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望了一眼,细沙漫成的雾里,人影逐渐远去,二哥领的兵数就佯攻而言委实不少,个个儿又都是斗志昂扬,只是不知怎的我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我夹了夹马肚子,行至大哥身侧,问道:“依表兄所言,如今对面的,可是耶律战?”
大哥微微颔首,一双眼眸在兜鍪下像是浸了寒潭水,“八成把握。”
时至今日,上京既是还未有什么大的动静,那么无论是契丹、贺家还是四皇子,都不知萧承彦还活着一事。料到契丹突然发难不过是父亲他们拿定了贼人分赃的思量罢了――太子位于四皇子已是如囊中取物,是以他更得将北疆稳稳握在手里,兼之契丹也想从中分一杯羹,最省心的法子便是由契丹攻下秦家的城来,再由贺家止住溃势,便可借此一举掌北疆兵权。
我是没能想到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不过现下却思衬上了另一桩弯绕。若是非要说我早些年在北疆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耶律战当排第一,这人简直是我往一代名将发展的路上不折不扣的阴影。
我琢磨了琢磨,“可耶律战走的不是正面出战的路子。”这人阴险狡诈,又偏爱兵行险着,虽是偶或有几分天时,成全了他的名声,到底是我看不惯的。
大哥若有所思,“虽是不无道理,这点我先前也曾想过,然这回却是他主动出击,占尽了先机,没什么算计的必要。可能性微乎其微,也便不再顾虑这回事。”
我还是不甚放心,在马上晃着,心思也跟着晃。我自顾自地言语着,念叨了四五样,却没一个靠边儿的,引得大哥笑了我好几回。
“这样也不成。那若是,若是他佯攻......”这话一出口,我立马咬了咬嘴唇,望向大哥,再三考量了才问道:“倘若被围城,用围魏救赵的法子的可能,有几成?”
“七成。”大哥神色肃了肃。
我咽了口唾沫,“他若是就赌这七成,在主城候着呢?”这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轰然炸开在头顶上。
大哥沉吟了好一会儿,差人快马去追二哥,又往主帐递了消息,末了吩咐我领兵十万原路返回,至与二哥分道之地――那地方倒算是折中――观望着,随时驰援。虽是费事些,可有准备总比没有来得好。
后来这一战,打响了“秦邶”的名头。我充着表弟的身份,却忘了先借个名来,叫阵的时候只差了一点儿就把真名姓交代了出去,仓促之下只能生拉硬扯编了一个。
七日之内,“秦邶”同耶律战较量了三回,无一败绩。虽说实则是耶律战腹背受敌,契丹王廷其余诸王子不欲放任他一人做大,明里暗里无所不用其极,比之四皇子亦不遑多让,可真传言起来的时候,便不会捎带上这些缘由了。
也正是这时候,萧承彦亲笔书信从暗线送到了我手上,上京的旨意晚了一日,亦送了过来。
书信字迹有些潦草,想来是他正忙着的时候抽空写的,字飘在纸上,甚至有几分虚浮。
“吾妻安北,见字如晤。自归京来,夙夜忧思,恐事有差池而累及卿。今大事已成,大局已定,提笔又觉寥寥。......不过念卿归日,携冰消雪融之景以待。”
上京的风云几度翻涌我是不知,只依稀听闻他一身太子朝服,应召上殿之时,朝臣脸都是白的――一小半是被生生吓得,余下那些是因着过于激动一口气没喘上来。这其中,尤以四皇子被吓得最狠,当即脱口而出一声“你不是...”又突兀止住。
萧承彦充耳不闻,只向他父皇行了大礼,皇帝颔首示意他起来,他方起身,十分刻意地拍了拍并不存在的尘灰,意味深长地冲四皇子道:“皇弟此言差矣。国运正隆,孤身为一国太子,又怎能死于契丹人之手?”
