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王氏便道:“皇上还有三门穷亲戚呢,更何况我们家。你不知,那旭哥儿虽也叫我姑母,但他们家实是旁支中的旁支,与我家隔了不知多少服了,传到他老子手上时早没落了,偏又得了他,会走路时便识字,他老子娘想尽方法送进了学堂,没日没夜劳作只求供出个进士来,”说到此处,微微叹息道,“他老子早两年就不中用了,如今瘫在床上要人日夜伺候,他娘做针线熬坏了眼睛,还要给人洗衣劈柴赚些糊口钱、旭哥儿要辍学,他老子娘就双双吊在了房梁上。好容易救过来,他便再也不敢提辍学的话……我实在看不过,便常救济。这孩子是个懂事的,隔三差五来与我请安。我到了南边,他每隔两月必来一趟,酷暑寒冬,从不间断。”
王氏听了,半晌方轻叹道:“是个苦命孩子,亏得有你这个姑母照应。”
“只婚事上实在艰难,对方见他人品,本都十分欢喜愿意的,可一听他家世,立刻不肯了,到如今,已说了两门,都没有成,”林王氏说着探过身子,恳切道,“姐姐,我们两个好这一场,求你替那可怜孩子留个心,不论姑娘家世相貌,只要人品正派,旭哥儿都是肯的。眼下虽苦些,但我会一直资助他进学,不愁没有出头之日。哪家若瞧中了他,才真正有远见呢。”
王氏听了这一番言语,心中未免一动,暗忖道,这可不是瞌睡时送来了枕头?正愁婧绮的婚事,却来了这个王旭,桩桩件件都对得上,只要说得称庭峰与柳氏点头,就此把亲事定下来,婧怡进京的事也就妥妥的了。
单想王旭本人,什么样女子配不得,便是天上仙女也使得的,若不是家境差得这样,又哪里轮得到婧绮?
王氏越想越是满意,只这件事她也做不得主,还得回去和陈庭峰商量,因回道:“我自会留意着。”
二人一时无话。
过了半晌,却见林王氏仰起脸,眼中竟流出两行泪来。
王氏见林王氏自打进门,面上总有郁郁之色,料想她定有不顺之事,本不欲探问她隐私,却不想竟至如此,忙扶了她的手:“妹妹快别哭,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
林王氏泣道:“姐姐,你可知道,我们家三爷不日便要上前线去了,这一去还不知是个什么命数,要是……我这心里实在是苦,却无人可说。”话未了,已哭将出来。
王氏脑子里本只想着后宅争斗、小儿女结婚这等细碎事情,猛听说什么前线、生死的,倒被唬了一大跳,忙忙问道:“什么?林大人要去前线……不对啊,咱们这边一直太太平平的,可没听说海盗们上岸来抢劫了啊,怎的就要打仗了?”
原来,林元怀跟着浙江总兵傅春来镇守东海,除屯兵练军外,主要职责有二,一是抵御东海上的大海盗上岸劫掠,再便是防备隔着海峡的倭国人进犯本朝。
可是,没听说最近沿海有什么动静啊。
林王氏却只是垂泪:“去年冬天,西北的匈奴人来犯,抢了北境两座城池,杀了我们五千多个百姓,皇上龙颜震怒,派了甘肃总宾刘鹏程率十万大军前往迎敌。”
王氏点头道:“这个我晓得的,刘总宾接连打了好几场胜仗,将城池都给夺了回来。我记得,这都是年前的事情了。”
“不错,可姐姐有所不知,那刘总兵好大喜功,见匈奴人节节败退,便不肯就此罢休,率大军乘胜追击,誓要一举灭了匈奴。谁料想,却中了诱敌之计,被引入一条大峡谷内,刘总宾被对方首领一箭射死,五万精兵全军覆没,无一生还。那守城的将领见大军迟迟不归,派人前去查看,到得那峡谷,只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无数秃鹰盘旋其上,争食死人,那些死去的我军将士,多已被啄得肠穿肚烂。”
王氏乍听此言,惊得把持不住,直觉一阵作呕,竟失手将茶盏落在地上:“竟有这种事,我怎么半点风声也不晓得?”
林王氏微微冷笑:“吃了这样的败仗,朝廷早封锁了消息,只我家三爷在军营,这才得了信,也是近两日的事。”
王氏定了半晌,才勉强回过神来,却又不解道:“虽是如此,那也远在西北,又与林大人有什么相干?”
林王氏道:“我们三爷说,山东总兵前些时日已前去增援了,只怕兵力不够,云贵总兵要防着南蛮子偷袭以至腹背受敌,不能动的。剩下的只有咱们这边了。傅大人早年曾在武英王麾下,是打匈奴的老将了,只怕,就这两日,圣旨便该到了。”
王氏呆了呆,只得安慰道:“那林大人也不一定就非去不可,浙江这边,总要有人守卫不是。”
林王氏情绪渐渐稳定,摇头道:“他此番是一定是要去的。”
王氏又吃了一惊,忙问道:“这是为何?”
