下是领兵途中在沉沙谷被契丹人伏击,一个走出来的活人都不曾有。且那处如今是被契丹控制的,不好贸然出兵去探。”
我闻言明白过来,既是仍在契丹控制下,能侥幸留有一命的可能确实微乎其微,就怕是连尸首都落入契丹人之手。
她又及时补上一句,“还算万幸的是那日里恰巧起了沙暴。”
沉沙谷之所以得名沉沙谷,也是因着其地形气候的缘故,沙暴是常有的,且一旦起了大沙暴,谷内便是飞沙漫天,待平息下去时便能再积上厚厚一层沙土。
我闭上双眼,谷中被伏,本就是尸首叠着尸首,若是再覆了沙尘,想来契丹人也不能再费这个力气去挖一个死人,倒真是...万幸。他那般傲气的一个人,倘若死后真的落入契丹人之手被百般折辱,怕是能气到径直将地府册子抢了去勾他们的名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将已作两半的和离书叠在一起,借蜡烛上的火点了起来,俯身将蜡烛吹熄,手上一松,那团火便落到地上,纸蜷缩起来,上头的字迹再也瞧不清楚,化成了灰烬。
“我与他可不同,我向来不爱食言的。我答应过他,即便是九幽炼狱也要去把他捞回来。如今,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把他带回来。”
我瞥她一眼,见她对我的情绪缓和了不少,“你不是寻常人,又不会功夫。既是能经手他暗线的消息,又能替他收着私印,想来是这暗线的头儿?”
她深深望了我一眼,换了臣下的礼节,“属下初三,总管的就是这些暗地里的消息。”
她的身世说来也是令人心疼得很。她生母乃是皇后娘娘那安阖宫里的一个洒扫庭院的粗使宫女,机缘巧合下同宫中一侍卫遇上,好巧不巧,两人虽素昧平生,却是同乡,一时在这无限冷清的宫中惺惺相惜,结下了这段孽缘。没多久,便怀上了孩子。
宫女私通乃是大罪,两人又委实舍不得这个孩子,只好生下来,偷偷送去宫外找了人家养着。本以为日子能渐渐好起来,可没熬到宫女被放出宫,侍卫便因醉酒玩忽职守,被罚去守一辈子皇陵。
宫女出宫不便,以往几年都是侍卫去看看孩子,将月钱给那户人家。那户人家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只是拿钱办事。侍卫这一走,便绝了那孩子的活路。宫女日夜以泪洗面,身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有一回她躲在树后头哭,被幼时的太子发觉,再三追问下,才得知了其中缘由。
太子那时候还是孩子心性,登时便令人暗地里找那户人家,预备着将孩子买回来。可宫女积劳成疾死在了宫里,送佛送到西,两人年纪上又相差无几,太子便把人留在了东宫,只当是多个丫鬟。后来见她聪慧超乎常人,便开始放手让她做些事情,一步步掌管了他所有的暗线。
她同我说这些事的时候,眉眼低垂,偶或声音还打着颤,末了只说太子于她有再造之恩。我知她对太子必然是忠心耿耿,也放下心来。且她效忠的是太子,太子吩咐她将私印给我,助我保全自身,她虽自然照做,心中却未必认可。
或者说,她更担忧的是太子,无论生死。若是她有这个能耐去北疆,早便去了。如今她去不了,可我未必去不了,她打心底也未必就认了死理偏要拦我。我拿准了这一样,并未费多少周折便与她达成了共识。
趁着消息还未传至上京,确是我最后的机会――去北疆将他带回来的机会。
我细细排布了一番,令怜薇装作我,依然称病,且是能染人的恶疾,将寝殿封锁起来。兼之初三里外照应着,一时半刻也漏不了馅儿。
辰时三刻,初三上来附耳同我道:“娘娘要的通关文牒一应都备好了,地图也依着暗线的消息在绘了,晌午便能好。世子妃也请来了。”
我点点头,“晌午我便走,再耽搁怕是要来不及了。这期间你且盯好了,万万不能出岔子。”
过了这许久,我同嫂嫂终是能见上一面。
还未言语,她只瞧了一眼我眼下的乌青,便心知肚明般,叹了一口气,“我早便怕着是要出事的,果不其然。”
我垂下头去,轻声道:“从前还道是我不欠他什么,如今倒是好了,这一欠,便欠了一条命。”
她拍了拍我手,“他这是以命换命。”
嫂嫂柔着声同我道,自太子去到北疆,秦家的困境便解了――四皇子本也是绕着弯儿地要对付太子,正主既已到了,何必再划个弯儿过去?只是这样一来,所有的明枪暗箭便直往他身上招呼,纵使他同秦家联手,抗过了好几回,可只要有一回出了一丁点的纰漏,也是无法挽回的结局,譬如现下。
强撑到现在的情绪终于有了裂隙,便如洪水冲过堤坝一般喷涌而出,我哽咽着断断续续道:“从很早很早以前他便是这样了,什么都不同我说,什么都自己拿主意,一心一意想着是为我好,可我当真会好么?”