听到这一段时,我是很想拊掌叫好的,只是手甫一抬起来,甲胄的重量一压,我才想起来自己如今乃是秦邶,将士口口相传的那个用兵如神寡言狠戾的秦邶。狠戾这二字,我还刻意支使大哥替我拦了个小兵问,谁成想那小兵摸了摸脑袋,支吾道:“这说词不都得是成对来说,大家伙儿便抓了个词来凑成八个字。再说,秦邶将军最初沉沙谷一役,打的确是狠戾得很...”如今我便只能沉默着喝了一口水,将心跳压下去,方维持得住寡言狠戾的样子。
萧承彦该是早早便给他的四弟备上了这份大礼,一条条罪状罗列出来,人证物证巨在,根本无从辩驳。想来他是同他父皇商量好的,半点余地也未留,就连贵妃娘娘都因教子不严被褫夺封号降为嫔位。丞相在朝中的势力这几年里本就被架空小半,此番萧承彦数罪并诉,又牵连了不少。
只一样,且是最大的那一样,通敌叛国之事,因着手上并没有足够的证据,告发不得。好在皇上也并不是个糊涂的,多少猜得出一些,只是顾念着父子情分,兼之朝中诸多制衡,于四皇子,只将其软禁皇子府,非诏不得出,便没什么旁的了。
贺大将军自解半数兵权,换得一线生机。至于耶律战,无论他先前打的是什么算盘,如今也随着四皇子的式微而落空了。
父兄忙着接掌贺家被迫撂挑子的城池,以便在皇上下了新的任命时交接过去,又见我这一阵子势头正足,便将这一仗交到了我手里。父亲心里想的怕也有可怜我不日又要回到上京的笼子里,既是不怎么能输也不指望能赢的仗了,不如放手给我。不必日夜挂念萧承彦的安危,我身上忽的松快不少,且军中士气大振,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契丹且战且退,又隔了两日,大军追击至契丹重城。
这一役,耶律战终是坐不住了,亲自来迎。
城门缓缓放下来,他一骑当先,身后是乌泱泱的骑兵。
我第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这人身上总有一股让人很不舒服的懒散劲儿,像是藏了爪子的黑猫,慵懒地晒着太阳,可你若是挡了它的光,它便懒懒散散瞧你一眼,而后以你看不清的速度跳起来,一爪子招呼在你喉咙上。末了再懒懒散散瞧一眼你的尸首,餍足地舔舔爪子,接着晒它的太阳。
第69章
我隔着面具同耶律战遥遥相望, 这时候没什么风,沙尘都是贴在地上,只战马的蹄子踏上去的时候能飞扬起一星来。就连旌旗亦是垂在杆上, 随着扛旗的士兵的微微动作而晃动。
两军对峙, 将士皆是屏息凝气听着号令,我同耶律战一时却都没有动作。过了片刻,一丝微风拂过, 才将这仿佛僵住的剑拔弩张吹活起来。他驱马往前几步, 朗声道:“在下耶律战, 特来请教秦邶将军的高招。”一口中原话仍是极标准。
我递了个眼神给副将,一抖缰绳,马慢腾腾往前挪了一段, □□拖在地上, 在马停住那一刹那被陡然提起一挽,收在身侧。
耶律战似笑非笑拱了拱手, “承让。”
话音甫一落定, 长刀的寒芒已然跃动在我眼前。我整个人仰下去,一夹马肚子, 躲过这一刀, 人已在他身后过了半个马身。手腕一翻, 人未回头,枪尖先至。电光火石之间交手了数个回合,我本就不欲与他缠斗――这局势上明显优势是在我军这一边儿的, 何必冒这个风险涨他士气?不过是三分意气想要会上他一会,意思差不多到了, 也便该抽身了。
他又一刀逼近,在我身侧倏地止住去势, 本是横着过来的,却提上去改为劈下,我心下一惊,横枪去挡,他力道极大,硬抗于我自然是不利的,便下意识地用了四两拨千斤的法子,以柔克刚化去这一击。
我练的秦家枪自前世被扣在上京起,路数便有些微妙变化,许是父兄不在身边指点着的缘故,萧承彦指点的那些更贴近我自个儿的情况,不同于秦家枪的刚强英气,多了些阴柔的味道,走的是借力化力的路子。这一世即便是没记起前尘那一阵儿,沿用的也还是上一世的招式。
这招出手我便暗道不好,果不其然,耶律战噙了一抹笑,格挡住我压在他面前的枪身,却不急着挑开,适时开口道:“秦小姐,谈个买卖?”
我又往下压了三分,枪身将将贴在他面上,“没兴趣。”
他长刀往回一撤一挑,故作惊讶地问道:“便是解药,秦小姐也拒绝得这么干脆?”
我抬眼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什么解药?”
他将刀横亘在我面前,却是刀背朝向我,并未用几分力,这样一来便能稍稍靠近我耳边一些,轻声笑道:“秦小姐这眼神,像是要将在下生吞活剥了一般,可不是要做买卖的意思。”
我将几分不耐按捺下去,又问了一遍:“废话少说。什么解药?”
