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陈大人告了病,接连几日都未上衙。
“……父亲先还不肯说,我见他行动有异,晚间特意去了他老人家的房间,这才发现的……膝盖肿得老高,多处破皮、流脓,若不及时医治,怕往后会不良于行。但父亲固执,始终不肯问诊。”陈彦华忧心忡忡地对前来探病的婧怡道。
也是,膝盖淤青浮肿,一看便是久跪所致,别说大夫,便是常人也一眼即知。陈庭峰作为朝廷命官,又怎肯将此等耻辱示于人前?
“王旭与我家素有仇怨,如今他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际,想要为难父亲,大可光明正大,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和他作对?他却背着人偷偷行事,是料定父亲爱惜颜面,不会将此事公诸于众,”陈彦华看了一眼婧怡,“想来,他多半还是忌惮武英王府,毕竟,我们两家如今可是正经的姻亲。”
婧怡沉默。
陈彦华就长长叹了一口气:“父亲对母亲、对你做的那些事,我何尝不知,你们是我的挚亲,我心中何尝不痛?但身为子女,既不可置喙父母,更不能忤逆犯上,此乃孝道,”顿了顿,“退一万步讲,我们都姓陈,父亲若名声扫地,于你我又能有什么好处?何况,如今父亲伤重,再顾不上开铺子的事。待他伤势好些,我会劝他告老还乡,断不能叫陈家拖了你的后腿。到那时,只要妹妹在武英王府长长久久的好,咱们家就有富贵闲散的日子过,也算是皆大欢喜。”说着,站起身来,朝着婧怡深深一揖,“还请你看在父亲的生养之恩上,救他一救。”
婧怡没想到兄长会对她行此大礼,忙站起身来避让。
陈彦华神情诚恳:“妹妹,我一定会好生规劝约束父亲,不会再让他做糊涂事。他纵有千般不好、万般不对,总是血浓于水的生父,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王旭折腾啊!”叹息着,“若非病势沉重,也不会上请告假,他老人家毕竟年纪渐长,接连跪了几日,身心受挫、精神萎顿,连头发都白了一半,仿佛瞬息老了十年。为兄是怕他折在这上头……”
……
婧怡从陈府出来,坐车回到王府,沉默了一路。
又一个人靠在临窗大炕上做了半下午的针线,直至晚间沈青云回来,仍是神色郁郁。
沈青云见了便道:“这是怎么了?”
婧怡抬起头:“四爷和王驸马可有私交?”
沈青云走到贵妃榻前,拿起摆在上头的《九州志》,书是打开的,显然正看到一半。
他随意地翻了翻,发现书中有张花笺,夹在湖州府一页。
是妻子的故乡罢。
他将书原样放回去,淡淡应了一声,道:“他是朝和的夫婿,又在皇上身边办差,平日倒也有些交集,”走到婧怡身边坐下,“这位王驸马相貌绝伦、才情出众,做得一手好赋,前几日祭天,皇上所念之祭文即出自他手,又做《开明赋》,辞藻华丽,意境开阔,极尽歌功颂德之能。偏他出身贫寒,六艺不通,又下得一手臭棋,与皇上对弈常闹出许多洋相,惹得龙心大悦,赞他天然去雕琢,乃真性情也,”顿了顿,摇头笑道,“皇上何等英明,岂会不知他刻意献媚邀宠,只他阿谀奉承也做得光明正大、简单直接,反投了皇上的脾性。如今,他和朝和两个,是皇上面前最得意的红人。”
见妻子神色更加沉郁,复点头道:“是我,不过,这损招是他想的。”
既不打、也不骂,只背着人一味罚跪,细水长流的煎熬,说来不过是小惩大诫,只要陈庭峰自己不说出去,就无人知晓此事。
即便事情败露,王旭多不过得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声,便是将前尘往事捅出来,他也是被悔婚的受害人。
而陈庭峰一生追名逐利,视颜面胜过性命……王旭料定他会吃下这个暗亏。
……爱好体罚、阴险、小家子气,这路数确实有王旭的风格,和她们女子后宅的套路大同小异。
如沈青云,虽也智计百出,却都是大开大合的阳谋,婧怡相信这是他的授意,却非他的主意。
只她虽然心肠硬,却并非泯灭人性,亲生父亲遭难,明知罪有应得,到底不能拍手称快、笑逐颜开。
沈青云见她如此,以为是怪自己下手太重,解释道:“你父亲一颗心都扑在了书画痞子的事情上,若非叫他自身难保,怕很难打消他的主意……”
婧怡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掩住他的嘴:“妾身知道,”双目专注,凝视对方,“谢谢您。”
不知怎地,沈青云突然感到一阵羞赧,竟不敢与妻子对视,忙转开眼睛,轻咳一声,道:“不过岳父的仇家还真是不少,王旭此人虽才华横溢,却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朝堂之中得罪过他的人,没有一个能得善终。”
婧怡垂下手,没有接话。
他们是女儿女婿,不能直接对陈庭峰下手,他就利用王旭绊住了陈庭峰的手脚。
……沈青云知道王旭与陈家的宿怨。
他还知道多少呢?