嫂嫂伸手将我拥住,轻轻拍着我的背,我伏在她肩头,哭的不成样子,“我是不能眼睁睁看着父兄在我面前再死一回,可我也从未想过他会死在我前头...”
“我知道,我都知道。安北,这是命,这局本就是死的,倘若有一线旁的活路,我也不会叫你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她扶着我的肩膀,望进我眼底,极认真道:“你想去做什么便去罢,这儿有我。”
第61章
晌午时分, 我扮作男装,拒了初三备的人,一人一马出了上京城。这节骨眼上, 我自个儿行动目标更小些,也更方便。
此时的上京喧嚣一如往日, 仿佛山雨欲来前最后那刻的平稳。若不出我所料,待战报传至大殿, 上京也该变天了。
打马自城门而过时,仍是习惯性地回头望了一眼。朱漆的城门因年复一年的风吹日晒已失了颜色,两侧高耸的城楼依旧, 只是城楼之上, 那遥遥望着我远去的人,怕是寻不回了。
我定了定心神,缓缓吐出一口气,一夹马肚子,扬手一鞭甩下去,整个人低伏在马背上, 两耳风声疾疾呼啸, 打得脸上生疼。我抬腕又是一鞭,马蹄声连成密密匝匝的一片,执着缰绳的手已然冻得失了知觉,这般心里头那些啃啮着的虫蚁才肯歇停上一阵子,我也能专心赶路。
马再急一点,我便能再早一点到。北疆有多么冷我是知道的,可不比上京冷都冷得这般温柔。他虽口头上不曾说, 可那两年同在北疆的时候,他营帐里的炭火用的总比别处多一些。如今他被留在沉沙谷里, 想来是冷得很难受的。我得再快一些,好带他回来。
我只用了两日便赶到了边关。只是这一路上日夜颠簸劳累又不曾歇过,这时候感觉只消闭一闭眼睛,便能昏睡过去,愈发不敢有一丝晃神。
本以为要想找到父兄他们还得再费上一番功夫,没成想整个北疆安静得很,我一日里提心吊胆地走了几处先前估摸的地方,第三处便寻到了秦家军驻扎之地。
我露出身形,还未近营中,便有巡查的小队兵马远远围过来。粗粗一瞥,见他们手上的兵器都刻着秦字,该是品阶不低。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我伸手将面上的黑纱拉下去,举起空着的双手示意。只是近几年军中新提拔上来的将领我都未见过,一时也并不能叫他们放松警惕。
为首一个喝住我,道:“什么人!”我将迈出去的半步收了回来,自然也不能说是秦家那个正做着太子妃的女儿,只好压低了嗓音,“劳烦这位军爷替我向世子通报一声,就说是上京的表弟投奔而来。”
那人狐疑地看了我两眼,“未曾听世子提及。”而后不等我分辩,便下令,“没有书函的,一律押下!”
我心里沉了沉,从前贺盛提着刀来,都敢往营中放,如今军中竟警戒至此,可见此前的情形算不得好。却也并未挣扎,任他们反剪了我双手,推搡着我往前走。
说来也巧,没走两步,便瞧见了二哥。他正一脸愁云地往外头走,许是见到这儿押了人,便往这处走过来,见到我时先是怔了怔,紧接着一脸不可置信地问我:“你怎么在这儿?”