他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都说贵朝太子吉人天相,想来秦小姐是没见过太子身上的伤。”
我嗤笑了一声,他又悠悠补上一句,“醒来后的。”
又是交手几招,他抽身后退前,在我耳边留下一句“话已至此,秦小姐要是想做这笔交易,申时三刻,东南角十里外,在下恭候。”而后高声用契丹语喊了一句收兵,退回到城内。
副将驱马上前,还未开口,我沉声道了一句:“鸣金收兵。”便一路心事重重地回了城外驻扎的营帐。
萧承彦先前的种种不妥涌上心头,脸色动辄就一点血色也无,时不时气息便弱下去,我去探的时候却又正常起来,我瞧一眼他的伤他都要推三阻四,那时我只道是伤得重,病情反复难以好全也是有的,现下听了耶律战这话,已是信了七八分。
只是事干重大,我不能一个人拿主意,到父兄那儿也来不及,只好用信鸽传了字条。
消息回得极快,父亲亲笔回的信,道是以太子安危为重,既是耶律战私下向我提的,与国事不同,想来不会是什么大条目。若能证实此事拿到真解药,耶律战开的条件又不过分,我可自行定夺。
申时三刻,东南十里外,一间破落的驿馆很是扎眼。
我走进去的时候,耶律战已然坐在里面一张旧得仿佛随时要塌下去的方桌前,身上穿的是紧贴身的裘衣,又披了件狐狸绒的斗篷,往手上呵着气。
我环顾了一圈,见没什么异样,才坐到他对面去,讥笑道:“我本瞧着你身子大好了,还十分遗憾,没成想还是这般畏寒。”
“这几年调养得已然见好,没能病死了,当真是辜负了秦小姐一番惦念。”他毫不在意地收回手,拢了拢斗篷。
我正色问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他朗声而笑,“在下说了,不过是想谈个生意,秦小姐只赚不赔的生意。你秦家退兵,保证十日内不再来犯,我将解药给你。”
我皱了皱眉,“退兵?即便我这十日退兵,倘若圣口一开,也并非我能左右。”
他抬眼看我,“周旋十日即可。将死之人,一息便足以救命。”
我琢磨了琢磨,想起契丹王廷里的暗流涌动,大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过说到底,契丹众多王子里,论军事才能是无人能出耶律战之右,这也是缘何兵权一直死死握在他手中,可要是论阴谋阳谋,耶律战早便是众矢之的。
“中原有个词,叫养虎为患。不知八王子听说过没有?”
他勾了勾唇角,“秦小姐若是不愿做这笔交易,也罢。左右那毒也不会这两年便致人死地,只会一点一点耗空了他,得几近五年之期,才耗得死人。”
我藏在袖中的手一紧,“太子殿下中毒一事,我怎知你不是诓我?”
“我亲自给他备下的礼,本是送他黄泉一程,只可惜他竟还能捡条命回来。若我所料不差,给他开药方的,是个江湖游医。此人虽是汉人,一身医术却是了得,被掳来后在王帐效命了几年,后来立了件功,求了个恩典,才放了回来。
“太子中的毒,正是出自他之手。可解药所需的药材,只漠北深处,契丹王廷才得几株。少了这一味,人能救醒,余毒却是清不干净。这余毒虽不能立竿见影,可一点点耗,人总有空了的那日。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脸色几度变换,像是猜出了我心中所想,“这游医几日前已经被扣在我契丹的王帐里,秦小姐若是想动他的心思,大可不必。”
指甲几日未来得及修,略有些长,深深扎在我手掌中,我闭目深深呼吸了一口,睁开眼睛同他道:“好。你将解药给我,我允你十日之期。”
他却眨了眨眼,“秦小姐当真想好了要解药?”
我被他问得一蒙,他接着道:“那你怕是忘了,你还有一样东西在我手中。”
我眯了眯眼,“什么?”
他调笑道:“你们汉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秦小姐还有结发在我手中,竟忘得这么干净。”
“这物件儿平日确是没什么用,可等到太子登基那日,朝臣发现这未来的皇后竟还同异族男子结过亲,证据凿凿,容不得辩白,你的后位,可还坐的上去?”
我恨不能径直将他结果在此处,“结亲?你也配?”
“秦小姐又在问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了。配不配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手中的结发。”他直起身子来,“你若是不要解药,将这结发要回去处理了,待得来日太子登基,你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等他早逝,幼子继位,你便可垂帘听政,天下在握,难道不是极好的买卖?”
他声音低下去,带了几分蛊惑,“要仰仗着旁人的终归都是靠不住的,爱意不过是过眼云烟,说消弭便什么都剩不下。秦小姐心怀家国,不是那牢笼中的寻常女子,也该知道,无论是什么,都还是在自己的掌控下最为妥帖。”
我抿了抿嘴角,“当真是听君一席话,读瞎十年书。我秦家人,最讲究的不过一个忠字。”我没忍住眉眼弯了弯,“后位?让给你,你要么?”
他脸上一成不变的笑意终于淡下去几分,“既然秦小姐心意已决...”
我不欲再同他废话,手伸到他面前,打断道:“解药拿来,我今夜便退兵。”
他叹了一口气,“解药我并未带在身上。我若是这时候给你,想来踏出这驿站一步,便能被万箭穿心。”
我没言语,我确实不是单刀赴会,外面早便埋伏了人――天知道耶律战打的什么算盘,多预备些总是好的。
他淡淡道:“秦小姐今夜亥时撤兵,我遣人子时将药送到你手上。”
这回他还算是守信,子时刚过我便拿到了装着解药的小瓷瓶,里面只小小的两丸。依他所言,只一粒便足够,另一粒是我特意要的,没试过的药,还是从耶律战手中拿来,我怎放心给萧承彦用?是以甫一接到手,我便倒了一粒出来吃了,也没什么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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