正出神间,却听沈青云又道:“不过,他王旭说到底不过一个驸马,荣华富贵全系于朝和的痴心爱恋,”微微一笑,“就算他深恨岳父,看在我的面上,也不敢真将陈家如何。”提高声音,“来人。”
进来的是碧玉。
沈青云也不看她,直接道:“去给大舅爷传话,父亲之事,夫人已与我说过,叫他们不必担心。”
……
得了沈青云的话,陈庭峰在家中养了几日,便重新上衙去了。不想驸马爷对他依旧“关怀备至”,不仅叫去私下谈话,还专门请去状元楼吃了一顿。
陈庭峰这日下衙就没有回府,直接登了婧怡的门。
“夫人,老爷已进了府门,咱们要不要去迎一迎?”碧玉问道。
婧怡摇头:“直接把人请到前院花厅。”
婧怡走进花厅,便见陈庭峰半靠在太师椅里,果然目光涣散、眼下青黑,神情灰败,精神颓丧,相较之前丰神俊朗的翩翩文士,如今瞧着就是个萎糜不振、垂垂老矣的失意之人。
婧怡上前一步,行礼道:“父亲。”
陈庭峰眯起眼,上上下下将亲生女儿打量了一回,突然呵呵一笑,开口道:“如今成了金尊玉贵的王府少夫人,翅膀硬了,敢和外人一道整治你亲爹了?”
婧怡垂眼:“父亲的话,女儿听不懂。”
陈庭峰冷笑:“我从前偏心你堂姐、冷落你,如今又宠爱毛氏、冷落你母亲,你怀恨在心,伙同王旭那奸人故意陷害于我,不整死我你们绝不罢手,是也不是!”
“父亲何出此言,女儿是后宅妇人,轻易不得出门,王驸马却是朝和公主的夫婿,我二人根本从未见过面,又何来共谋一说?”
陈庭峰不屑地冷哼一声:“你二人有没有见过面,我怎会知道。依我看,王旭那厮本就是狂蜂浪蝶,至于你……”
“父亲慎言罢!”婧怡神色一变,打断道,“我可是有品级的朝廷命妇,正二品的诰命夫人,陈大人口出恶言,污蔑诽谤于我,不怕我到圣驾面前参您一本么?”目光锐利,直视对方,“父亲一生营营苟苟,见不得光的事情做得可不少,不知经不经得起御史台的考究?”
陈庭峰大怒:“拟个贱人,竟然威胁我!”说着,扬起手便往婧怡脸上招呼。
婧怡哪肯吃这亏,忙闪身往后退,却见一个高大身影闪过,出手如电,已一把抓住陈庭峰的手腕。
陈庭峰的脸痛苦得扭曲了一下。
沈青云抓着他的手,气定神闲道:“岳父稍安勿躁,有话好好说。”
陈庭峰胸口上下起伏,不知是因为怒极还是旁的什么,语声打着颤,半晌方道:“放,放手!”
沈青云微微一笑,松开了手。
婧怡这才看清,陈庭峰的手腕上一圈淤青,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
啧啧啧,好大的手劲,难怪陈庭峰痛得龇牙咧嘴。
婧怡一抿嘴,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
沈青云神色不动,朝陈庭峰一揖:“不知岳父前来所为何事?” 瞥了眼身侧的妻子,“有话还是好好说,出手伤人非君子所为。”
半点客套不讲,摆明了要给婧怡撑腰。
陈庭峰就在心里暗骂,不懂尊卑上下,不知礼仪孝道,果然是粗鲁无知的武夫。
面上却哪敢露出半分不敬?想摆出泰山大人的威仪,转眼瞥见沈青云负手而立,神色冷峻、不怒而威,气势不由又矮了三分。
待要称呼沈青云,不敢直呼其名,又不甘尊称一声“四爷”,只好悻悻地略过此段,直接道:“王旭狗贼百般陷害折辱于我,婧怡说要请您出面斡旋,我今日才重新上衙。哪知那厮变本加厉,直欲致我于死地!”神情气愤,言语激昂,称呼沈青云却不知不觉仍用了一个“您”字。
沈青云似笑非笑望着他,没有接话。
陈庭峰一阵心虚,嘴上却还强撑,指着婧怡道:“你说四爷已出面斡旋,姓王的却仍不肯罢手,”冷笑一声,“难道武英王府还治不住一个寒门出身的区区驸马?我看,就是你与那贼子暗通款曲,谋害亲父,背叛夫……”
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大响,却是沈青云重重一章打在黄花梨的案桌上。
一掌之威,震得那案桌半面塌陷,却是已断了条腿,桌面更早裂了不知多少裂痕。
这要是打在人身上,骨头还不得断成渣渣;要是打在头上,那脑瓜子还不跟掉在地上的西瓜似的?