我生怕他一开口便道破我身份,便抢了一步唤了一声“表兄”,他面上神色难言极了,也只能应下这声,不满地瞪了一眼反扣着我双手那人,“还不快松开?”
那人讪讪松手,退了一步拱手道:“惊扰表少爷,是末将的不是。”
我活动了活动手腕,待周围将士退了个干净,二哥方扯着我往主帐走,想来是掐了时间算,以为我仍不知情,欲盖弥彰地同我说:“你这么大喇喇地跑来北疆,东宫那边...”
我脚步不停,打断他道:“我知道的比战报早一些。”
他扯着我往前走的手僵了僵,扭过头来皱着眉头看我一阵儿,没好气道:“满眼的血丝,气息都乱得不成样子,你是用了几天赶过来的?二哥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你若是再这么折腾身子,何必来北疆这一趟,径直随太子去了就是。”
我许久没接话,直到行至主帐前站定,才淡淡望他一眼,“倒也无甚不可。”
“你...”他被我一噎,说不出话来,叹了一口气,掀开主帐的帘子拉着我走进去。
父亲和大哥早便在主帐里,一左一右指点挂着的地图,不时低声交谈几句,听得有人进来,也并未回头,只扬声问了句:“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嘱咐你的都布置好了?”
真真切切见到了他们,我不由得鼻头一酸,声音哽了哽,几度失声,费了好大劲才颤着唤了句:“父亲,大哥。”
两人愕然回首,饶是一向云淡风轻的大哥,也震惊不已。
父亲快步走过来,将我翻来覆去看了两圈,确认我身上并未带着伤来,才松了一口气,原是生怕我脑子一热,单枪匹马去沉沙谷捞人。
话还未说几句,父亲便察觉我已是强弩之末,兼之二哥添油加醋告了我一状,登时便勒令我先回营歇着,有事也第二日再议。
他一生戎马至今,打小在我心里便像是铁打的,不仅是在我心里,怕是整个大梁都这么觉得。如今却一双浊目,语气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兴许还有些阴谋阳谋浮沉后,大局已定的无力,“事已至此,你便是再急,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来的突然,又不好与旁人同住,便在主帐近处腾了一处营帐出来。天色暗下去,三日里不眠不休确实要撑不住,天色一暗便困倦得要命。我断断续续喝了一整壶凉水,留得一丝清明在,静静等着。
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帘子便打起来,大哥走进来,叹了一口气,回身将帘子放好,“果真在这等着。你从小就是这么个倔脾气,不弄清楚了,你是不肯歇下的。”
我拥着一床厚厚的衾被――准备得匆忙,这被子上有些霉气――听他拣着主要的一一同我道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沙场上的事,瞬息万变,生死倾覆皆是一念间。若是只一个贺家,自然由不得他们翻上天去。可贺家同契丹人暗中勾结,偌大一个北疆,不仅要盯着契丹,还需得防着贺家,兼之敌在暗我在明,日复一日,也捉襟见肘起来。
拿不到他们勾结的证据,便坐不实贺家的罪名,上京又有一个四皇子转圜,这便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了。消息被贺家整个封锁的事,父兄他们实则是知情的,只是一时被契丹牵制腾不出手,只好谨慎为上,不敢妄动。
北疆上还有一些事是秦贺两家都心知肚明的,譬如两家背后的皇位之争,譬如太子在北疆培养的势力――虽是不知具体何如,却是知道必是有的。
是以太子的信鸽飞至北疆,被中途射下来,信先是理所当然地在贺家手上过了一遍,又被早先我秦家布下的眼线传了口信回来。就是那封写着“秦家当舍”的信,与我所见的,该是同一封。
听到这儿我皱了皱眉,后知后觉自个儿当日怕是对他误会颇多,为他开脱道:“他手上是有暗线的,虽不知具体如何运作,可想必是用不上军中的信鸽传信的。”
“为了混淆贺家视听,这一样我同父亲不是没想过,他或许也正是有此意。”大哥深深望了我一眼,“我知道我说这话你不爱听,可事实就是如此。他当日确是有这个打算的。局势太不利,想保住秦家,委实没什么法子。他是一国储君,当断则断当舍则舍。父亲同我,还有你二哥,都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也是没什么怨言的。”
“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圣上忽的一纸诏书,令太子亲征,北疆便沸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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