“这却是为一个人,说起来,姐姐应认得的……武英王家的幺字,沈家四爷沈青云,姐姐可晓得他?”
王氏一愣,点头道:“有过一面之缘。”
王氏之所以会认得沈家人,因由还在陈家的大姑奶奶,嫁进江家的陈锦如身上。
原来,陈锦如嫁的是江家庶出的三老爷江海,而嫡长的大老爷,曾经的状元郎、如今的户部尚书江泽,娶的则是先皇亲封的丰阳郡主。
这丰阳郡主姓沈,正是武英王的胞妹。武英王有两个妹子,大妹得先皇亲封郡主,嫁给了江泽;小妹则进了宫,今已是贵妃之尊。而武英王沈穆则是两朝元老,先皇亲封大齐朝唯一的异姓王,赫赫有名的“西北王”,匈奴人闻风丧胆的“鬼阎罗”,西北安宁三十年,全赖他一人。只如今逐渐老迈,多年征战又留下一身伤痛,此番征西皇上便没有用他。
谁知,就出了这样一个大乱子。
林王氏口中的沈青云,便是武英王的幼子,沈贵妃与丰阳郡主嫡亲的侄儿。
林王氏道:“姐姐既与他们家有这样的渊源,便应该晓得些内情……武英王戎马半生、英明一世,子孙上头却……只这沈四爷还是个人物。此番征西,沈老王爷虽没有去,沈家四爷却做了大军的先锋官,”顿了顿,微微叹息道,“那次追击,他也在其内。”
王氏面色大变:“什么,沈四爷他……”
“没有找到尸身,如今只说是失踪。丰阳郡主的脾气姐姐想必有所听闻,据说沈贵妃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次大举调兵前往西北,怕就是她的主意,”说着,面上有了些许无奈。“偏我们家那个,虽长了沈四爷十几岁,却将他视为平生知交,总说他年纪虽轻却有大将之风,绝非池中之物。此番却折在了匈奴人手里。我们家爷听了消息,当时便红了眼睛。现下是卯足了劲要往前线去,誓要找回沈四爷,若他当真死了,便要杀尽匈奴人,为知交报仇。”
林王氏话中意思,西北兵败,皇上调兵,明为增援,其实主要是为了寻找贵妃的侄儿……为一人罔顾千万人性命,实在是……
王氏只觉得心中戚戚,现下却也顾不得了,只压低声音柔柔地劝慰起林王氏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厢两位夫人谈论着国家大事,那厢婧怡却浑然不知。现下她正带着碧瑶兴致勃勃地逛着铁佛寺后山的桃花林。
第12章 丑事 上
这厢两位夫人谈论着国家大事,那厢婧怡却对此浑然不知。现下她正带着碧瑶兴致勃勃地逛着铁佛寺后山的桃花林。
远远便见,好大一片桃花林子,那花开得正热闹,挤挤挨挨、拥拥簇簇,粉白色的花海一眼望不到尽头,竟仿佛接天连日了一般。待走近细瞧,入眼皆是十年上的老树,余的一棵杂树也无。微风过处,便有香气阵阵、花雨纷纷,更兼虫鸣啾啾、鸟语声声,当真是人间仙境一般地方。
婧怡笑道“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说的便是这里了。”
因与碧瑶穿梭其间,因四下无人,婧怡便在不顾什么闺阁礼仪,只管跳跃耍玩,间或说笑几声,好不快活。
待走得累了,便靠在一棵花树下小憩。
碧瑶见婧怡额角微微见汗,双颊绯红,笑容满面、娇喘吁吁,小女儿态十足,便道:“奴婢给姑娘簪支花罢。”挑了朵开得正盛的桃花,别在了她鬓边。
婧怡抚了抚那花,笑道:“怎样,你主子可配得上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碧瑶便嘻嘻地笑:“可不是?咱们家的二姑娘是艳若桃李、人比花娇!”