婧怡早见过沈青云的身手,并非露出吃惊之色,陈庭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却吓得面无人色,两股战战,几乎战立不住。
却听沈青云冷冷道:“原来你是这样看待婧怡,枉她担心你的伤势,日夜难安,苦苦哀求我出手救你,”握住婧怡的手,摇头叹息道,“罢了,这样的父亲,你还要他作甚?”
陈庭峰大惊,忙颤着声辩解道:“可是,王旭今日还罚我跪了两个时辰……”
“哦,”沈青云神色淡定,却语出惊人,“是我一时事忙,把这事儿给忘了。”
第85章 求饶
屋里一时陷入寂静。
半晌,陈庭峰才点着头,连声道:“好、好、好,”站起身来,昂首挺胸道:“将军贵人事忙,不记得老夫这等微末之人的琐碎小事,也是常理,”拱手作揖,“沈将军,下官这就告辞了。”
沈青云竟不客气,安之若素地受了泰山大人的礼,方拱手回道:“岳父好走,”提高声音,“凌波,送亲家老爷出去。”
沈青云的贴身小厮凌波进来,对陈庭峰恭敬道:“亲家老爷,请。”
陈庭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兵行险招、佯装发怒,料定沈青云再嚣张跋扈,也不敢罔顾礼仪仁孝、无视翁婿之情,定会出言挽留自己。
拿话挤兑女儿,更是变相的威胁……是武英王府的面子压不过一个王旭,还是妻子与他人有私,沈青云自己选一个罢。
至于如此作为是否会彻底得罪王府,黔驴技穷的陈庭峰已无暇顾及,他只知道,若不能摆脱王旭那条疯狗,自己只怕再无安宁日子过。
他唯一认定的是,只要婧怡一日是沈青云的媳妇,自己就一日是王府的座上宾。
而女儿将落于何种境地,从来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可惜,婧怡不是唯唯诺诺的王氏,沈青云更不是唯命是从的陈彦华,哪里会吃他这一套?
沈青云既然敢在老岳父面前拍桌,还会怕他三两句冷言不成?
望着父亲拂袖而去的身影,婧怡有点摸不着头脑,望着沈青云:“这……”
沈青云摊手,一脸无辜。
看来他所谓的事忙以致忘了岳父之事,都是故意为之。
如此作弄陈庭峰,不会是为了替她出气罢。
“也不怕御史台弹劾你不孝无德。”婧怡皱眉道。
沈青云摇头,忽然朝她神秘一笑。
……
却说陈庭峰,怒气冲天地走在出府的路上,越走气越平,越走底越虚。
如此一走了之,王旭那头要怎么办?
耳边传来一阵细细的说话声,是前面引路的凌波与另一个小厮说话,声音压得低低地,却能叫陈庭峰刚好听见。
“四爷真是不近人情,这位可是亲家老爷,夫人的亲生父亲呀。”
“咱们家爷是个什么脾性,行军打仗时指点千军万马,那些多年征战的老将全在他的麾下,一个个俯首贴耳的,哪个敢有二话?哼,我们家爷最看不得的就是倚老卖老。”
陈庭峰知道这些都是说给自己听的,气得老脸阵青阵白,双手不住哆嗦。
却听那二人还在说话:
“不过,四爷如此下他的脸,夫人面上也无光,只怕府中众人要看夫人的笑话。”
“真是没见识……夫人出身低微阖府皆知,你看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对她不敬?说白了,只要有爷的敬重和爱护,不论什么出身,夫人就是说一不二的将军夫人!”
“说的也对……听说这位亲家老爷在官场上得罪了许多人,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呢。从前别人看在咱们家的面上,对他多有忍让,过了今日……”
陈庭峰猛地顿住了脚步。
……
沈青云和婧怡刚欲走出花厅,迎头便见凌波匆匆折返:
“亲家老爷说有一句话忘了告诉夫人,又回来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沈青云开口道:“请进来罢。”
陈庭峰再次走进这间布置清雅的小花厅,满腔的怒火、嚣张、戾气全消,剩下的只有沉重、颓丧与软弱。
他朝沈青云点了点头,径直走到婧怡面前,低声开口道:“之前和你说的铺子,为父想过了,我如今年纪老迈,精神不济又常病痛缠身,怕是无暇经营,此事便就此揭过,永不再提。至于你母亲,我与她结发二十多年,情分非他人可比,自不会叫她受了委屈。”顿了顿,语声更加艰涩,“往常种种,都是为父对不住你,你是个好孩子,就不要同我计较了罢。王旭之事,还请四夫人高抬贵手,解救你老父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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