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彦在听见那句“皇兄”之时,剑尖分明颤了一颤,不过是在地上一划,掩了过去罢了。即便他再如何杀伐果决,即便上一世他诸多皇弟的死都与他脱不了干系,可那与手刃终归是不一样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稳稳开弓,在他提剑那一霎,箭离弦破空而去,贯穿了四皇子心肺。
他面带错愕地朝我这边看过来,我也只记得这一幕,而后眼前一黑,便仰面倒了下去。
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听得有人在我榻边低声说着些什么,我费了一番力气才听懂他们的话。
有人道:“昭阳公主之事......”
另一人沉声打断道:“且先不要告诉太子妃。”
昭阳!这个名字炸开在耳边,感官迅速归位,我猛然睁开双眼,正撞上萧承彦的一双眼眸。我手被他握在手心,便借力将自己撑起来,一字一句问道:“昭阳怎么了?”
他敛着眉目,先是遣退了伺候的宫人,而后长长喟叹一声,“安北,昭阳她,昨日里,自尽了。”
我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你说什么?”
他将我拥进怀里,轻轻拍着我后背,“想来她是不愿自己成了母国的拖累,一应都是提前预备好的,甚至...还先一步烧了你的结发。做得很绝,耶律战发现的时候,已然...没气了。”
“耶律战他,他...”话未说完,一口气闷在胸口,我喉头一甜,咳出一口血来,浸透了他大半个肩膀。
“御医!”萧承彦急急吼了一声,而后小心翼翼将我扶着躺下,“安北,你别吓我...”
这一回,我似是昏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久到都要忘记自己是谁。直到我见到了一个人影,或是在莽莽大漠,或是在皑皑雪地,总是那一个身影,孤独绝望地走着,简直要走到永恒里。我想陪他走上一遭,可不知为何,总走不到他身边去,我便只能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好容易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又好似压根没看到我,只是像是在寻觅什么一般急急回头,而后极其怅惘地,朝我这儿望了一眼。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桃花眼。
有什么撬开了我的唇齿,温热的水送进来,唇上的温热便撤开了一瞬。有人低声在我耳边道:“吃了药就好了,好不好?”声音嘶哑,有着几分祈求的意味,又像是诱哄,紧接着唇上的温热又贴过来,一枚小药丸被送进我口中。
我被迫吞了下去,活像是吞下了一团火去,那火烧起来,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烧化了重又塑成形。
我烧得难受,闷哼了一声,守着我的那人却十分惊喜似的,一声声唤着我,尾音都打着颤。
我被他催命一般的叫法叫得很是不耐,烦躁地睁开眼睛来,而后怔了一怔――是了,是一双很好看的桃花眼。
我醒过来后第二日,怜薇才同我说,我这一场,昏迷了有小半月,御医皆是束手无策,激得萧承彦差点儿治罪整个太医署。这半月里,除却先帝的丧仪,他几乎是日夜守在榻前,登基大典更是一拖再拖,北上亲征的事宜倒是预备得周密,任言官怎么劝谏都未能叫他改变心意。
最终还是耶律战亲手修了一封书信,明言可以拿出解药,条件是将去岁里大梁攻下的契丹城池悉数奉还。
萧承彦这回没能信他,只要了药材、解药的配方连同毒药的配方,而后亲找人调配了解药出来。
服了药的第三日我便觉已是大好了,有了气力同萧承彦拌嘴,十分没良心地痛斥了一番他的败家行径――用了多少代的时间,才换得去岁那样好的时机,如今又是回到了起点。
他深吸了两口气,约莫是念在我仍是个病人,不同我计较,将手头这本奏折放下,“我是说了奉还,可接不接得住,就得看耶律战的本事了。”
我一时被他的话噎住,又听得他悠悠道:“吃了这两回亏,我总算是想明白了。同卑鄙的人打交道,得比他更卑鄙一些。”
果不其然,又隔了三日,北疆传回的战报里道,先前“奉还”的城池,耶律战无暇同时顾及这么多,又生生打了三分之一下来――还多是要塞。
那战报的字迹显然出自大哥之手,字里的欢欣简直要跃出纸面来。我默了片刻,着实无法想象大哥这般君子的一个人,何时变得如此......懂得变通。
只是昭阳的尸首,耶律战始终不肯送回我梁朝,只承诺以汉礼墓葬。我听了这消息,先是气血涌上来,可等冷静下去,却无端想起最初昭阳在一片日光里回头冲我笑,说道她遇上了一个如何如何好的人――还有更早一些的时候,她随手折下一枝梅花来,插在雪地里,颇有几分认真地同我说,人生在世总要追逐些镜中月水中花的东西,须得不顾一切去揽过月折过花了,方才不枉此行。
那时候又忽的觉得,留在那儿,也未尝不是她的意思。
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被萧承彦安在了一日里。
大典前夕,我同贺盛见了一面。
贺家那一夜损失惨重,贺盛前头的两个兄长都丢了性命,贺老将军气怒攻心,染上恶疾,没两日也便去了。这个支离破碎的担子,终还是压在了贺盛肩上。
若细细论起来,他也算是肱股之臣,新帝登基,本该是重扬贺家门楣的好时机,他这一例特殊些,萧承彦也作了夺情的打算,可贺盛却坚持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丁忧,守满三年孝期。
我本是做了来劝的打算的,可真见到了他的时候,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不知何时起,贺盛年少时的模样就在我记忆中淡去了,朦胧成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只记得那时候,他嚣张得很,不可一世。却从未料到过,昔年那样一个人,如今只是单单站着,敛了一身的锋芒,就像一把收入刀鞘的名刀――还需得是朴素平常的那种,丝毫不张扬外露,可见过这把刀出鞘的人都会知道这是把如何吹毛断发的利刃。
世事浮沉,早便将这刀打磨成型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陡然轻松了不少,罢了,这样的人,他如何选,又何必听别人劝。
他见我来了,微微笑了笑,行了臣礼,“过了明日,便该尊称一声皇后娘娘了。”
我忙虚扶了他一把,他又道:“也无甚旁的事,只是先前担心你的毒,如今见你像是好全了,也能安心了。”
我本是想劝慰两句,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他轻声道:“你能来这一趟,我很欢喜。外间天寒,早些回宫罢。”言毕,他转身便要走。
“贺盛!”他脚步停了下来,我几度开口,双唇嗫嚅,最终还是只说了句“多谢。”
他朗声而笑,“有什么可谢的,都是我自个儿选的。”他并未回头,脚步也未再停,只是在要走出我视线之时,风声送来了一句“安北,保重。”
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元熙。
大典之上,他携着我手,在汉白玉的层层石阶上拾级而上,身后百官山呼万岁,礼乐震耳。
在文武百官注视下,他竟偏过头来,低声同我说:“我像是在梦里走过这么一段路,不过那时候,只我孤身一人,便觉着这路像是走不到头似的。”
我笑了笑,亦偏过头去同他说:“往后不会了,这条路有没有尽头,我都同你一起走。”
我在心里道,我用了两世,才能握住你的手,走到你身边去,同你并肩而立,看这江山万顷,观这百川泱泱,若不能共白头,未免也太说不过去。
毕竟,我与他,便该当是这般的好光景。
49/49 首页 上一页 47 48 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