婧怡很有些得意:“算你小妮子有些眼光……”眼角忽然瞥到什么,话头便是一顿,随即站直身子,“碧瑶,回罢。”说着便已往回走去。
碧瑶忙跟上去,问道:“难得这样好地方,姑娘怎不多玩一会子?时辰还早呢。”
婧怡脚下不停,嘴里只道:“这里虽好,毕竟是后山,走得深了未免迷路,略略看个意思也就罢了。我听说前面观渔池养了几十条大肚皮的金鱼,咱们去瞧瞧那个。”
碧瑶听了高兴起来,遂不疑有他,笑应了:“姑娘说的是。”
主仆两个便一前一后朝林外走去。
婧怡走了几步,终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却只见风动树梢,花影婆娑,并无半分异常。然而。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方才簪花之际,不远处一棵树后露出了一片袍角,待要细看,已不见了,不知那人躲去了何处。
此间乃寺庙之中,人人都可来得的,闺阁少女偶遇外男也是常有之事。或是大大方方地告辞避让,或是发出些响动叫女儿家主动回避,都使得的。如此鬼鬼祟祟于暗处窥视,实非君子所为。与这等人共处一地,绝非明智之举。这般作想,她脚下再不停留,径自去得远了。
待二人身影走得不见,那原本静悄悄的桃花林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中等身材,着一袭石青色棉袍,面如春花,目似点漆,端的是秀丽非常,却正是林王氏的侄儿王旭。
只见他站在当地,目光游离、神色莫测,不知想些什么,发了好大一回怔,才转身往桃林深处走去。
走不得两步,却又当头遇上表弟林信之(林王氏之子)。
林信之见了他,笑道:“我不过去解个手,回来却不见了表哥,还当是被山魅妖精叼了去,忙忙到处找,原来却在这里。”
王旭回道:“久等你不来,我便四下里走了走,不想竟迷了路。”
林信之闻言笑道:“此间路径曲折回旋,仿佛暗含了相生相克、九门八卦之意,却有几分趣味,不如我们再往里走走,或还有收获。”
王旭笑应了,两人遂一路说笑,往桃林深处去了。
……
却说婧怡,在观鱼池边看了一会子鱼,又四处闲散一回,见出来时辰已久,便慢慢往厢房方向回转。走不得几步,却迎面撞上一个人。
只见那人只顾低头飞奔,全不看路,好歹婧怡见机得快,一闪身便躲了过去,后面的必要却一把拉住了那人:“侍书姐姐,你怎么啦,可是出了什么事?”
却原来是婧绮的贴身丫鬟侍书,今儿一直陪着婧绮,此刻却只身一人出现在这里,本已跑得发髻凌乱,见了婧怡主仆,神色更见慌乱,连行礼都忘了,只一味低声喃喃:“没什么,没什么。”
婧怡不禁秀眉微蹙,呵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个什么样子,你们姑娘呢?”
本是寻常问话,那侍书一听,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道:“姑娘的裙子破了,奴婢去拿一条来换。”
婧怡情知事情不对,遂低声道:“你先起来。”示意碧瑶将她拉到路边不显眼处,方又问道:“好端端地,姑娘的裙子怎就破了?还有,你们姑娘此刻人在哪里,你怎的从后山方向来?莫非,是你自己做错了事,却要赖在你家主子头上!”说到最后已声色俱厉,隐有雷霆之威。
侍书吓得又要跪到地上,被碧瑶一把拉住,只见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哆嗦,嘴唇颤得几乎不能开口,半晌方勉强道:“回、回二姑娘的话,我家姑娘本在前殿听师傅们讲经,听到一半却说乏了,要出来走走,便领奴婢去了后山桃花林……”
据侍书所说,婧绮与婧怡分手后,便去了前殿听经,待了约莫两炷香时候,后便径直去了后山。算时辰,她那时应已去了观鱼池,这却错过了。
“奴婢陪姑娘在桃花林走了许久都未见一个人,便觉心中害怕,因劝姑娘早些回去。姑娘却笑着说很喜欢此处景致,要多逛一会,便又往深处去了。”侍书顿了顿,语声渐低,“这时从前面来了两个人,仔细瞧时,原来是林家的大少爷与那位王公子,姑娘见了便要回避,哪知脚下一滑,竟从旁边小山坡摔了下去。奴婢忙赶下去看,却见姑娘倒在地上,脚脖子肿得老高,已痛得起不得身,裙子也叫树枝钩破了。奴婢要扶姑娘起来,姑娘却直说脚疼,半天动弹不得。这时林家少爷与那王公子已听到动静,赶了过来。”
婧怡见侍书顿住话头,似再难往下说,便自问道:“是哪位公子救你们姑娘上来的?”言语平静,心中却不失戏谑……总不会两个少年为英雄救美争破了头罢。
“是,是王公子,”侍书瑟缩道,“二位公子本未立刻下来施救,只说要去找我们家人来。可姑娘说,她脚疼得厉害,实在有些支持不住。陈、林两家本是世交,她只当两位公子是表兄,叫奴婢上去相请,好歹先拉她上去。”
闻听此言,婧怡气得几乎要笑出来……陈家什么时候和文鼎侯林家成了世交?林信之倒也罢了,好歹见过几面,那王旭又是个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她也敢上去就叫表兄,若当真如此亲近,方才在厢房中,又何必要回避呢?
婧怡往日总觉得婧绮是个有些心计却又假清高的少女,十分自尊又过于自卑,虽可恶,却并不可很。现今看却是小瞧了她,为了自身利益,这位素来雅好诗文的堂姐也可以不要脸皮不择手段。
婧怡只觉得脑仁子一阵阵发疼,几乎想拂袖而去,好歹忍住了,复问道:“即便如此,下来相救的也应是林家少爷,怎会变成了王公子?”她紧紧盯着侍书的眼睛,“还是说,你请的本就是那王公子?”
“没有,没有,”侍书连忙摇头道,“奴婢是对两位公子一起说的,可林家大少爷听了,却笑着对王公子说:‘英雄救美这等香艳事情我可做不来,被我娘知道了,是要打死我的,还是表兄去吧’,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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